正文 第46章 王(1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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亡!亡!亡!亡!

這種叫聲開始出自一個從激戰中退下的兵士嘴裏,在久攻不下的安慶城下,我轉身奪過拾夜的刀,不由分說,便劈了這個發出哀音的人。那兵士還在懵懂中,腦瓜成了兩半。見我氣急敗壞的樣子,拾夜替那個受死的兵士解釋,主公,你錯殺了,他是稱你為王。

王?為什麼我聽得像亡呢。這時有人飛報:南都失陷。

我內心頓覺空落而荒涼,甚至有一種坑坑窪窪的凹凸感。那坑窪的心裏驟然騰起一股悲愴,我咬牙閉住眼睛,而灼熱之淚仍然大顆大顆滑落下來,經過臉上就成了一溜傷痕。怔怔地,我立在那裏,真想就此變為石頭——南都失陷,是我所不能承受的。

我默默祈求神的庇護,但神似乎也離得很遠。我不得不下令去奪回南都,那兒可是我一切的根本之所在呀!

撒離安慶馳返南都的路上,我耳邊的旗幟、風聲和呼嘯的行軍隊伍,都發出王、王、王的聲音。我不知道那聲音是否就是由旗上發出的,因為我的軍隊的千百麵大旗上都黑底飛金地繡著一個碩大的王字。王與亡諧音。

為什麼我聽得終究還像是亡。難道一把帶有天意的劍,會把我和這成千上萬的熱血兒郎指向死亡。

亡。難道那就是來自天空的屬於我的悲歌?

急如星火的軍隊,黑壓壓的鐵、盔甲、與浩壯裏麵,包裹的會是灰燼嗎?那一個個扛著血前行的人,鐵和皮膚是不是與脆弱相等。

我的目光像冰一樣從這支軍隊身上掠過。

我心裏一緊:冷。這是一種不好的預感。但又不能把軍隊刹住,它啟動了,它奔赴,它的命運隻能由上蒼來決定。

在樵石與陽明君的部隊交鋒是意料中的事,沒想到竟是如此慘烈。水上和岸上,死亡之花在不斷開放。這時,我才明白秋天開得最熱烈的是什麼樣的花朵,死亡原來也能以花朵的形式綻放。那些花朵是傷口、是呐喊、呼嚎、或慘叫的一張張嘴。是倒下去永遠不能瞑目的空洞的眼神,是把泥土、草木、石頭塗紅的液體,是零落滿地的絕響。

冷鐵的碰撞,擊在皮革上沉悶地剁開,慘烈、尖利、刺痛的嚎叫。

刀劍刺入各自的身體,血向彼此身上狂飆猛濺,相互砍斷的臂膀不能互補、連接,各自把對方砍殺得殘缺不全,隻剩肉身的殘塊。滾動的頭顱也會像車輪一樣旋轉,它的速度甚至超過了腳步和馬。破體殘肢上再也找不到任何姓名的標示,它不屬於那一個人,而隻是龐大的死亡,斷槍折戟支撐著死亡的穹頂。

聲音在空中被烏鴉銜走。

死亡來臨,死寂。奔馬的聲音也被砍斷,刀劍嵌在風和骨頭裏,像是被沉默咬住,發不出音。

死亡遊戲在戰場上沒有太多的規則,兩軍相遇,就是人對人的殺戮。彼此掄刀爭取在最短的時間裏把對方砍成肉塊,土地是最大的砧板,塵埃吸血若渴。將軍隻是那些殺人更多的人,士兵隻能砍倒對方。但將軍在砍倒別人的同時,自己也難自保。他握刀的手被敵將砍落泥土,又被自己的戰馬踏過,他的頭顱和身子在馬背上慘呼血喊,最後被一道血光把身首分開。戰馬在奔騰中它的四足被排刀收割,奔蹄離開自己的身體——沒有腿的馬像飛了起來,但隻一瞬間懸空之身便似失去支撐的重物一樣砸在地上,昂揚的馬首卻無法擺脫自身的墜傾。

血在高處飄揚,風是一麵巨大的血旗,無數靈魂在旗裏尖叫。

亡亡亡亡。

生命像布一樣被扯碎。死亡的花瓣,如破碎的布片,紛紛揚揚。

我茫然、悲痛、乃至悔恨自己見到了這幅情景,它是神的傑作,要我強迫接受自己夢想的毀滅。但我知道在這種毀滅過程當中另一個人的光榮卻在上升,它注定要建在我的毀滅之上。

我不得不這樣認為:戰爭就是人殺人,不是別的,誰最後沒被殺死、或誰活到最後,誰就是勝者。

四麵八方的喊殺向我合攏過來,要摘取最後的果實。我的軍隊隻遺下拾夜一人守護在我身邊。這位忠勇的武士一手拎著滴血的長刀,一手將我緊緊護在身後。他360度地旋轉著身子,360度都是敵人。

我看見了陽明君,那個貌似忠厚老農般的狡詐的家夥,我記得多年前他在九連山剿討山賊曾專程拜訪過我,並有過相談甚歡的宴飲。他也感歎宦官專權,世亂如此,和司禮太監瑾的矛盾甚深,對少帝屢次南巡尋歡多有看法,數次諫阻的結果,都是換來遭杖刑後貼滿屁股的狗皮膏藥。但少帝叫他咬人,他也總像一條瘋狗,特別起勁。沒有想到我最終還是毀在他的手裏。

其實在樵石交戰的,是兩支頗為奇特又極為相似的軍隊,像是彼此的仿製,以此來互相消解——陽明君兵馬裏多是收來的降盜,與之交鋒的軍中更有響馬、豪客,如劇毒相對。

皇帝肯定在京師設想著這樣的陣仗發笑——一切都好似預先設計的。朝廷是讓他騎著一頭猛虎去獵虎,他獵殺了林中之虎,自己也難免不被所騎之虎吞食——這是少帝和瑾的周密算計。

騎在美人屁股上累得氣喘籲籲的少帝一定在豹房裏做著無恥下流的模擬之態,瑾跟在後頭助興。然而他們惟獨算錯了這個老農的才能,他將一支由劇盜、地方遊勇組成的隊伍,訓練成了猛虎之軍。

在滾滾煙起的黃塵裏,陽明君眯著眼早瞧定了我,有一種如同見到了皇帝頒封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