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陽明大軍環伺城下,如黑色激潮突然凝固於岸沿。天空現出淡淡日暈,馬隊與軍陣顯得很安靜。
有探卒稟報:南都城頭不見守軍,隻飄著很多旗幟,像一座虛張聲勢的空城。
旗動了,陽明君道:不是旗在動。
——也不是風在動,是心在動。
探卒一臉迷茫,他似乎聽不懂主帥的意思。
武史陪陽明君親自到城牆前探虛實,武史麵孔上有圈絡腮胡像長城一樣圍著臉,極具猛悍之氣。
從城樓往下看,指頭大小的兩騎在繞牆而動,像脫掉褲子從雲裏露出屁股的太陽,屙的兩節屎。
大旗下,一雙手張弓搭箭朝騎者射過去。
馬一驚,沒受傷,武史卻中一箭。
怎樣?陽明君觀武史傷勢,老農般的臉上掛滿關切。武史的眼睛竟是憂鬱的,像有一個幽靈在瞳孔裏舞蹈。
他從胸部拔出那支箭。將它血淋淋地搭在弓上。血珠張嘴叫嘯,箭的血翅展開,飛向城頭。城頭旗杆繩斷,大旗像登山者失足,從高處張惶地掉下來。
陽明君在軍前下令:攻城。
從一幅明代古畫上我看到一個場景,那些場景裏的人物,由線條構成的黑白圖像開始動起來,就活在我當下呼吸與生活的城市,卻是在五百多年以前。那發黃的畫麵,脆弱的紙,居然也曾是一個真實堅硬的昨日世界。
我可以輕易把紙上的城池撕碎,但撕不碎曆史。
陽明大軍的攻城是從放箭開始的。
箭矢如群鴉發出不詳的尖叫,自天而降。眾多守城的百姓中箭,他們身上濺起的血狂噴到天上,仿佛是對天箭的悲壯回應。
把百姓推到前麵去!城上一官員喊,他和兵士都躲在後麵。
前麵的百姓在排箭中倒下,利箭接觸布衣裏的血肉毫不客氣,百姓在死的時候也找不到一個戰士的名義,他們的手失神而又徒然地在空中撈取著,抓住一把同樣的空無而死掉。
保城池,百姓受死。據說多年以前朱元璋與陳友諒爭奪天下在南都幾進幾出,展開拉鋸戰。陳友諒攻城,朱皇帝讓百姓陣前替死,得勝後不計百姓的犧牲,而大力表彰把百姓推向前的軍官。有人不平,在殿上痛陳:危難時刻,總讓百姓作出犧牲,好日子來了,為什麼不想到他們?朱皇帝怒,嚴處這人後對手下說,這人蠢,不懂政治,不曉得事,怎麼能隨我坐天下。
痛!又是一頁痛史。
翻一翻,手痛,心更痛。
大江蒼茫,烏雲後的夕陽像一道傷口,顯露出紅扣扣的肉,觸目驚心。
薄霧與煙塵中的城池以其龐大的巨影在江岸上呈示出它的嵯峨與不馴,陽明君的軍隊不得不付出相應代價,才取得登城的成功。南都城門洞開,仿佛一個武士的腹部被切出了口子。
黑暗之刀,在它的血腹裏獰笑。
南都城民的拚死抵抗,換取的是一場不及約束的血屠。
城池在霧裏變得虛幻起來,像暈染在宣紙上的淡墨,有著看似虛擬與暗示的性質,令人對城中發生的一切產生是否真實的置疑。此時,南都的城樓與古閣都成了紙上墨跡般飄渺的意象。當你再度接近它時,攻防之戰後城牆上散亂著垃圾般的屍體,已成破布的旌旗,以及從石頭裏滲出的黑色血跡與熏煙,不容置疑地提示著它的殘酷存在,仿佛把虛幻的假象揭穿,而以真實反證它並非是曆史中的蒙麵之城。它的街道在刀鋒逼視下空曠而荒涼,地上有匆忙與慌亂中擇路而逃的腳印。倦怠古舊的房屋收藏著驚恐和被一次次掏出的厲聲尖叫。
一具身首異處的屍體在街頭。
屍身居然是跪在地上彎著腰的,兩隻手向頭顱滾落的方向趴地,像是臨死前雙手試圖抓住自己腦袋,不讓它滾走。又似在為自己的死亡虔誠禱告。
雜遝馬蹄與刀劍碰擊聲又從街的另一頭傳來。
2
洗馬池。四五個官兵嘻嘻哈哈地笑著圍住一人。那人嚇得蹲下身,蜷縮著發抖,官兵們掏出雞巴對著人的腦袋撒尿。又黃又臊的尿滋得熱霧騰騰,臉上額上盡是,還擠出尷尬的笑。官兵一腳把人踢坐在尿裏,那人是賣燒餅的劉老二。劉老二向官兵團團作揖求饒,已臉不是臉頭不是頭了。僥幸官兵收拾褲襠拎刀走開。
劉老二跪在尿裏仍磕頭不止。繼而哭,幹嚎,像焦旱的土地龜裂。
陽明君原計劃:城破,直取寧王府。在第一時間裏俘盡寧王南都餘孽。
誰知付出血價入城的官兵眼紅了,見人就殺,見物就搶,遇女就淫,簡直約束不住。何況這幫官兵多是從贛州、奉新收降的盜寇,本身就匪性難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