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44章 生命不能阻擋傷口向刀鋒開放(1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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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渾黃,像個有病的漢子撒的尿。十一月的秋肅之日。久藏於萬物中的殺氣已發出金戈之聲,眾木凋敝,仿佛被金屬之刃所傷,落葉是秋天的屍體。王府後花園也好像一夜之間便成了殺伐後的疆場,一派草木狼藉之象,顯現了殘山剩水的荒涼。昏黃的南都城裏,空曠而冷清,街頭偶見幾個穿得臃腫起來的行人,也有些遲鈍與麻木,杏花樓下的東湖卻秋白茫茫,岸柳已呈鵝黃之色,在風中飄舞,淒淒然的神情,試圖款住那一片片逐水而逝的柳葉。

雨,細如牛毛。

大地像是在牛毛上,惟有雨在提示著它無限可能的存在空間。我騎在馬上,馬蹄如雨。

我伏在馬背上的姿勢與隨風前傾的蓑草呈同一斜度。

渾沌的細雨天,狂奔在曠野的騎者與蓑草都在風中傾斜,好像已失去了時間。大地也沒有方向,隻有騎者心中的一個地名成為他狂奔的理由,騎者隻是想把它踏在腳下,這就是一切看似心急火繚的狂奔者的最大目的之所在。誰也沒有注意到,我騎著風奴跟隨寧王的軍隊到了鶩城,據說隨軍抵達的婁妃,因身體不適也就留在這裏。鶩城是鄱湖入口處,徑通長江,寧王大軍主力在此登船東下。看著蔽江而下的桅檣遠逝。站在望江亭上的婁妃的身影顯得異常單薄,像一條風中的綢子。那條綢子飄動,把江盡頭的帆影化為虛無。

她便在虛無裏遊蕩,仿佛再飄一下自己也會消失。

我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會在寧王的軍隊後麵跟了這麼久,我很茫然。也許是出於一個行者的本能,或別的什麼。

我知道這支隊伍裏沒有殘夕,沒有洛晝,沒有宋之白,沒有燕道天,他們或許可以說在此之前正是為此作出了生命的祭獻。我是不是為他們送行?或是他們的靈魂尚在這支隊伍中,抑或這支隊伍本身就在接受亡靈的指引。

我勒住風奴,從婁妃蒼白的身影裏看到了一種不詳。

她是那麼蒼白。飄動的綢子,是她的長袖。

揮別的手勢,如同亡魂的舞蹈。

不。那不是我的宿命之地,我的靈魂不在這裏。每個人都有屬於自己的宿命,誰也不能替代,隻有獨自去麵對。一種強烈的預感,促使我驅馬返回南都。

鐵青色的江流,像一把在岸邊石頭上反複磨礪的刀。我預感:

刀,要開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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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王大軍水陸並進。

婁妃的馬車駛出南都的時候,她掀開車窗回首朝得勝門城樓望去,那是很多年前她初次見到豪的地方——那個風華正茂的英武少年在城樓上指點江山。他的手勢像兩隻放飛雄心的鴿子,在翩翩飛舞。那麼明朗的天氣,陽光多好呀!人,都英俊美麗——難道就像窗簾一樣揭了過去。

隻有旌旗在努力展現風的形狀,枯黃的瑟瑟衰草,黑褐色的城磚,古老的雉堞,戍城士卒凝立冷風的身軀。

大塊陰雲從城頭緩緩經過如詭秘的禽翼,襲上婁妃的心頭。她放下窗簾,馬車加快了行進速度。這些日來,腹疼一直未斷,也診不出原由。寧王豪要她留在南都,她卻執意隨軍出征——盡管我不讚同王起兵,但王既已作出了決定,我還是希望王的成功,婁妃說。她甚至還為大軍壯行作了一首詩——

雞聲忽叫五更月,

馬足先追十裏風。

欲買三杯壯行色,

酒家猶在夢魂中。

豪看罷,隻一笑,他不喜歡這首詩,覺得太虛,不像他寫的——莫向西風問彭蠡,盤渦怒欲起蒼龍!

豪的字不錯,狂草如風。有祖父玄早年之氣,線條纏繞縈回,恣態張揚,不可羈勒,有種令人心神不安的美感。婁妃偏愛豪一手狂草。見他的詩,隻道:字好。

婁妃覺得骨子裏與王還是兩種人。

疾行的馬車,不知要帶著她、帶著寧王和他的軍隊究竟奔向哪裏。他們所去的是否是個地理意義上的空間?婁妃感到懷疑。她隱約覺得前途無限迷茫。馬車是什麼?它真的是血肉之軀的馬和木製的車嗎?

馬車真的是掌控於馭者之手?馭者真的是聽從寧王的號令和指向嗎?寧王又指向何處,他又聽命於誰?他倒真有可能是聽命於馭者,而馭者又聽命於馳驅的馬,馬又聽命於蹄下的路,路是順命於天嗎?上天有道,它的道誰又看得見。馬的眼睛能夠看見嗎?看得見的隻有地上的路,它泥濘、坎坷、不好走。坐在馬車裏的人更多隻感到車在動,道路去向不明。婁妃感覺很不真實,像在一種幻覺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