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奇怪!究竟還要付出多少代價,王蒙才能懂得生活的複雜與嚴峻?懂得複雜與嚴峻後,他還能這樣向往光明和快樂嗎?
4月初,冰雪還沒解凍,就迎來了1965年的初春,一切都辦好了,王蒙準備去伊犁。他一人先去,等安頓好,我和孩子再去。
我趕忙給他準備行裝。幾件隨身替換的衣服,加上盥洗用具,很簡單。4月中旬的一天,我送他到車站。在公共汽車的站牌下,他滿懷信心地對我說:
“要不了多久,很快我就會接你們來,等我的消息吧!”
兩個孩子與我更是相依為命了。幸虧有親家奶奶幫著照看他倆。我的工作繁重——任一個高中班的班主任,還兼兩個年級的課;晨起帶學生訓練,晚上輔導自習。孩子們總盼望我早點兒回來,每到晚上大兒子就趴在窗戶前,望眼欲穿。見到我辦公室的燈熄了,就立刻跑出來迎我,遠遠一通狂呼,然後兩隻小手攏住我的雙膝不放。
這期間,王蒙隔三岔五地有信來,他極其興奮地向我描述伊犁的風光、風土人情,敘述他在伊犁的所見所聞及各種感受。
這一年6月,王蒙在一封信中誠懇、真摯、熱情地要我也去伊犁。
真是奇怪,已經是“文化大革命”的前夕了,王蒙仍然那樣透過玫瑰色的色彩描繪著、感受著邊疆大地,用無比光明與歡樂的胸懷去擁抱著生活。究竟還要付出多少代價,他才能真正懂得生活的複雜與嚴峻呢?而且,在懂得了生活的複雜與嚴峻以後,他還能這樣向往光明和快樂嗎?
我不知道。我隻想盡快去到他的身邊。
王蒙不斷來信,敘述在伊犁的生活。他說,伊犁是一個亦城亦鄉的“具有共產主義風貌”的地方。他去了距伊寧市8公裏的巴彥岱,被分配在二大隊一生產隊參加勞動。他學會了使用砍土镘;愛上了維吾爾農民的食品;他住在老鄉家裏,努力學習維語……看他的信,就像他在那裏留學,在那裏旅遊,幾乎是樂不思家了。但他還是思家。從去了伊犁,我們通信討論的第一主題便是:什麼時候我也去伊犁,實現我們的團聚呢?
調動工作,準備搬遷,成為我生活議程中的首要項目。
我所在第七中學的張校長,平素有些待人拘謹,例行公事,但逢到關鍵時刻,很仗義,通情達理。他說:“你們去邊城,是到下麵去,這裏工作再離不開也得放你。我支持你們。王蒙那裏,需要你去,你們一定會有作為的。”第一關就通行無阻,於是我抓緊工作,在完成教學進度的同時,提高質量,給後進生輔導補課,為的是期末取得優異成績,要善始善終嘛!
“我看,等你來時,還是要把老小送回北京去。畢竟這裏是邊境,如果有風吹草動,扶老攜幼總不方便……”這是王蒙在離開烏魯木齊時做出的果斷安排。
1965年7月,我利用暑期,送回親家奶奶和兩個半懂事又不大懂事的兒子。“沒想到,剛來還不滿一年,又回去了。”親家奶奶不無遺憾地說。我也沒想到,那次竟是跟她訣別了。倒是兩個兒子很高興,說:“太好了,回北京找姥姥去了。”
在和王蒙的通信中,我們約定8月20日趕到烏魯木齊碰頭,他把“家”接去。那天的列車,像知道我的心思似的,破天荒地準點抵達。12點40分,陽光耀眼,我在人群中擠著,剛出站口,忽然聽到有人在喊:“我在這兒哪!我在這兒哪!”我順著熟悉的聲音,一眼望到了他。他身穿在北京時我給他買的銀灰色襯衫,戴一副茶色窄邊近視鏡,滿麵洋溢著微笑,興奮掩蓋著倦意。
“我等你半個小時了,來早了。”他趕忙接過我的手提包,“要搬家,怎麼還帶這麼多東西?”
“沒什麼,這是他爺爺給你帶的信遠齋的酸梅糕。”
他為之一震,但什麼也沒說。
我們回到家,你看著我,我望著你。孩子不在身邊,好冷清啊!再一看,房間內窗台上、桌子上灑滿了灰塵。顧不上打掃,簡單吃了碗掛麵臥雞蛋,就開始籌劃搬家和工作調動等事宜。
幾天之後,陽光變得柔和了,已經是夏末,大西北的夏天本來就不長。那天下午,涼風習習,我倆漫步在烏魯木齊西公園。西公園又叫鑒湖公園,風景優美,位於市政府近旁。其實我們並不單純是逛公園,我還肩負重任,要去市教育局人事處辦理調離手續。入園後,我們又計議了一下,王蒙在池塘邊那張靠背椅上等我的消息。工作調動在市教育局遇到了麻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