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兒小小年紀便有了計謀。隻要他想出去玩,就一定主動積極地在家“大幹社會主義”——又擦桌子又掃地,又倒垃圾又挑水,然後突然不見了,天黑以後才回來。
1960年初春的一天早晨,我起晚了,沒吃早點空腹跑步到學校趕上第一節課,不料正上著課,忽然感到眼前一片漆黑,便暈倒了。當我醒來時已經躺在校醫務室,校醫告訴我,是妊娠反應。我寫信把這個突如其來的消息告訴了正在下麵勞動的王蒙,他覺得有點兒意外,但是他仍然表示孩子有生的權利。雖然當時各方麵的條件都不允許我們再要第二個孩子,但這是天意,我們隻能選擇順從。
當年7月2日,我在天壇醫院生下第二個兒子。臨產時王蒙仍然不在我身邊,他回不來,似乎是天經地義。這回我平靜多了,也沒有了上次那種不切實際的奢望。
那時王蒙正在山溝裏天天背石頭,我們商量的結果,一致同意給二兒子起名為“石”。
兩個兒子,一座山、一塊石,結結實實地來到了人間,我們也得克服一切困難,結結實實地活下去。
這一年國家正處在三年困難時期,生活艱難的不隻是我們一家,王蒙在勞動中體力消耗很大,自然急需熱量的補充;兩個兒子尚小,也正需要營養。我做教師,按規定要從每月的28斤半糧食定量中拿出3斤給困難戶。這樣我們的需求量遠遠地大於供應量。若能為王蒙找到幾斤全國糧票,是我最大的寬慰,他在那兒,幹的是超重體力勞動,享用的卻是輕體力勞動的糧食供應標準,每月僅32斤。他怎麼可能吃得飽呢?
我呢,省吃儉用,給孩子花5元錢買一斤點心,當時就算高消費了。看到從幼兒園回來的孩子大口大口地吃點心——在幼兒園用餐後——我說:“小肚子受得了嗎?”山兒懂事地說:“受得了,受得了。”我的眼淚一下子湧了出來。
石兒倒真像是一塊堅硬的石頭,皮皮實實地就長大了。在兩歲時,他特別愛哭,常常在大人熟睡的深更半夜,大哭不止。於是全家人趕忙爬起來圍著他團團轉,卻也無濟於事。有時哭著要糖吃,給了他又不要;有時哭著要劃船去,三更半夜上哪兒劃船去?這使王蒙特別心疼他。石兒自小喜歡穿色彩鮮豔的新衣服。1962年夏季,我們在東單轉車時走進一家小商店,想為石兒選一雙涼鞋,他非要一雙淡綠色的涼鞋,但至少大兩號,王蒙就依著他買了下來,石兒穿上就不脫下來,提不起鞋來還要穿。
1962年春,王蒙勞改終於結束了,我們回到小絨線胡同那並不完全屬於我們的家,改住到後院的南屋。這裏冬不暖夏不涼,由於潮濕,牆腳地縫生出許多小爬蟲,還有土鱉之類的。不滿5歲的山兒說:“咱屋多好,有蒼蠅,有蚊子,有土鱉,還有蠍拉虎子,像動物園一樣,我喜歡。”令人哭笑不得。
那一年我在109中學任教,工作很忙,每天回來很晚。王蒙常常領著山兒在小絨線胡同東口的大槐樹底下等我,王蒙邊等邊哄著孩子唱:“大黃牛,肥又大,土改以後到我家……”這首民歌韻律優美,音調淒涼。有一天,我才從胡同口一露麵就看見他們,山兒向我撲過來,我們常常是這樣唱著有趣的歌,快快樂樂地回到家。
王蒙在“文革”期間,早已把筆扔到一邊兒,如果需要填個什麼表格之類的,就臨時向孩子借用一下。當時的文化氣氛可想而知了。
一旦遇到孩子們有個什麼幾何難題,王蒙可就大顯身手了,從石兒那裏把筆搶過來,躲到一邊兒解算,然後大講特講證明方法:“看!我都四十幾歲的人了,還沒忘。”又借題發揮地講起當年幾何成績如何棒,如何為老師指出其他解題方法。明顯在以此震懾兒子們。
在家裏,孩子們自然給王蒙些麵子,他卻有些不“自知”,竟到外人那裏吹噓幾何去了。劇團的一位編劇請王蒙輔導她的孩子——一位極聰明的小神童學習幾何。王蒙講得得意,偏偏小神童不買王蒙的賬,與王蒙爭論不休。王蒙又祭起了他的“三S”法寶,小神童也火了,表示“三S”有什麼了不起,我就是不承認。搞得王蒙臉紅脖子粗,最終還是敗下陣來。
王蒙是孩子們的大朋友,孩子最感興趣的是跟爸爸在大雪紛飛中滾雪球、打雪仗。“文革”期間,我們對孩子的學習抓得不緊,但是對孩子勞動觀念的培養還是很在意的。兩個孩子隻不過七八歲,王蒙已經教會他們挑水。他還常常帶著孩子清理積雪,他站在房頂上掃雪,孩子在地麵上呼應,那是一種天倫之樂。他帶孩子挖菜窖的情景,還真有“大躍進”的氣氛,一鼓作氣掘地三米,山兒、石兒像是玩了一回地道戰。
石兒很有意思。小小年紀已經有了小計謀。隻要他想出去玩,就一定先主動積極地在家“大幹社會主義”——他自己的話,又擦桌子又掃地,又倒垃圾又挑水—— 然後突然不見了,天黑以後才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