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小說家說,寫小說的困難,在於情節頭腦中走馬燈似地走了幾圈,人物的姓名還是想不出。這當然也是想象力的匱乏。我就給他看《曆代名畫記》、《圖畫見聞誌》、《圖繪寶鑒》這一類的書,其中有的是名字。這一類的書,我是把它們看成中國姓名博物館的,閑下來逛逛,挺好玩。我對其中的一些名字如劉殺鬼、康薩陀、李湊、楊樹兒、杜措、竹夢鬆、郝處、翟院深、毋鹹之、毛存、盛行之、史杠等等心向往之,抄在了紙片上,準備來年寫雜文時署名所用。
當世的一些畫家,畫都畫得挺好玩的,但名字卻不怎麼好玩。經不起玩賞,不是怪不得--險了,就是不得怪--平了,反正是不中聽。
所以我初次聽見沈紅茶這個名字時,心裏就有點親緣--在聽見沈紅茶這個名字之前,我對沈紅茶一無所知--這個名字有味道,色澤豐美且帶舊氣,但也不是劉伴儂,也不是周瘦鵑。沒有鴛鴦蝴蝶。
後來,我看到了沈紅茶的繪畫,有花卉和山水。還看到了他的書法。
看沈紅茶的繪畫,我不由得想起豐子愷的文章。或者說想起二三十年代的一些文人的生活。那裏有種醇香。淡淡,但不稀薄,回味之際還很山高水長。或者說厚。厚而不粘不滯,就有了境界。像茶中的滇紅金毫--可惜能喝到的機會較少,大多被英國皇室定走喝他們的下午茶去了;像蔬裏的蘇白藥芹--這東西許多人吃過,或許還有這樣的印象:藥芹因了淡淡的藥味,就解了水氣,厚了起來。
沈紅茶的繪畫,豐子愷的文章,都有一種藥芹的味道,這種味道說是厚或是厚拙,還不如說是生氣來得妥貼。豐子愷曾經這樣寫道:
夕暮的紫色中,炎陽的紅味漸漸消滅,涼夜的青味漸漸加濃起來。微風吹動孩子們的細絲一般的頭發,身體上汗氣已經全消,百感暢快的時候,孩子們似乎已經充溢著生的歡喜,非發泄不可了。
這段話用在沈紅茶的繪畫上,我覺得也挺合適。
在沈紅茶的繪畫裏,我能感到他筆墨的敏感--寫意畫家的筆墨如果缺乏敏感的話,等於花旦演員嗡鼻子--“微風吹動孩子們的細絲一般的頭發”似的。敏感的筆墨,會讓一個畫家自覺地往深裏走,所以會“身體上汗氣已經全消”,亳不見煩燥浮躁。
一個藝術家在創作中若能到達“百感暢快的時候”,也幾乎是入了化境的時候了。化去機心,化去俗慮,雖不是孩子,卻懷赤子之心。赤子之心是什麼,在我看來就是兩個字:“歡喜”。歡喜是什麼,在我看來也是兩個字:“生氣”。生氣是什麼,在我看來還是兩個字:“家常”。家常是什麼,在我看來最好是“不著一字”。生氣頓現,訴諸筆墨,也就是“非發泄不可了”。
隻是生氣的發泄,並不僅僅隻是不可一世:一世縱橫,一世霸悍。
有時候,生氣十分蘊藉:大俠隱於江湖,不動聲色,不卑不亢,不恥下問,不爭不強,靈光內斂,暗藏不露。就像八大山人晚年的繪畫。而他早期的作品,縱橫馳騁,一日千裏,更接近梟雄和綠林好漢。凡藝術劃出圈子,被稱之為藝壇,差不多就會像是梟雄和綠林好漢占據的山頭,不可一世地縱橫霸悍,看似熱鬧,生氣卻隻有一半,也就是偏癱。
我在前麵說到敏感的筆墨,會讓一個畫家自覺地往深裏走,在我看來,這種深恰恰就是往家常裏走。一味家常。沈紅茶的繪畫,像在說話。說家常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