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說,不是喋喋不休,是娓娓道來,顯得從容不迫。能顯得從容不迫的藝術作品,對我而言,就先有了吸引力。
我對畫史“素昧平生”,所以隻能約略說些大致的話。在我印象裏,海派如喊,尤其是吳昌碩,大有頂天立地登高一呼之勢。浙派如說,但潘天壽在浙派裏是個另類,他是論,潘天壽的繪畫裏有一種邏輯推理的力量。京派如唱,二黃西皮,有板有眼。齊白石算不算京派,我不知道,但或許也可說齊白石是京派裏的另類,我覺得他也在唱,這一點是確鑿的,隻是他唱的是民歌。中國繪畫到了明代,是發展與轉型期間,明四家可謂發展,白陽青藤可謂轉型。海派是順著白陽青藤的藤而摸到的瓜,而浙派和京派卻多受明四家或明或暗的影響。但潘天壽齊白石卻又從吳昌碩那裏,拿來了一些東西,於是,說如喊,喊如唱,唱如論,論如說,山勢逶迤,綿延不絕。
在這一個前提下,我對沈紅茶有了興趣,他繪畫中純粹的光影,抑或懷舊的氣息,是因為他在很大程度上保留了說的成份。也就是說從他的繪畫中,我見識到一個業已遠去的階層抑或流派的普遍與公共之美:
晚涼日日上鉤時,紈扇生紗見過伊。消得幾天風共雨,更休隱約著相思。
此詩的情調,一如沈紅茶的繪畫,並不全是個體感受。這是南社詩人陳蛻的作品,名《秋簾》。當時的沈紅茶,有“沈竹簾”之譽。沈紅茶擅畫簾子,畫出了風聲月色,畫出了世態炎涼,被稱為一絕。他的簾子的確畫得好,因為簾子不好畫。不好畫而能畫好,是功夫,也是工夫。
1947年出版的《中國美術年鑒》中,對沈紅茶有所介紹,最詳備的還是在《海寧地方誌》中,但也有錯失。現揉合另外幾種文獻,略抄於下:
沈紅茶(1901-1985)字壽朋,浙江吳興人,晚寓海寧。幼年隨父宦遊東北和蘇浙皖等地,飽覽山川之勝。其母知書善文,親授經書,旁及諸子百家,故國學根柢較深。青年時代思想活躍,興趣廣泛,凡詩文書畫,無不涉獵。從父執輩學習書畫:書法從顏真卿入手,後改漢魏碑體;畫法先學沈石田、文徵明,後接近朱耷、石濤而有自己麵目。擅長山水、花卉翎毛,筆墨凝重,簡練深沉。也旁及戲劇,參加由田漢主持的南國社。中年忱心於教育,先後為杭州民眾教育館館長、孑民美術院教授等職,與周承德、鄭功耀、陳之佛、豐子愷、餘任天、徐生翁交往相契。曾在杭州、上海、南京、武漢、衡陽、桂林舉辦個人畫展。抗日戰爭期間,他輾轉於開封、武漢、長沙、桂林之間,稍後返回浙江,遁跡雁蕩、天目。他大半生經曆坎坷,曾自作挽聯“一生兩足繭皮厚,老來猶然作畫師”。
“猶然”一詞,下得溫文爾雅。而這個時代的網眼太大,使許多人事被漏掉了。也就是粗糙。據說一個精微的時代正悄悄到來,那麼,“何處一聲長笛起?隔簾催月上花梢(顧無咎句)”呢。
我把這篇文章稍作改動,主要是換換名字,成了有關豐子愷《緣緣堂隨筆》的書評。因為我在寫《說沈紅茶》時,更多的是想起了豐子愷。這兩個人很相近,起碼都是浙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