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有在現世的快樂裏,粉墨登場的曆史同藝術下台後還會跑到我們懵懵懂懂的心裏,青一塊,紫一塊,綠一塊,白一塊的--曆史是正淨,俗稱大花臉;藝術是副淨。明明臉上塗抹得天花亂墜不幹不淨,卻要稱之為“淨”,倒不失幽默感。
曆史有時候就是藝術。藝術也往往成為曆史。隻是曆史生氣,隻能在鼻子裏“哼嗯”幾聲,而藝術一旦不高興,就“哇呀呀”了。花臉像座植物園,青一塊,紫一塊,綠一塊,白一塊地一路跟著我,像我跟緊死去的祖父。
“花臉”這個詞,總讓我想起童年在照片上見到的一種花卉,叫“抓破臉”。記憶中是產於南美的植物。白色的還是紫色的花瓣上有幾道像用指甲抓出的血痕。黑血痕。紅血痕。在花臉之中,看上去最幹淨的是曹操的水白臉--水粉打底加上些黑筆道勾成的,這就是所謂的奸臣臉。我們叫它為“白鼻頭”,也就是“白鼻子”的意思。小時候有一首童謠,見到人摔跟頭就唱:
奸細白鼻頭,
曹操摔跟頭。
大概是這樣唱的。曹操是水白臉,但在印象中白的隻是他的鼻子。這無疑是受上麵那一首童謠的影響吧。白一塊的曹操鼻子,不知為什麼我會常常和北京的著名土特產茯苓餅疊加一起。又白又薄的茯苓餅嗬,我吃掉了多少曹操的鼻子呢?
在童年,我總是對大人告訴我的所謂的壞人壞事充滿了好奇。下地獄的力量遠遠大於上天堂的願望。茯苓餅我吃得不多,偶爾有人從北京來,給我捎上一盒。我現在在北京,倒幾乎不吃它了。
又白又薄的茯苓餅,好像風(細細的春風)都能把它吹起。但茯苓我到現在都沒有見過。想象它的品質是潔白的。隱約地想起它是菌類植物,於是我就查《本草綱目》。竟沒有查到。可能是我心急慌忙,也可能是茯苓另有姓名。品質潔白的高人,一般都是隱姓埋名的。我隻查到了“土茯苓”,不知與茯苓是不是兩碼事。土茯苓有一個別名很好聽,叫“冷飯團”。看來是可充饑的。多識了鳥獸草木,生病之際就可以自己給自己找藥;遇到饑荒凶年,也就不至於餓死。餓得眼冒金星,就挖個“冷飯團”充充饑吧。盡管現在的柏油路上,一鎬下去,挖到的隻是下水道。
從蒲公英到曹操到茯苓餅,我的意識也流得太快了。簡直不是在流,像在跳。但轉而一想,也不奇怪。是白作了它們的線索--蒲公英是白的,曹操的臉是白的,茯苓餅是白的,“白”,是這個片段的“形而上”。
1986年的初秋,我從北京開“青春詩會”回家,給母親帶了點茯苓餅,她不舍得吃,壞了。我知道她其實是不愛吃,嫌甜。她看到壞了,覺得有點對不起兒子的孝心,就說是不舍得吃。我知道。江南陰濕,茯苓餅潔白的質地上散坐著豆綠色的圈圈點點的黴斑。我覺得很好看,恍如“灑金箋”之夢。我就拿出支羊毫,在上麵寫字,我寫了一行字:
“誰沒有一隻白鼻子呢?自己的白鼻子。”
這是個文字遊戲。“鼻”的古字,就是“自”。即使這個“自”字已被楷體化了,你多看它幾眼,還是像我們的鼻子。
曹操一捋髯口,白鼻子晃動,趁他白鼻子晃動之際,我多看了幾眼八仙桌上一隻瓷碟裏的一塊點心。那年,我三歲。散文寫到這裏,我像是越活越小了--“五歲的時候,我常常會被父母從祖母那裏帶到他們家過星期天”,我記得在前麵我這樣寫過。瓷碟描著金邊(描金碗碟從現代家庭中淘汰了出去,因為不能在微波爐裏使用),在杏眼般睜大的碟底,一塊紅色的點心是僅剩的點心。一塊粉紅的點心。一塊洋紅的點心。一塊橘紅的點心。一塊猩紅的點心。一塊朱紅的點心。一塊淡紅的點心。一塊大紅的點心。一塊紫紅的點心。一塊石榴紅的點心。一塊寶書紅的點心。一塊中國紅的點心。一塊胭脂紅的點心。一塊口紅的點心。一塊粉紅的點心。一塊粉紅的點心。我想起來了,是一塊粉紅的點心。我站在大人身後,見到他麵前的描金瓷碟裏有一塊粉紅的點心。像一朵梅花。這是現在的比喻。三生梅花草,一位辛酸人。我站在他身後,耐心地等著他回轉身來,好發現我。我想他會笑眯眯地說:
“小弟弟,拿著吃吧。”
我還不時地弄出些聲響,但他一直沒有回轉身來,笑眯眯地說,說什麼呢?他被曹操的白鼻子牽連,像自己的汙點。
像一朵梅花般的一塊粉紅的點心,使我饞了好多年。我曾經多次拉著祖母姑母的手,走過一家又一家點心店,但從沒有找到像這一塊如此精致與美麗的點心--在大紅舞台上曹操的白鼻子下晃動的粉紅和梅花。
好多年了,我似乎是走在去點心店的路上。更像是走在去植物園的路上。
植物園,我隻去過一次:南京,1987。在1987年,我記得我常去電影院。這是另外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