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公英是大地上的空中樓閣。
我在空中樓閣裏做夢:夢見一群人在老槐樹下找到一片蒲公英,我們摘下一朵,就把它吹散,比賽著誰吹得遠吹得高。常常是它們飛了一陣,我們就看不見了。
滿天,滿地,飄著,白色。其實是灰白色的,顫顫悠悠,一根弧圓的虛線……這一根與那一根交叉、踢腿、拿大頂,我們赤了腳,脫了襯衫,在虛線上跳躍,像…踩住石頭……跑……過了河…流。
他揉揉眼睛,大約飛到他眼睛裏了。眼球就是一朵蒲公英。在他身後,一件又一件紫檀家具:床梳妝台椅子八仙桌--八仙桌上,紫砂茶壺大腹便便。要伐去多少株紫檀樹,才能圓你一個奢華夢?他開了燈,看到,看到一抽屜的寂寞,銀白清涼的,溶溶欲滴的。
我看到一抽屜溶溶欲滴欲飛不飛的寂寞。……前兩年,我帶兒子去文廟玩--那裏已是古玩市場了。字畫,家具,錢幣,玉件,瓷器,字畫,家具,錢幣,玉件,瓷器,字畫,家具,錢幣,玉件,瓷器,字畫,家具,錢幣,玉件,瓷器,贗品像人生格言和警句一樣受到讀者的歡迎。我帶他到後麵的荒草朽木中去,在荒草朽木之中,他見到一棵銀白清涼的蒲公英。他大概是第一次見到。他跑進荒草,摘來了文廟與《論語》中的眼球。
我們坐在碑廊台階上,一個園丁擰開水龍頭,水像一股繩似地掉下,一個園丁在荒草裏洗手。一個園丁雙手使勁一甩,然後在褲管上擦擦,走了。其實一個園丁雙手使勁甩了三甩,被甩出的水珠,留在半空,兩年後還沒有落到實處。
碑文也留在半空,黑底白字。碑文是白字連篇。由於寂寞,由於時間,一個字也會飛出無數種籽,文化的複數盡管我的兒子並沒有朝身後吹氣。阿基米德說,是他說?給我一個什麼,就能撬起地球。要撬起地球幹什麼?地球又不是下水道蓋子。但很久以來,我眼前常有這樣的圖景:被阿基米德撬起的地球,一下子散架了,下出一場蒲公英雨。人類的家園,在它飛翔與漂泊的途中。看似災難,實際上是詩意。或者實際上是災難,看似詩意。
一抽屜。地球一抽屜。人類一抽屜。文化一抽屜。知識一抽屜。散文一抽屜。蒲公英一抽屜。
“你要一抽屜的蒲公英幹什麼?”
“因為已有了半抽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