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68章 醉貓草,字母,詞典(1 / 2)

據說貓吃了薄荷,就會醉。

我常到那一角去玩:一間破房子--沒碼齊的麻將牌,前麵是口水井,吊桶掉下去,聽不見聲響,掉以輕心,聲響要好久才能聽見。一間破房子,水井在前麵,後麵有塊地,撲克大小,種滿了薄荷。綠的薄荷,綠的墨。姑祖母一見我在那裏,從不姑息遷就,就拎起我耳朵,讓我上別處。我的耳朵會又紅又燙,因為燙,所以覺得紅,也就是看見。覺得是一種看見。姑祖母有時候說話不好聽,說我賤命,這房子以前是幹粗活的傭人住的。後來有個青年人租住其中,從不和我說話,我也從不和他說話。這個青年人像匹藍色的斑馬,一天到晚不出門,埋著頭,抓著筆,我從窗口望望,紙上一行一行的藍墨水。這用藍墨水一行一行寫著的白紙,與這個青年人摻雜起來,很神秘,於是“這個青年人像匹藍色的斑馬”了。優秀的詩人都是藍色的斑馬。不優秀的詩人都是不藍色的斑馬。我知道了世上有詩這種玩意兒後,我想這個青年人是一位詩人吧。優秀詩人。會不會是葉賽寧--最初讀到葉賽寧的詩歌,我馬上想起了那匹藍色的青年斑馬、薄荷、水井、破房子和又紅又燙的耳朵。葉賽寧的詩歌裏搖曳著很多植物,盡管我沒找到過薄荷。六七歲上,我沒有中國外國的概念,看到海涅、雨果、普希金的詩歌(我讀到葉賽寧的詩歌是很晚的事,那時已初中畢業在社會上混飯吃了),我以為他們就是用中文寫的。當時也沒中文這個概念,隻以為滿世界都是這一種方頭方腦的文字。

我已記不清了,也許就是想象了--灰塵漫漶,黃昏黃色的塵灰,我從樓梯下的儲藏室裏翻出一隻空鐵皮圓盒,上麵印著英文(鄰居--一位有文化的小姑娘--告訴我這是外國人的字時,我咯咯大笑,“外國人”,這聽起來多好玩,笑過之後,我說她騙人),一個一個字母(“字母”的說法,當然是以後才知道的。說法常常是術語的一個擴大),我以為是圖案。人們上上下下,樓梯像是儲藏室繃緊的鼓皮。那個時候,我常能看見打鼓,幾乎天天有人在路上打鼓。鮮紅的鼓身,金黃的鼓皮,時代的顏色又硬又響又有些火藥味。

而薄荷在破房子後麵,清涼旺旺盛盛。我把薄荷放到玻璃杯裏,玻璃杯上,印著個鐵路工人高舉紅燈。我不是愛清涼之味,主要是開水泡薄荷,綠綠的,好看。真綠,鐵路工人勇敢的臉都被映綠了。

有時候,也就是我趁祖母沒防備的時候,往爐灶上熬得熱氣呼呼的白米粥鍋裏,扔進去一大把薄荷。一鍋白粥像一口染缸了。當然,這樣說有點誇張,但記憶總是誇張的,記憶在誇張的力所能及的作用下,翻兩番,在我們的心理上。誇張更多的屬於心理學範疇,而不僅僅是一種修辭。我把薄荷扔進去,扔得泛濫了,吃粥的時候,薄荷味使舌尖發冷,像脫了一件衣剝了一層皮。

……一碗綠幽幽的薄荷粥,放些糖,薄荷的涼味也就並不橫行霸道了。隻是那個時代的白糖它稀少得像現在過多一樣合情合理。那個時代的白糖是憑票定量供應的,小半勺白糖也就是奢侈了,我是長孫,其他都是孫女,祖母、姑祖母肯定是有點重男輕女的,所以我一直有口福。小半勺白糖舀到綠幽幽的薄荷粥碗裏,起了絲絲白淨的漣漪,其實是有點檸檬黃色,像樹蔭上的夕照光,像瓷瓶邊的金縷曲。曲終人不見,慢慢消失了,江上數峰青,青到天地無聲。天地就在一隻碗中--民以食為天,天地一碗中,中有薄荷粥,粥冷露華濃。小半勺白糖舀到綠幽幽的薄荷粥碗裏,消失直到無聲。吃粥的日子,是詩意的,這我在以前就說過了……

據說貓吃了薄荷,就會醉。所以薄荷又叫醉貓草。

薄荷,一本夏天書,我一點一點閱讀著,我回來了。回憶是閱讀,更是回來--這行字在南畝采桑,那行字正東地造房,喔,把梁抬高,再抬高,再抬高一些,放成雙爆竹,燃結隊鞭炮,拋灑饅頭、糕、糖果。上梁是件大事。造房常在夏天進行,附近的小販聞訊趕來,向屋主兜售著薄荷糕。木匠瓦工是不用自己掏錢買的,造房期間的酒菜飯、點心、煙,全由屋主供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