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68章 醉貓草,字母,詞典(2 / 2)

薄荷糕並不好吃,起碼是鄉下的薄荷糕並不好吃。

喔,把梁抬高,再抬高,再抬高一些,上梁是件大事,上梁不正,下梁是要歪的,當然是件大事。鄉下親戚上梁的時候,請父母去吃飯。他是位花農,種了幾畝地的茉莉花、白蘭花和代代花。父母遇到另一位親戚,特地從昆明趕來,還帶著女兒。這小姑娘比我小,和我養的狸貓差不多大。一位鄉下親戚會串聯起許多隱隱約約的親戚,我們彼此不認識的,他都有往來。我問狸貓:

“你那裏有什麼花?”

狸貓叫聲很細:

“緬桂花。”

“什麼?”

“緬桂花。”

我從來沒聽說過,我沒聽說過的花在我想來就不是花,狸貓急了,就問我有什麼,我說茉莉花、白蘭花和代代花,她說這不算,又不是你的,那我有什麼花呢,“薄荷!”

狸貓笑了,說:

“這算什麼花呀,在我們昆明,是燒狗肉吃的。”

也是,我真沒看到薄荷開花,竹子開花倒還見過。薄荷是草,天生的藥之草,我患鼻炎之際,去看老中醫,老中醫大筆一揮,處方上首先寫的就是“薄荷”,接著“蒼耳”。

蒼耳是很好玩的,我從藥包裏抓出幾個,把它藏在叔叔的汗衫上,他洗完澡,沒頭沒腦地把汗衫一套,就會“啊”地大叫起來。很好玩。蒼耳上(蒼耳的果實上)有許多尖刻的倒刺,它會鉤在狐狸或者黃鼠狼的背上,讓它們代為播種。狐狸和黃鼠狼結伴旅行,大開了眼界,蒼耳從它們背上落下,就長出碧綠的莖葉。

“蒼耳”這個草名,我會想到“蒼天有耳”。

破房子後麵的薄荷葉,采不完,像是采不完的樣子。

但我足有二十多年沒見到過薄荷。自從長大,離開了祖母、姑祖母、姑母和叔叔。再見到薄荷時,我已有了兒子。

一天,我與兒子,還有一位朋友,去散步,不知朋友他從那裏采來一枝薄荷,給我兒子玩。兒子摘片葉子,嚼嚼,我以為他會驚訝,不料他很平淡地說道:

“和蚊香差不多。”

輪上我驚訝了,連連追問:

“怎麼,你吃了蚊香?”

兒子不回答,搖搖薄荷枝,跑開了。朋友追上他,把他扛在肩頭,他興奮地晃著薄荷枝,在沉沉的星空底下。我跟在他們身後,嗅著被搖晃出的濃如火焰的清涼氣息……如沸如騰的星鬥下一枝墨綠的薄荷,如沸如騰的星鬥下一枝墨綠的薄荷,如沸如騰的星鬥下一枝墨綠的薄荷,我愉快的話,我想重複一百遍。

薄荷淡淡散來,我跟在他們身後--如沸如騰的星鬥下一枝墨綠的薄荷--這香飄到我身後,就是淡淡複淡淡淺淺又淺淺的影子吧。

薄荷多年生草本植物,莖有四棱,葉子對生,花淡紫色,莖和葉子有清涼的香味,可以入藥,提煉出來的芳香化合物可加在糖果、飲料裏。

抄自商務印書館《現代漢語詞典》修訂本。“花淡紫色”,我沒有見到過,或許見到了也沒有注意。……薄荷淡紫色的花,在綠幽幽的氣息中斑斑駁駁地浮動著,仿佛莫奈的畫。

詞典是想象裏的植物園,隻是我從沒把植物園想象為詞典。植物園,我隻去過一次:南京,1987。而寫作這篇文章,使我又走在去植物園的路上了。隻是這植物園是虛線的、“大地上的空中樓閣”和紙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