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73章 薺菜,火車開走,羊糞(1 / 1)

薺菜分裂了-片羽毛,分裂得那樣深,像是用刀子刻出。薺菜葉讓我想起我曾見過的版畫。

誰沒見過薺菜呢?即使沒見過大地上的薺菜,也會在廚房裏見到。作為一年生或多年生的草本植物,它既可以是“一”,也可以是“多”,數量並不能影響到它個性的質量。

像在銅礦石的硬麵上詞不達意地鑿出了白色,薺菜的花,星星,點點,開出這些花,開出這些花與說出這些話一樣,它並沒有在回避著什麼,要回避的不是痛苦也不是或許的快樂。因為痛苦,痛苦是詞不達意的;或許也因為快樂,快樂也是詞不達意的。痛苦和快樂,當被詞描述、被相寫生,它就像采來了蕪菁、蘿卜,卻丟掉了它們的大根。也就是說沒有一個有關痛苦或快樂的詞能夠到達痛苦或快樂之意,痛苦,快樂,屋頂下的露天,沸騰的涼水,虛線的、“大地上的空中樓閣”和紙本的椿樹--一個小媳婦看了看椿樹,一扭頭走了,不是她不想爬上去,因為她不會用腿--當她學會用腿的時候,椿樹已成紙本:一個要用手寫出或用嘴說出的詞了。

痛苦一經言說,就是欲望。快樂也是如此。回避了的隻是口若懸河,在一個看起來像是靈魂的旱季。

而靈魂有時就近在眼前,它毫不經意……藤蔓上的豌豆莢,字正腔圓的豌豆,在碧綠的刀鞘裏蠢蠢欲動,我能想象得到,想象就是看見,我能看見一顆又一顆生青的珍珠,它的蠢蠢欲動是靈魂的呼吸,碧綠的刀鞘,靈魂一會兒斟詞酌句,一會兒……在另一個地方,又如此粗心大意,像一棵粗枝大葉的樹,一棵遠山頂上“撐高了藍天”的初夏的消息樹……而存在與表現,在一朵薺菜花身上,就既是“一”,又是“多”,是看上去總比“一”要小得多的“多”--薺菜花的開放這存在與表現的起點,就是非“一”非“多”。開放的薺菜花,是對薺菜花的放棄,起點意味著放棄。最終它隻放棄而不回避,它從沒有在回避著什麼,因為回避不是勇氣不夠,恰恰是勇氣對它而言已不是一種選擇。

一片羽毛分裂了飛鳥,薺菜分裂了-片羽毛。薺菜的葉子,是羽狀分裂的,分裂得那樣深,像是用刀子刻出。薺菜葉讓我想起我曾見過的版畫……靈魂在一塊木板上,它並不是被創造的,它早就在那裏……身上敲著釘子的夢遊者……眼、手、腿、鼻錯位但秩序井然的鬼怪……睡在深處的白晝之靜……深綠色的魔法與咒語--一株植物就是一種深綠色的魔法、一種深綠色的咒語,但魔法與咒語非“一”即“多”非“多”即“一”,而一株植物就既是“一”,又是“多”,非“一”非“多”的痛苦或者快樂。痛苦在我看來,更像是快樂的部分。

青花碗:黃金的筍片,綠玉的薺菜;

青花碗:白雪的豆腐,綠玉的薺菜--

這是一個幹淨的世界。

薺菜可與筍同炒,若作薺菜豆腐羹,也極鮮美。色就是香,就是味,味中之味,身體裏的身體,內中之內,詞裏的詞,地球一味,人類一味,文化一味,知識一味,散文一味,囗囗一味,囗囗一味,囗囗一味。許多菜蔬都要軋葷道,否則出不了鮮。薺菜無所謂。薺菜的個性強,肉絲炒它,它的菜味也不會被霸氣的肉味奪走。一股清寒的苦味,越嚼越香--尤其是薺菜頭,《菜根譚》裏的“咬得菜根”(菜根就是菜頭),如咬的是薺菜頭,那隻管譚好了,菜蔬裏的薺菜頭,水產裏的鰱魚頭,果品裏的甘蔗頭(“漸入佳境”這則成語,就是顧愷之啃甘蔗頭啃出的),頭頭是道--道不盡的美味。隻是現在的薺菜,已是人工培植了--沙棘叢中的民間歌手,從音樂學院進修回來,蒸汽留在那裏,火車開走。

沙棘枝像蒼耳--“蒼耳上(蒼耳的果實上)有許多尖刻的倒刺”--但在宜川的黃河灘頭上的沙棘,卻沒有倒刺,傳說是為了不鉤住漢武帝的衣裳,讓他迅速逃走。那當然是漢武帝最倒黴的時候,因為他那時還不是漢武帝。

宜川在陝西省,鋪鎮也在陝西省。我在鋪鎮的時候--九歲上下吧--祖母曾領了我和表妹們去采薺菜。祖母不說“采”,說“挑”--挑薺菜,到荒野中去挑薺菜,到曠地上去挑薺菜,到墳頭邊去挑薺菜。“挑”,吳方言中指從下往上的手的動作。吳方言我現在想來,是很精致的。桑葉蘑菇,說“采”,扁豆豇豆,說“掰”,馬蘭頭薺菜,說“挑”--在老一代人那裏,動詞分得很細。“春在溪頭薺菜花”,祖母領了我和表妹們,去挑薺菜。祖母挎著竹籃,我和表妹們高唱“羊屎巴巴黑豆豆”--一首童謠,就這麼一句--在祖母身邊跑前跑後,出了廠區。

鋪鎮上蔬菜品種很少,我記得常吃的是個頭碩大的菠菜。鋪鎮的菠菜有股羊騷氣,祖母說:

“是用羊糞澆的吧。”

“澆”,施肥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