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次日,楚鳴吃罷早飯,便來到中軍校尉辦公所在。校尉姓周,三十多歲,總是麵帶笑容。他接過楚鳴的公文看了一眼,隨即高聲賀喜道:“恭喜楚老弟,真個是少年英才,周某十五從戎,混了五年才當了都頭,又混了五年才至哨官,與楚老弟相比,哥哥我真是羞愧難當!”楚鳴被捧得不好意思,忙不迭回禮道:“不敢當,不敢當。”周校尉當即喚過一名辦事小卒,領楚鳴去庫房換領哨官服。
過了片刻,楚鳴換穿完畢,由辦事小卒又帶了回來,那周校尉一見楚鳴,滿是笑容的臉上更是樂開了花,命那小卒道:“快快,取一麵銅鏡來,請楚哨官一睹尊容。”小卒奉命取來一麵大銅鏡,立在楚鳴麵前,楚鳴定睛一瞧:隻見鏡中一少年軍官頭戴銅盔身披鎖甲腰間掛著‘哨’字令牌,足蹬虎頭靴,手中執一哨字令旗,真個是威風凜凜、英氣逼人!楚鳴看著鏡中自己不禁喜上眉梢,又瞥見那執鏡小卒與他年紀相仿,滿臉豔羨之色,不由誌滿意得。
正得意間,楚鳴忽又想起李遠交辦的差事,忙向周校尉問道:“不知周大人將我撥入何部?”周校尉手拍額頭忙道:“光顧著為楚兄弟高興了,走,我親自帶你去。”當下命人牽過兩匹馬來,二人上馬並綹齊行。
路上,周校尉對楚鳴說道:“昨日經略大人下了公文,吩咐將老弟你撥入楊誌楊統領轄下‘虎撲營’任職,這楊統領在咱軍中是有名的‘猛張飛’,脾氣暴躁,動輒呼喝打罵·····”楚鳴聽到此處,忽又想起一樣脾氣的劉都頭,不由黯然神傷。那周校尉正說得興起,瞧見楚鳴臉色,以為楚鳴對未來上司心生恐懼,忙嗬嗬笑道:“老弟不必憂慮,你老弟現下是經略大人眼前的紅人,諒他楊誌不敢為難與你。”說罷扭頭看看四下無人又低聲對楚鳴說道:“我與老弟你一見傾心,告訴你也無妨,你卻不可告訴他人——那楊誌乃是經略相公同鄉,本是一名鏢師,一套‘地堂刀法’出神入化;一次走鏢出了意外,半年後才回家,卻聽說老婆被地方豪紳搶了去,他一怒之下殺了那豪紳全家,投了經略相公。他雖是愛極了老婆,卻又心煩她被那豪紳侮辱過,漸漸脾氣暴躁,每每煩悶起來,便狂躁不能自已,非要大罵一場才能解氣,故此我們一些同僚時常逗引他罵人,生怕他憋出病來·····”
說話間,已行至楊誌治所門外。二人下馬,門前立著一名值班小卒,年約十五六歲,長的眉清目秀。周校尉表明身份,那小卒便向裏通報一聲,卻是個公鴨嗓子,聲音若撕若裂,聽的周校尉和楚鳴直皺眉頭,隨即就聽屋內嗵嗵一陣腳步聲,聲響極大,似乎步步都踩在鼓上一般,楚鳴心想:定是一名彪形大漢!當下屏氣凝神,隻待參見。
門開處,一人闖將出來,楚鳴一瞧,頓時大失所望,來者竟是一名雙腳奇大的矬矮胖子。這胖子出得門來張口便罵:“娘個皮!老周你找個什麼事兒?”如此以下犯上,周校尉卻不以為忤,嘻嘻笑道:“老張,新給你部撥了一名哨官,主管‘虎撲營’……”楚鳴忙上前行禮道:“參見張統領,卑職……”話未說完,張誌大怒道:“什麼?就他一個乳臭未幹的毛頭小子,想管‘虎撲營’?娘個……”未及他罵完,周校尉忙將手中公文伸上前去,擋住張誌大嘴道:“楚鳴楚哨官是經略大人任命,兵部下的批文。”張誌眨眨眼,將‘皮’字生生咽下,又上下打量一下楚鳴,問道:“你便是楚鳴?”楚鳴又上前施禮道:“卑職楚鳴,參見統領大人!”張誌鼻中哼了一聲,不耐煩地將公文推開,說道:“拿走,拿走,娘個皮!知道老張不識字,老周你又想出我醜。”
周校尉將公文交給那值班小卒,拍拍楚鳴肩頭道:“老弟,你再自行交接吧,我還有事要先走一步,日後得空我們哥倆再好好喝上一場。”說罷又一指二人騎來的戰馬,說道:“那匹黑馬就留與你騎,不需再去‘調馬處’領馬了。”言畢,主動向張誌拱手道別,張誌依舊對他怒目而視。周校尉嘻嘻一笑,上得馬來,說道:“你個張矬子,看誰都像是搶你老婆之人。”說罷,揚手一鞭打馬便走。張誌頓時暴跳如雷須發戟張,向周校尉背影破口大罵道:“你個混賬王八,醃臢鳥人!日你十八代祖宗……”
他罵聲不絕,矮矮的個子卻挺著渾圓的肚子手指點戳,好似潑婦罵街一般,模樣極為滑稽。楚鳴被晾在一邊,想要勸解,卻又不敢;周圍所過官兵均目不斜視,似司空見慣一般。張誌罵了良久,忽然“噔”的一聲,放出個大大的響屁,張誌頓時住口不罵,手撫圓肚,一副心滿意足之相,此時才想起一旁的楚鳴,遂扭過臉來,卻不發話。楚鳴忙掏出李遠的辦差公文呈上,說道:“稟統領,經略大人有差事交卑職去辦,令卑職交接後即刻出發。”張誌聞聽不敢怠慢,忙喚出一名書辦將公文念了一遍,聽罷轉身回屋取出一支調兵令箭交與楚鳴,說道:“經略相公鈞令耽誤不得,我派人帶你去‘虎撲營’交接,待你辦差回來交令之時,再將本部諸官介紹與你認識。”說罷,喚過那值班小卒,對楚鳴說道:“此人名叫小四,辦事機靈,熟悉軍中事體,讓他給你做護兵,趕緊調齊人馬上路去吧。”言罷,撩起大腳“嗵嗵”進屋去了。小四趕忙牽過楚鳴的馬來,將楚鳴領往“虎撲營”。
“虎撲營”原任哨官在幾天前的大戰中身亡,現暫由一名叫南雲的都頭司職。辦過交接,楚鳴立即提點人馬,卻發現五隊中無一隊滿員。原來“虎撲營”乃張誌屬下精銳,個個英勇剽悍,上次大戰中隻有此營死戰不退,是以減員近半,而補充的新兵也尚未到達。楚鳴無奈,隻得令南雲任領隊,從各隊抽人,又命小四準備軍需。小四果真精明強幹,跑前跑後,很快便將行軍所用裝備籌備齊全,又命夥夫提早開飯。正午時分,隊伍開拔向延州方向行去。
此時雖是初夏,日落仍是很早。隊伍剛行了兩個時辰,太陽西斜還未落山,便冷風驟起。軍卒們剛剛還是汗流浹背,此時卻被冷風吹得直打哆嗦。楚鳴見狀不忍,想下令休息一會,南雲勸道:“大人不可!此處距延州尚有百餘裏路,若再行幾個時辰後休整半宿,則明日下午便可抵達延州,大人即可尋到向知府,不致延誤。”楚鳴點頭稱是。當下又加緊趕路,至半夜宿營。
天未破曉,隊伍起身吃罷早飯繼續前行,行出二十餘裏,已至延州境內。楚鳴舉目遠眺,但見天上湛藍一片,萬裏無雲;西北方一條山脈連綿不絕若隱若現。楚鳴此前也見過此山,他此時興致頗高,用馬鞭遙指遠山,問道:“遠處是何山?”南雲答道:“乃是賀蘭山。此山周圍便是大夏根據所在。”楚鳴聞聽“大夏”二字,又不禁想起狂勇剽悍的大夏騎兵、慘死馬下的劉都頭,頓時失了興致,遂沉思不語,低頭悶行。
此時南雲忽然臉色一整,手指左近一座小山對楚鳴言道:“大人請看……”楚鳴順指看去,見那山蔥蔥鬱鬱,山下還有一大片胡楊林,不覺說道:“難得難得,這邊境沙礫之地,竟有如此青翠的景色!”南雲道:“卑職另有所指。”楚鳴心中納罕,問道:“你所指為何?”南雲道:“此山名為金泉山,因山中有四季不斷的泉眼而得名;山中有數百馬賊,既有本朝的亡命之徒,亦有流竄而至的胡人,平日打家劫舍搶掠過往商隊,無惡不作!”楚鳴奇道:“區區幾百山賊,派兵剿滅就是了,為何還由他們胡來?”南雲不屑道:“球!他們延州那幫廂兵,隻知喝酒賭錢。欺壓百姓還有些本事,碰上山賊,隻恨爹媽少生兩條腿,跑得比兔子還快,哪像我們邊兵這般玩命?”
原來高宋軍兵分為兩大部:一部拱衛京師,稱為禁軍,一部保衛地方,稱為廂兵;其實南雲“他們、我們”說了半天,說到底他們也算廂兵,隻不過邊城廂兵看不起養尊處優的內地廂兵,因此自稱“邊兵”。高宋曆代皇帝重內輕外,隻知不斷將廂兵中孔武有力之人調至禁軍,加強京師軍力,將一些犯人及犯官家屬流放到邊地戍邊,同時推行招安政策,將落草為寇的山賊招至軍隊中賞官發餉,而這些人卻招了又反,反了又招,此等人進了軍隊,若統兵將領不嚴加管訓,何談軍力?是以高宋的邊境戰鬥總是十戰幾敗,成為他國笑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