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行了不一會兒,安子敬便按捺不住,開始引逗向卉兒說話。他賣弄口才,逗得向卉兒和小雨二人在車裏不住“咯咯”嬌笑。楚鳴跟在後麵,見此情景,心中醋意大發。既恨安子敬油嘴滑舌,又恨向卉兒不知矜持與安子敬說笑不停。心想若自己是安知州的兒子,此時與向卉兒策馬並行該有多好?想到此處,楚鳴忽然打了個冷戰,猛然警醒。心說:是了,自己隻是一個小小軍官,縱是喜歡上人家又有何用?向卉兒是知府千金,天生麗質;那安子敬乃官宦子弟,儀表堂堂,他二人才真正是珠聯璧合、天生一對。想到此,楚鳴不禁自卑不已,心恨自己沒來由的吃起這等醋來。他越想越氣,越想越覺自己便是那想吃天鵝肉的癩蛤蟆,頓時悔恨不已,直欲抬手打自己幾個耳光。
楚鳴腦中胡思亂想,不覺將馬速放慢,被配軍隊伍趕上。侯二見楚鳴皺著眉頭,似有滿腹心事,不禁問道:“大人,何事煩憂?”楚鳴被他一問,回過神來,心想:罷了罷了,以後斷了這非分的念頭,不再想她便是。說是不想,腦中卻又浮現出向卉兒的音容笑貌,心中又是煩亂不堪,恨聲說道:“與你何幹!”侯二聞言不敢再說,隻低頭趕路。
楚鳴話一出口便即後悔。心說:自己自尋煩惱,與侯二有何幹係?當下甩甩頭,將腦中那些烏七八糟的事情拋個一幹二淨,與侯二搭話道:“侯二,你是因犯何事被發配到此?”侯二苦笑一聲,一邊行路,一邊指著身後配軍隊伍說道:“回大人,這些人與小人原均是京師‘神武軍’中的待選軍官,去年臘月初八,兵部派員到我軍中對待選軍官會考,我等弟兄共五十八人有幸得過。這禁軍軍官最低便是都頭,過年便可發至軍中各營各隊補缺。弟兄們個個興高采烈,包了一家酒館喝酒慶賀。正喝到興頭上,一對賣唱父女慌慌張張跑進店來,進來便給弟兄們跪下了,說有幾個惡人在追他們,要搶那賣唱姑娘。正說著,門口進來一個滿臉邪氣的公子哥,身後跟著幾個武師,進來後也不說話,抓住賣唱姑娘便往外拽。那老頭呼天搶地,欲上前拉回姑娘,卻被公子哥踹了個窩心腳當場斃命。我那夥計武玉山的兄長武玉樹也一起過了會考,喝酒時就坐在門口,他是條有擔當的漢子,一見此景,便上前揪住那公子哥不放,又讓弟兄們圍住其他人。那公子哥見武玉樹欲壞他好事,指著武玉樹破口大罵,說自己後台如何如何,你們這些臭軍卒如何如何,那幾個武師也是牛皮哄哄,對圍住他們的弟兄們推推搡搡。大家夥一下就炸了,本來這些家夥光天化日之下搶民女、傷人命,大家夥就夠恨的了,現下又辱罵弟兄們,誰還忍得住?也不知是誰招呼一聲,弟兄們一擁而上摁住就打。本來我們就喝得不少,又都使上了拳腳功夫,手下都沒留情,一頓臭揍竟把那公子哥打死了!武師們皮糙肉厚,給弟兄們打了個腿折手斷,也顧不得那公子哥的屍首,一個個逃之夭夭。酒店老板見出了兩條人命,飛也似的到京城巡檢司報官去了。弟兄們認為打死那公子哥是為民除害,又有店裏夥計和那賣唱姑娘作證,心中均不以為意,個個大呼痛快,坐回原位招呼夥計添酒添菜又大喝起來。沒過一會兒,京城巡檢司便來了大隊人馬,打頭的竟是那幾個武師!進來後不由分說,將眾弟兄都綁了起來。巡檢司帶隊武官讓那幾個武師上前認人,武師們把武玉樹和幾個他們記得模樣的弟兄用手指了一遍,指認一個,便有巡檢司的司隸過來拖到門外,舉棍便打!武玉樹和幾個被打弟兄大呼冤枉,直欲爭辯,那打人司隸手中大棍上下翻飛,越是爭辯便打的越狠,片刻間武玉樹和幾個弟兄便血肉模糊,活活被打死了……”
楚鳴聽到此處,隻覺血脈賁張憤怒不已,打斷侯二的話道:“那巡檢司忒也殘暴,也不問問緣由,便當街杖斃軍卒,難道昏了頭了?”
侯二臉上此時亦是悲憤之色,也不接楚鳴話頭,繼續說道:“我們弟兄們又被押到巡檢司衙門,巡檢司孫指揮使同樣是不容爭辯,一人一頓‘殺威棒’,若不是我們人多,怕都打死了無法交代,弟兄們的命早完了。打完‘殺威棒’,我們便都被投入大獄。挨了一晚,第二日巡檢衙門便把我們挨個過堂,說是審問,卻根本不問,拿出供詞便讓弟兄們畫押……”楚鳴大怒道:“娘個皮!畫什麼押?不加審問便有了供詞,分明是要陷害你等!”侯二憤然道:“正是!那供詞竟說是我等弟兄調戲賣唱女,因賣唱女之父及一個孫姓公子阻攔,弟兄們惱羞成怒,將賣唱女之父及孫姓公子群毆致死,那武玉樹及七個被棒殺的弟兄是因公然拒捕才被巡檢司司隸斃於杖下。弟兄們開頭哪肯畫押?後來……”說到此處,侯二重重歎了口氣,又說道:“無奈隻得畫押……”楚鳴冷哼一聲道:“身為禁軍待選軍官、堂堂七尺男兒,卻隻有如此膽色!挨了一頓棒子,坐了一天牢獄,便在那顛倒黑白、是非不分、胡亂捏造的供詞上畫押,若要是我,便是打死也不能做這沒有男兒血性之事!”
侯二聽他出語譏諷,隻是淒然一笑,再不做聲。他身後的武玉山一直隻聽不說,現下聽楚鳴如此譏諷,頓時按捺不住,怒聲道:“大人休要羞辱我等!你當我弟兄都是貪生怕死之人?那日當著眾弟兄的麵,被審的第一名弟兄拒不畫押,那巡檢司隸手持狼牙棒摁住便打,這一棒下去,身上便是十幾個血窟窿!任你英雄好漢,也得疼個半死。那弟兄挨了十餘棒,終於氣絕身亡;又拽過第二名弟兄,那弟兄非但不畫押,還吐了司隸一臉唾沫,當即被反綁在椅子之上,用一張蘸濕了的草紙蒙在臉上,隻蒙了幾張,那名兄弟便被阻了呼吸,胸膛劇烈起伏,那司隸用心狠毒,初時蒙了幾張,便在那兄弟鼻孔處戳個小洞,一見他呼吸平穩,便又連蒙上幾張,邊蒙邊向我等“嘿嘿”冷笑。如此反複數次,待蒙到二十幾張草紙時,便不再戳孔透氣,任由那名弟兄被活活憋死,爾後又審了幾名弟兄,上手便是酷刑,且招招致命……”說到此處,武玉山語氣酸楚,旋即又止住腳步,怒視楚鳴道:“若是換了楚大人,不知可否會寧死不屈,甘願被折磨致死?大丈夫死則死耳,但身為軍勇,在戰場之上身首異處、馬踏為泥,也死得壯烈!如此受盡苦楚卻死的不明不白,有誰願意?何況畫押也是死,不畫也是死,誰又願受盡這天下酷刑而死?”說到此處,武玉山已是喉頭哽咽、雙眼通紅。
楚鳴聽的瞠目結舌毛骨悚然!那武玉山說的種種酷刑他聞所未聞!心中暗想道:若是換成自己眼見生還無望,定也是趕緊簽字畫押,免得受盡酷刑而死。這樣一想,不由得對侯二、武玉山頓生歉意,當下勒住馬韁跳下馬來,向侯二,武玉山等人深施一禮,說道:“諸位都是響當當的漢子,楚某無知,出言譏諷,現下向諸位賠禮了。”侯二慌忙托住楚鳴,說道:“大人不必如此。”
一旁的武玉山自被放出大牢,被判自行前往發配之地,與侯二一路上風餐露宿,隻因身為配軍,受盡了人們冷嘲熱諷。他由一個受人尊敬的禁軍待選軍官,淪為人所不齒的配軍,又因兄長被暴打致死,自己與眾弟兄又被屈打成招受盡冤枉,心中早就憋屈無限。現今聽到楚鳴說出“諸位都是響當當的漢子”這句話,多日來凝結在心中的委屈、憤怒頓時化作眼淚,當下再也抑製不住,蹲在地上痛哭失聲!其他配軍早就側耳傾聽楚鳴與侯二、武玉山三人的談話,現下見武玉山嚎啕大哭,不禁也想起了自己的遭遇,一個個無法自抑也嚎哭起來。
這男兒與婦人哭泣不同。婦人哭泣起來,隻讓人心生憐愛之心,男子漢哭將起來,雖是難聽,卻極易感染他人,四十餘條漢子同時大放悲聲,更是震撼人心!
楚鳴早已對他們心生同情,見到此景更是大受感染,當下強忍淚水,大聲說道:“諸位不必如此,若不嫌棄楚某,待一同到往鎮遠後,楚某定向經略相公懇請,留諸位在楚某營中。往後大家都是好兄弟,若有人再敢用‘賊配軍’稱呼諸位……”說到此處,楚鳴左右觀瞧,見右側百步開外有幾隻草原鼠正探身直立,似在瞧這邊熱鬧,當下楚鳴取弩上箭隨手射出,隻聽“嗖”的一聲弩箭飛出,將為首站立的草原鼠透心射死。。眾配軍大受感動,好似楚鳴射死的不是草原鼠,而是那巡檢司孫指揮使,心中解恨不已。侯二語音哽咽,對楚鳴說道:“我等早已認命,本無翻案妄想。今日大人不嫌棄我等配軍身份,說了句暖心話,我等心願已足,就憑這,我等日後定當唯命是從、報效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