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使團眾人出得城來,徑直向北行去。走了一日,已入回鶻國境。高宋使團眾人向四周放眼望去,就見戈壁茫茫、無邊無際,楚鳴不禁說道:“這戈壁灘怕不下四五百裏大小。”一旁的阿巴漢為楚鳴所率騎兵軍威折服,早已有心結納,當下接過話兒說道:“不對!不對!南北的,八百裏,東西的,一千二百裏。”
阿巴漢乃是個有心之人,又沒個回鶻王公大臣的架子,他在高宋待了二個月,隨時跟人學說高宋話,也會了不少。這一番高宋話說將出來,雖是磕磕巴巴毫不連貫,卻也讓人能聽懂他所說何意。小雨聽他說話怪異覺得好笑,一時沒忍住,“嗤”的笑了一聲,見楚鳴拿眼瞪他,忙強忍笑意將臉扭至一邊。
阿巴漢卻不以為忤,指手畫腳接著說道:“向西的,賀蘭山,大夏的;向東的,陰山,契丹的……”又遙指西方,驕傲說道:“向西的,我的家,聖潔的天山、勇敢的天山之子——策零可汗主宰的聖地!”
他說話時抑揚頓挫,慷慨激昂,顯然是說到了自己家鄉動了感情,本該令眾人感動不已,怎奈他語調怪異動作誇張,說起話來山羊胡子撅上撅下滑稽無比,楚鳴實在忍不住,也“撲哧”一下笑出聲來,一旁的小四更是伏在馬背上笑的上氣不接下氣。
阿巴漢頓時如受辱一般,對楚鳴叫嚷道:“我的,看你是朋友,你笑話我的國家,朋友不是!”說著說著,臉皮憋得紫漲,跟著一串嘰裏咕嚕的回鶻話噴湧而出。楚鳴見他真生了氣,忙在馬上向他深施一禮,說道:“尊使休要動怒,在下並非笑話尊使的國家,實是尊使……這個,這個,說話不清楚,在下會錯了意,務請尊使原諒。”
馬車中的葛知非聽到此處,探出頭來對阿巴漢說道:“早就告訴你了,不要說高宋話。你才學會幾句便到處賣弄?我們的人聽不懂是小事,會錯了意可關係兩國間的交往大事。你歌頌你的國家、你的可汗,用回鶻話說便是了,我定當一字不差用高宋話說與我們的人聽,他們定會翹起大拇哥讚你一聲‘好’!可你偏要用高宋話說,卻說個不陰不陽狗屁不通,還怪我們的人笑話,真是豈有此理。”
阿巴漢雖受他一頓奚落,卻聽他說的在理,怒氣頓消。卻又不自覺用高宋話說道:“我的,愛學高宋話,很是用功了的,用功用到‘三更的著起火來,五更的吃了雞’……”他還未說完,車內葛知非尖聲大叫道:“是‘三更燈火五更雞’,還‘著火、吃雞’,真是氣煞我也!”
楚鳴和小四初始被阿巴漢說的莫名其妙,聽葛知非這一喊,頓時會過意來,不禁又扶鞍大笑。阿巴漢尷尬不已,卻不生氣,也跟著“嘿嘿”訕笑。此時,一名回鶻隨從上前來對阿巴漢說了幾句,阿巴漢下馬率隨從自隊中牽出一頭牛來至戈壁邊緣。隻見眾回鶻人站成一隊麵向戈壁嘰裏咕嚕大聲說了起來,人人神色莊重恭敬,然後右手貼胸低頭肅立。
隨後,三四名回鶻壯漢手腳麻利,用繩子快速將牛的四蹄捆個結實,一人將捆腳繩一拽,一人扳住牛角用力一扭,另二人猛推牛背,千斤重牛立時轟然倒地。阿巴漢走至牛的跟前,抽出腰間匕首,在那牛頸下輕輕一抹,牛頸立時便被割斷,露出裏麵一根粗大血管,早有一人將銅盆放在牛頸之下,扳牛角的回鶻壯漢身體前傾,將全身重量壓負在牛頭之上,令其動彈不得;鮮紅牛血隨著牛的喘息噴湧而出,片刻便接了一盆,不大工夫,那牛血盡而亡再不掙紮,阿巴漢端起銅盆轉身走了幾步,將盆中牛血向戈壁用力灑出,隨即帶領隨從拜服在地,口中喃喃有詞。
葛知非對楚鳴說道:“他們這是要祭祀‘戈壁之神’,祈求‘戈壁之神’不要怪罪人們在穿越戈壁時打擾了它——因這戈壁平時看似寧靜,卻不知何時便會刮起大沙暴,這沙暴一起便會飛沙走石,遮天蔽日,莫說是人了,便是有著又長又密睫毛的駱駝也會被打瞎雙眼,人們定會被流沙裹埋,連具屍首也找不著。”
他說話時輕聲細語,看似輕描淡寫一般,實則語氣凝重流露出恐懼之意。楚鳴等人經他如此一說,再看看阿巴漢等人的怪異行徑,不由看著茫茫戈壁腦中一片空靈,對這千裏戈壁頓生敬畏之情。
祭祀儀式完畢,回鶻眾人領頭,向戈壁深處走去。
夜晚時分,隊伍宿營。軍卒們搭起帳篷,燃起堆堆篝火。楚鳴放出遊哨設下警戒。阿巴漢邀葛知非、兩名副使與楚鳴等人到自己帳中喝馬奶酒、吃牛羊肉幹。回鶻人極是豪放,喝酒如同喝水一般,酒至半酣,阿巴漢大著舌頭說道:“待到了哈密,我請大家喝葡萄酒吃烤全羊,那嫩羊架在火上,給火烤的‘嗞嗞’淌油,再撒上些鹽巴——你們高宋的井鹽最好,用刀割下一塊放進嘴裏,啊呦,那味道美極了……”說著,滿臉向往之色。
他說的是回鶻話,說一句,葛知非便翻譯一句。楚鳴問阿巴漢道:“尊使為何不說高宋話了?”阿巴漢愣了一愣,坦白說道:“我的高宋話說不好,怕你們笑話、誤會。”葛知非翻譯給楚鳴聽,楚鳴說道:“尊使此言差矣,萬事開頭難,尊使說不好高宋話,還是說的少的緣故,卻比我強上百倍,我連半句回鶻話也不會說!不如這樣,從現在起,你教我回鶻話,我教你高宋話,我定不再笑話尊使,尊使意下如何?”
阿巴漢聽葛知非翻譯完畢麵露喜色,又用高宋話說道:“好,好,笑我,朋友的笑我,我不生氣,到了我們哈密,我讓哈密的大娘……”葛知非聽到此處馬上糾正道:“是姑娘!”阿巴漢一拍額頭說道:“對,是姑娘!給你們跳回鶻肚皮舞。我們哈密姑娘美麗的的很,保證讓你一看,就想往帳篷裏拖……”
眾人聽的哈哈大笑。回鶻不似高宋,看男女之事比較開放,是以他說出此話來,高宋眾人毫不吃驚。阿巴漢一時興起,脫光膀子走至帳外,在篝火旁縱情歌舞。他的隨從也跟了過去一起歌舞,歌聲歡快舞步剽悍,高宋眾人深受感染,在一旁擊掌呐喊,阿巴漢受了鼓舞,跳的愈發起勁,眾人狂歡至半夜方散。
此後行路途中,楚鳴與阿巴漢互學對方語言,葛知非全無二品大員的架子,為二人糾正語誤,間或奚落二人幾句開個玩笑,三人不時哈哈大笑,倒也其樂融融,衝淡了長途跋涉之苦。唯那二位高宋副使整日悶在馬車裏,不住抱怨路途艱辛難捱,叫苦不迭。
如此行了八九日,眾人已走出了戈壁灘,來到茫茫無際的大草原上。眾人在荒涼戈壁中行了數日,今日一見天藍草綠的美景,聞著青青牧草的香甜氣息,頓覺心胸豁然開朗。放眼望去,就見風吹草低,遠處幾頂白色帳篷在草浪中若隱若現。
阿巴漢麵露喜色,對葛知非等人說道:“我們的‘處台’到了!”說罷令隨從先行。那幾十名回鶻使團成員在外奔波了三月有餘,今日回到家鄉早就喜不自勝,個個狂催坐騎,打著呼哨風一般奔馳過去。
回鶻接待往來官員的方式不及高宋。高宋在各城鎮甚至一些村落都設有驛站,一為接待往來經過的官員,二來備有快馬,供信使傳遞奏章、軍報之用。回鶻則大不相同,因它是遊牧民族,牧民們大都居無定所,常年逐水草而居,在一處草場放牧一段時間,便要轉到另一草場,若有官員經過,定要對沿途部落首領交代清楚,在“轉場”時留下幾戶牧民,一直等官員回來接待過了,方能“轉場”去尋自己部落,這幾戶等待接待官員的牧民便被稱為“處台”。
待阿巴漢和葛知非等人來到那幾戶“處台”跟前時,裏麵的回鶻漢子早就殺好了幾隻肥羊放入鍋裏燉煮起來,幾名回鶻婦人則在一處土灶中生火烤起了“饢”。這“饢”乃是回鶻人的主食,以奶和麵粉發酵後烤製而成。
使團眾人為馬卸去馬鞍,任由它們四散撒歡,在這茫茫草原之上,馬兒更是戀人,絕不跑遠,隻是圍在帳篷四周飲水食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