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的清照,該是六月的光景吧?六月蓮燦,夏蓮盛放,熾烈熱情。她可以過素茶清歡的日子,卻不願為了一顆沙子妥協。是什麼,讓這位淡然清曠的女子失了穩妥,掩不住眼底那一抹張皇與深憂。老了一季的心事,伏在斑駁的牆上悄悄蔓延,連同鬢間漸而蒼涼的白雪,一起消瘦……
小閣藏春,閑窗鎖晝,畫堂無限深幽。篆香燒盡,日影下簾鉤。手種江梅漸好,又何必、臨水登樓?無人到,寂寥渾似,何遜在揚州。
從來,知韻勝,難堪雨藉,不耐風揉。更誰家橫笛,吹動濃愁。莫恨香消雪減,須信道、掃跡情留。難言處,良窗淡月,疏影尚風流。
——《滿庭芳》
這首詞在《花草粹編》《曆代詩餘》等籍中題作“殘梅”,實亦是以梅自況,還有人說這詞“雖語調平緩,文字從容柔曼,但其語義深層卻包含著無限幽怨,酷似為自己寫的《長門賦》”!
“小閣藏春,閑窗鎖晝,畫堂無限深幽。篆香燒盡,日影下簾鉤。”首句是氛圍的渲染,奠定了這首詞落寞孤清的基調。
春意在窗外肆意地流瀉,暖風和煦,清水蕩漾,花事漸濃。透過春天的簾幕,關於自然的碎影恰好掠過窗牖之上,迷惑了她的眼。在春日剛剛抵達的這一個黃昏,一滴晶瑩滑至了腮邊,她辭別無限春光,關上了門……於是,小小閨閣藏住了春影,閑窗深鎖,讓這朝朝暮暮的豐盈蓬勃留在外麵。她站在色彩斑斕的季節,悄悄沉寂。世界裏鶯歌燕舞的複蘇,都與她無關。她的眼裏,隻有這深幽的畫堂,和漸而貧瘠的心……
篆字盤香燒盡,縈繞在身邊的幽香也漸漸散去,時間過得無聲無息,又苦澀得有如他親手種下的一株黃連。夕照投射在幕簾上,落下一片朦朧的光影,卻也在不知不覺中西斜去了。撕下日光下的偽裝,袒露的,是她空空如也的靈魂,還有曾經天真的期盼。
簡媜有一句話,每讀一遍,都能感覺到心的顫動:“隔一程山水,你是我不能回去的原鄉,與我坐望於光陰的兩岸。”那是怎樣的無奈?本以為,那一葉悠悠的扁舟,可乘載著你我,通向夢指的方向,一抹繾綣的柔情,是永遠不散的故事。所以,所以她安然在這樣清淡的時光裏,栽一樹梅,讓花開的美麗落滿他們浸染了墨香的案頭。她尚能聽見,那個時候,隱約在花枝上的私語。
而今,寂寂深閨,孑然一身。深知那些篤定可以永恒的溫暖,不過是歲月縫隙裏的些許塵煙,放不下,也隻是自己與自己過不去。轉身的刹那,真的已經回不去了。沒有良人在旁,也沒有了出遊賞梅的心情,白白辜負了這大好春光,為這本就千瘡百孔的人生徒增了一份遺憾。
無可奈何間,清照隻有自寬自解道:“手種江梅漸好,又何必、臨水登樓?無人到,寂寥渾似,何遜在揚州。”
親手種載的江梅更好,那耀眼的殷紅譜寫而成的詩篇,可以充實日子的空白,讓人看得心曠神怡,而且就在身邊,不需遠求。也許,還能借這一抹燦爛去告慰內心的狼藉。何必,要走出閨中,像當年陶淵明那樣“臨清流而賦詩”,或者像王粲那樣“登茲樓以四望”?
此話分明是反語,既然已經是孤身一人,不能攜伴同遊、望春賞梅,唯有如此聊以寬解。就這樣吧,他不來,自己也能像何遜一樣在寂寞中作詩遣懷。
“何遜在揚州”,語出杜甫《和裴迪登蜀州東亭送客逢早梅相憶見寄》的“東閣官梅動詩興,還如何遜在揚州”的句子。
清照在此惜梅詞中引用了何遜的例子,實際還有內在的含義。何遜曾作詩《詠早梅》,其中有句:“朝灑長門泣,夕駐臨邛杯。應知早飄落,故逐上春來。”句中提到被罷廢至長門宮的陳阿嬌,與聽聞丈夫要納茂陵女子為妾的卓文君。想來這才是清照隱藏在詞句中的況味,聞君有兩意,內心的愴然,被她輕描淡寫地鋪開。倒是轉眼看梅,正悄悄凋零,逐春而去了。曾經占盡人間好顏色,又如何?獨放了一季的美麗,不也還是同那長門淚、臨邛杯,幽幽地猶如一個岑寂的夢。
詞的下闋一轉筆鋒,似乎這裏才進主題:惜梅。“從來,知韻勝,難堪雨藉,不耐風揉。更誰家橫笛,吹動濃愁。”人們從來隻知梅以韻勝,色影絕豔、格調高雅。林逋寫“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以表達其幽獨清高、淡泊閑逸的人格;陸遊寫“零落成泥碾作塵,隻有香如故”,以寄托其不畏讒毀、堅貞自守的風骨氣節……詠梅者眾,卻大多隻看到梅色與梅韻,鮮有人關注梅花同樣難禁風雨的揉踐和侵淩,嫣然的背後亦是難以言說的辛酸。真正愛梅的人,除了看到表麵的風光,也該能感受到殘碎的痛楚。畢竟,那漫天飛舞的淩亂,曾是悅人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