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章 末日悲歌1(1 / 3)

中國有句古話叫“福兮,禍之所伏。”胡雪岩在借洋款幫助左宗棠平定西域、走向個人事業新高峰的同時,也為自己預設了一個淒慘的結局……前正述及,左宗棠西征軍隊糧餉不足,胡雪岩為左宗棠借了120萬兩的洋債。這筆洋債借還都用現銀。當時胡雪岩呈報的借款條件中借期7年,月息1分2厘5,可是,辦手續時出了問題。

原來,這麼大一筆款子,彙豐要請英國政府和中國政府打交道,以作保證。照例這保證由總理各國事務衙門照會英國公使,再由英國公使轉知彙豐銀行。這樣做的好處是,一旦彙豐收不回借款,可以由英政府直接向清政府提出交涉。可報到總理衙門的彙豐銀行的條件中寫明的是“月息1分”,這和胡雪岩報左宗棠轉奏朝廷的“月息1分2厘5”就出現了明顯的出入,朝廷當然要追查。當追查到左宗棠這裏時被他頂住了,左宗棠說:“這筆借銀是以英鎊為據,再折成現銀,而英鎊牌價時有起伏波動,多出‘2厘5’的利息,完全是為了應付後麵可能的牌價變動。這一是為了維護大清朝的信譽,二也是為了不能讓經手人在中間吃了大虧。”隨後左宗棠更在奏折中把胡雪岩大大誇獎了一番,說什麼他前後奔波、勞苦功高。又一再稟明,這次之所以有這樣的誤會,完全是因為上一次在奏稟時胡雪岩和自己一時疏忽,沒有及時說明的原故。朝廷看在左宗棠的麵子上也就不了了之了。

這當然是左宗棠舍著麵子替胡雪岩硬頂下來的。左宗棠當然也明白胡雪岩在裏麵做了手腳。隻是因為胡雪岩的交情擺在那裏,也因為難得胡雪岩這樣的人才替自己辦理後勤的糧餉。但有了這一次,他對胡雪岩畢竟有了一些隔閡、芥蒂。

其實這件事胡雪岩也有自己的苦衷。一方麵有見利心動的因素,另一方麵是那彙豐銀行的經理格林在中間也索要好處,不能不給。再者,當時胡雪岩經濟上不寬裕,錢莊、絲業都需要經濟支持,所以不得已才出此下策,誰知事機不密,露了出來,讓胡雪岩好不懊悔。隻是事已到此,無法挽回,所以總覺得對不起左宗棠,隻能竭盡全力地為左宗棠做事,以求彌補。到了光緒七年,當左宗棠為籌措援越抗法軍餉再借洋款400萬兩,並且因為惟恐朝中出麵阻撓,而把風險壓在胡雪岩身上時,胡雪岩毫不猶豫地應承下來。

左宗棠也決非有意要把風險壓在胡雪岩身上。實在是因為他急於貸款,又認為單憑今後各省協理籌餉的銀子,也應該足以應付這筆洋債。所以他才大包大攬地稟明朝廷:還款現銀可以由上海轉運局經手交還,如果到時候上海交不上銀子來,彙豐可以向戶部如期兌齲這樣一來,事實上就和胡雪岩自己借錢差不多。因為一旦各省的關票到不了上海,或者中間隨便哪個環節出了點問題,彙豐拿不到銀子,隻好去找戶部,而戶部將拿胡雪岩是問了。

原來的時候,胡雪岩有很多現銀,倒是不太害怕。可如今形勢不同了,因為購進生絲壓了近千萬兩銀子,胡雪岩又答應不取藥號一分銀子,況且藥號因為長年賒藥,也不會有多少現銀。那麼隻剩下阜康錢莊一塊“金字招牌”了。

事實上,悲劇正是從阜康錢莊開始的。

胡雪岩阜康錢莊的總經理叫宓本常,是個很有頭腦的經營好手。胡雪岩用人講究“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所以將阜康錢莊全國的分號大權都交到了他的手裏。

宓本常無疑是聰明人,但正因為他是聰明人,所以他也就難免有聰明人常有的想法:不甘久居人下。特別是看到胡雪岩的風光之後,這就注定了他不會安分守己,也注定了胡雪岩的失敗。

胡雪岩發現宓本常做手腳是在一個極偶然的情形之下。這天上午,胡雪岩心血來潮,突然一個人來到一空茶樓裏喝茶,不知他是想回味當年在杭州信和錢莊當小夥計的歲月還是想一個人清靜一下,總之他一改往日前呼後擁的排場,孤身一人去喝茶。他畢竟是有身份的人,所以還是選了一個雅間,這樣他就可以一邊品著茶香,一邊想著心事,不會再有什麼人來打擾他。但他卻沒想到,這裏也不是世外桃源,旁邊雅座裏麵幾個人的說話聲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哎,你們聽說沒有,最近吳淞口外麵又出事了?”

從聲音判斷應該是個中年以上的男人,而且語氣中可以聽出有些官氣。以胡雪岩閱人之豐,他知道這個人應該是個在官府裏有點職位的人。

“是不是口外麵的外國人又打起來了?”

“是呀!聽說那些外國人的大炮可比八旗軍的紅衣大炮還厲害呢!”

這又是幾個閑客在發問。先前說話的那位清了清嗓子才道:“外國人倒是沒打起來,不過這件事可也挺有意思的。”

這個人可能是官府裏的差使幹久了,官腔十足,說話總是慢條斯理,有意吊人胃口,以顯示他的重要。顯然他的目的達到了,不單是他的茶友紛紛讓他說出來是什麼事,就是胡雪岩對他的話也產生了興趣:什麼事會比外國人打起來還有意思?

因為人聲嘈雜,開始胡雪岩隻聽他說到“南北貨”之類的話,這使他更有興趣了。那是因為所謂“南北貨”,就是把南方的貨運往北方,再把北方的貨運到南方。這樣南北穿梭,賺取中間的差價。在商場中,“南北貨”向來以高風險、高利潤著稱。但是,這種生意卻沒有人敢輕易涉足。因為南北貨積壓資金太多,如果沒有極度雄厚的資金做後盾是不行的;另外由於路途遙遠,不可測的情況太多,風險太大了。胡雪岩想要聽的,正是想知道是誰有這個膽識有這種財力敢冒這種風險。

隔壁的那一堆人顯然也有同樣的疑問,可是這個始作俑者卻不急於解答,而且不緊不慢地講起書來。講了半天,胡雪岩才知道:有三艘做南北貨的船昨天下午在吳淞口外遇到風暴沉沒了。

胡雪岩不由心裏一驚:三艘!這足以證明這個做南北貨生意的人實力不容小覷。讓胡雪岩納悶的是,自己在滬杭之間這麼久,全國的大商家又有幾個不認識的?為什麼竟從來沒聽說過有什麼人這時候做這個生意。難道是京裏秘密采辦的船隊?胡雪岩百思不得其解,隻好凝神斂息地接著聽那位仁兄講。此時他正起勁地講述著三艘船上的珍奇貨物,什麼東北千年人參王、尺長梅花鹿茸……真是如數家珍,曆曆在目,聽得胡雪岩也暗自咂舌:這位老板實力當真了得,將來要是真在上海現身,免不了還要加幾分小心;或者,幹脆可以兩人合起來,就更可以得心應手了。

正當胡雪岩胡思亂想的時候,那邊雅座裏又有人叫道:“老李,你別拿話蒙人了,你騙得了別人,我和你一塊喝茶也四五年了,你還能騙得了我?我問你,你說有那麼三條船沉在吳淞口外,也就罷了,你怎麼可能連人家船上的東西都知道得那麼清楚?莫非是你自己遊過去看了?還是你是這三艘船南北貨的主人呢?啊?哈……”

經他這麼一說,其餘的茶客也覺得有道理,都覺得這位老兄是在吹牛而已,所以都跟著一起笑了起來,甚至還能聽到他們笑得拍桌子把茶碗震得叮當作響。胡雪岩心裏也輕鬆不少,原來隻不過是幾個茶客窮極無聊,在一起插科打諢,尋開心罷了。

等那邊的人笑夠了,胡雪岩才聽到剛才“講故事”的老李那急切分辯的聲音。在茶樓裏聊天,找著新聞以資助興是很好的事,可最怕別人不信。現在,胡雪岩仿佛能透過木頭隔板看到老李麵紅耳赤、口沫四濺的神情。

“你們不要不信,我說的句句都是真話,是我今天早上在衙門當值時知道的消息,事主的口述還是我筆錄的呢。”

這一下,屋裏沒人說話了。半天,冒出一個聲音來:“船都沉了,還錄什麼?”

但立刻就被另一個聲音頂了回去:“要不怎麼說你大黑就沒見識呢!你以為那麼簡單?‘沉就沉了’,不錄在衙門裏,將來那些東西萬一撈回來一件兩件,算是你的還是算我的?”

於是滿屋子的人都議論紛紛,有人歎息貨主命不好,有人說這貨主人怕是得罪了海龍王,等等不一而足。隻有那老李頗為得意:“呸,說給你們聽,你們還不信,我什麼時候騙過你們?”

先前反駁老李的那個聲音似乎看不慣他的得意勁,又頂他一句:“你不要謊話越編越大,要是真有這事,你倒是說說這沉船的事主究竟是誰?”

這一問真把老李問住了,因為這畢竟是衙門裏的事,不該隨便說的。所以他支吾了半天,說不出一句話來。

“看見了吧,還不是騙人的?”那人一說,別的人也跟著起哄。

“好!”那老李的聲音由於又羞又惱,聽起來有點走調了,“怪隻怪我多嘴,就算是我胡說八道還不行嗎?”說完就一聲也不肯出了。人真的很怪,你越是賭咒發願說是真的,別人偏不相信。而你一旦故意說的假的,他倒反而認為是真的了。這些人也是這樣,見老李這麼一說倒相信他說的是真有其事了,一齊聚攏過來,你一句我一句地打聽,胡雪岩也忍不住放下杯子,全神貫注地聽那邊的動靜。

那個反駁的人其實用的不過是“激將法”,想套出事主是誰,一看不成,就又用了“苦肉計”。先說了自己一大堆的不是,又可憐巴巴地對那老李說道:“老兄,剛才是我們的不是,看在多年一起喝茶的份上,你就告訴我們吧!你放心,從你嘴裏出來,就爛在我們肚子裏,絕不會讓你為難!可你要是不講出來,這塊心病壓在肚子裏,可是要憋死人的。”

周圍的人也一起跟著央求,那老李見麵子掙回來了,也不好意思不講。隻是還不放心,又叮囑了一句:“好,我告訴你們,可是不許外傳。”

茶客們自然滿口答應,俗話說的真是貼切——“隔牆有耳”,胡雪岩正在隔壁聽得津津有味呢。

老李開口說道:“這三艘船南北貨的貨主叫張連順。”

“張連順?”

“誰叫張連順?”

“你聽說過嗎?”

“沒有……”

那邊雅間裏又是一片嚶嚶嗡嗡的聲音,顯然,大家對這個答案都不滿意,有幾個人又開始懷疑這消息是真的還是假的了。胡雪岩也失去了興趣,聽夠了這幫無聊的茶客的鬧劇,準備到別處走走了。

“也好,就讓你們明白明白!”

胡雪岩剛要起身結賬,聽見那邊老李把桌子一拍,說道:

“這個張連順其實不過是個幌子,真正的大老板,是張連順的表哥……”

那邊一片聲地追問著表哥是誰,胡雪岩不由得又重新坐好。

老李故意又清了清嗓子,然後一字一眼地說道:“這個張連順的表哥就是——阜康錢莊的總經理宓本常。”

胡雪岩一聽,差點兒從椅子上栽下來。那邊雅座裏自然也是一石激起千層浪,議論紛紛。不過胡雪岩再也顧不得聽下去了,他全部的心思就是:宓本常欺騙了自己,他做了手腳,現在必須馬上趕到阜康,找到宓本常,查一查出入賬目。

對老李的話,胡雪岩還將信將疑,不過如果那三船南北貨真是宓本常的話,那他的資本隻能來自一個地方,那就是自己的阜康錢莊。因為胡雪岩簡直再清楚不過了——以宓本常可能調動的財力而言,如果全用他自己的錢,他連半船南北貨也搞不來。

胡雪岩有些頭暈了,他勉強站起身來,叫進來一個夥計:

“這三兩銀子是茶錢,剩下的歸你。還有,告訴台上,就是隔壁的茶錢我也一起付了。”

走出茶樓,胡雪岩有些頭重腳輕,不過他還是支撐著來到了阜康錢莊。他還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不願意,甚至是怕進自己的錢莊。因為他已經預感到這裏有他不願看到的現實。

其實,即使宓本常真的挪用了阜康的銀子,胡雪岩也不會太難於接受,因為這差不多也是人之常情,更何況他對下麵的人一向比較寬鬆。真正讓胡雪岩受不了的還是他看錯了人。這一點他無論如何不能原諒自己。而二十多年的實際遭遇證明,看準一個人,比幾十萬兩銀子可能還要重要得多。宓本常是自己最相信的人中的一個,自己目前的處境他也是少數知情者之一。但就是在這種時候,他做出了這樣的事,胡雪岩不能不傷心。

雖然內心翻江倒海,但胡雪岩看到宓本常時還是一如既往,談笑風生。不過,胡雪岩卻注意到今天宓本常的臉色不大好看。如果沒有剛在茶樓聽到的消息,胡雪岩可能不會覺得什麼,但現在,胡雪岩很自然地把宓本常的臉色同昨天沉掉的三條船聯係起來。

“本常,近來阜康的賬目怎麼樣啊?”胡雪岩故意裝得漫不經心地問了一聲,不過他還是敏銳地注意到宓本常的眼珠非同尋常地飛快地動了一下。胡雪岩的心終於沉下去了,他知道不幸被自己猜中了。

宓本常很自然地從後麵捧出阜康收支的賬薄,放到胡雪岩的麵前說道:“請大先生過目。”

胡雪岩點點頭,很隨意地在賬薄間翻動著,他根本就沒打算要在賬上查出什麼來。要是那樣,宓本常也太蠢了,宓本常是蠢人嗎?胡雪岩是錢莊的夥計出身的,也是從錢莊起家的,對錢莊裏的一切他太了解了。他知道宓本常挪用的現銀,隻要在支取地薄子上填上被儲戶提走就可以了。等錢賺回來,再把挪用的款子神不知鬼不覺地送回庫裏,宓本常要做的隻是補貼挪款期間這筆銀子的利息而已。但這些和所賺的錢相比,幾乎是不值一提的。

賬上雖然找不出什麼毛病,可胡雪岩還是大致掌握了宓本常挪用阜康庫銀的情況。宓本常以儲戶提存名義挪出去的庫銀,目前為止還有七十幾萬兩。照胡雪岩的估計,那三艘船上麵的貨物,大概就有60萬兩,而這60萬兩是名副其實的打水漂了。

胡雪岩不打算去查庫銀,因為他實在不想看見那些銀子被挪用一空之後的情形。現在真正使宓本常騎虎難下的是現銀;而胡雪岩擔心的,也正是阜康庫中現銀不足,一旦碰到大宗提款,會不會影響到阜康的信譽。

以宓本常的聰明,胡雪岩之所以要到阜康查賬,他不會不知道原因。兩個人都彼此心照不宣而已。胡雪岩惟一感到安慰的是宓本常到現在還沒有對他做銀根吃緊的表示——照胡雪岩的想法,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宓本常既然是他阜康的總經理,挪用庫款也就罷了,總不至於眼看著阜康要倒台麵,連個警告也不發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