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到城裏去(1 / 3)

嫁人之前,宋家銀失過身。不然的話,她不會嫁給楊成方。楊成方個子不高,人柴,臉黑。楊成方的牙也不好看,上牙兩個門牙之間有一道寬縫子,門牙老也關不上門。這樣牙不把門的男人,要是能說會道也好呀,也能填話填話人。楊成方說話也不行,說句話難得跟從老鱉肚裏摳砂礓一樣。老鱉的肚子裏不見得有砂礓,誰也沒見過有人從老鱉的肚子裏摳出砂礓來。可宋家銀在評價楊成方的說話能力時,就是這樣比喻的。宋家銀之所以在和楊成方相親之後勉強點了頭,因為她對自身心中有數。既然身子被人用過了,價碼就不能再定那麼高,就得適當往下落落。還有一個原因,聽媒人介紹說,楊成方是個工人。宋家銀的母親托人打聽過,楊成方在縣城一個水泥預製件廠打樓板,不過是個臨時工。臨時工也是工人,也是領工資的人。打樓板總比打牛腿說起來好聽些。那時的人也叫人民公社社員,社員都在生產隊裏勞動,掙工分,能到外頭當工人的極少。一個村頂多有一個兩個,有的村甚至連一個當工人的都沒有。宋家銀卻攤到了一個工人,成了工人家屬。這樣的名義,讓宋家銀感覺還可以,還說得過去。

宋家銀還有附加條件,不答應她的條件,楊家就別打算使媳婦。楊成方弟兄四個。老大已娶妻,生子。楊成方是老二。老三在部隊當兵,老四還在初中上學。他們沒有分家,一大家子人還在一個鍋裏耍勺子。宋家銀提的第一個條件,是把楊成方從他們家分離出來,她一嫁過去,就與楊成方另壘鍋灶,另立門戶,過小兩口的小日子。第二個條件是,楊家父母要給楊成方單獨蓋三間屋,至少有兩間堂屋,一間灶屋。這第二個條件跟在第一個條件後麵,是為第一個條件作保障的,如果沒有第二個條件,第一個條件就不能實現。宋家銀提條件的主要目的,是為了進門就能當家作主,控製財權,讓楊成方把工資交到她手裏。結婚後,她不能允許楊成方再把錢交給父母,變成大鍋飯吃掉。她要把楊成方掙的錢一點一滴攢起來,派別的用場。宋家銀懂得,不管什麼條件,必須在結婚之前提出來,拿一把。等你進了人家的門,成了人家的人,再想拿一把恐怕就晚了。說不定什麼都拿不到,還會落下一個鬧分裂和不賢惠的名聲。這些條件,宋家銀不必直接跟楊家的人談,連父母都不用出麵,隻交給媒人去交涉就行了。反正宋家銀把這兩個條件咬定了,是板上釘釘,沒有絲毫回旋的餘地。楊家的人沒有那麼爽快,他們強調了蓋屋的難處,說三間屋不是一口氣就能吹起來的,沒有檁椽,沒有磚瓦,連宅基地都沒有,拿什麼蓋。宋家銀躲在幕後,通過父母,再通過媒人,以強硬的措詞跟楊家的人傳話,說這沒有,那沒有,憑什麼娶兒媳婦,把兒媳婦娶過去,難道讓兒媳婦睡到月亮地裏!她給了對方一個期限,要求對方在一年之內把屋子蓋起來,隻要屋子一蓋起來,她就是楊家的人了。這種說法雖是最後通牒的意思,也有一些人情味在裏頭,這叫有硬也有軟,軟中還是硬。至於一年之內蓋不起屋子會怎樣,媒人沒有問,宋家銀也沒有說。後麵的話不言自明。

宋家銀提出這樣的條件和期限,她心裏也有些打鼓,也有一點冒險的感覺,底氣並不是很足。好在對方並不知道她是一個失過身的人,要是知道了她的底情,人家才不吃她這一套呢。宋家銀聽說過開弓沒有回頭箭的說法,既然把話說出去了,就不能收回來,就得硬挺著。也許楊家真的蓋不起屋,也許她把在縣裏掙工資的楊成方錯過了,那她也認了。還好,宋家銀聽說,楊家的人開始脫坯,開始備木料。宋家銀鬆了一口氣,她覺得自己取得了初步的勝利。三間屋子如期蓋好了,隻是牆是土坯牆,頂是麥草頂,屋子的質量不太理想。宋家銀對屋子的質量沒有再挑剔。她當初隻提出蓋三間屋,並沒有要求一定蓋成磚瓦屋。在當時普遍貧窮的情況下,她提出蓋磚瓦屋,也根本不現實。

坯牆是用泥巴糊的。和泥巴時,裏麵摻了鍘碎的麥草,以把泥巴扯撈起來,防止牆皮幹後脫落。泥巴糊的牆皮剛幹,宋家銀就嫁過去了,住進了新房,成了楊成方的新娘。牆皮是沒有脫落,但裂開了,裂成不規則的一塊一塊,有的邊沿還翹巴著,如掛了一牆半濕半幹的紅薯片子。隻不過紅薯片子是白的,裂成片狀的牆皮是黑的。結婚頭三天,宋家銀穿著衣服,並著腿,沒讓楊成方動她。她擔心過早地露出破綻,剛結婚就鬧得不快活。她裝成黃花大閨女的樣子,楊成方一動她,她就躲,就噘嘴。她對楊成方說,在她回門之前,兩個人是不興有那事的,這是老輩子傳下來的規矩,要是壞了規矩,今後的日子就不得好。楊成方問她聽誰說的,他怎麼沒聽說過有這規矩。宋家銀說:“你沒聽說過的多著呢,你知道什麼!”楊成方退了一步,提出把宋家銀摸一摸,說摸一摸總可以吧。宋家銀問他摸哪塊兒。楊成方像是想了一下,說摸奶子。宋家銀一下子背過身去,把自己的兩個奶子抱住了,她說:“那不行,你把我摸羞了呢!”楊成方說:“摸羞怕什麼,又不疼。”楊成方把五個指頭撮起來,放在嘴前,喉嚨裏發出獸物般輕吼的聲音。宋家銀知道,楊成方所做的是胳肢人之前的預備動作,看來楊成方要胳肢她。她是很怕癢的,要是讓楊成方胳肢到她,她會癢得一塌糊塗,頭發會弄亂,衣服會弄開,褲腰帶也很難保得住。她原以為楊成方老實得不透氣,不料這小子在床上還是很靈的,還很會來事。她呼隆從床上坐起來了,對楊成方正色道:“不許胳肢我,你要是敢胳肢我,我就跟你惱,罵你八輩兒祖宗。”見楊成方收了架勢,她又說:“你頂多隻能摸摸我的手。摸不摸?你不摸拉倒!”楊成方摸住了她的手,她仍是很不情願的樣子,說楊成方的手瘦得跟雞爪子一樣,上麵都是小刺兒,拉人。她又躺下了,要楊成方也睡好,說:“咱們好好說會兒話吧。”楊成方大概隻想行動,對說話不感興趣,他問:“說啥呢?”宋家銀要他說說工廠裏的事情,比如說幹活累不累?一個月能拿多少錢?廠裏有沒有女工人等。楊成方一一作了回答;幹活不怎麼累,一個月掙二十一塊錢,廠裏沒有女工,隻有一個女人,是在夥房裏做飯的。宋家銀認為一個月能掙二十一塊錢很不少。下麵就接觸到了實質性的問題,問楊成方以前掙的錢是不是都是交給他爹。楊成方說是的。“那今後呢?今後掙了錢交給誰?”“你讓我交給誰,我就交給誰。”“我讓交給誰?我不說,我讓你自己說。說吧,應該交給誰?”楊成方吭哧了一會兒,才說:“交給你。”盡管楊成方回答得不夠及時,不夠痛快,可答案還算正確。為了給楊成方以鼓勵,她把楊成方的頭抱了一下,給了楊成方一個許諾,說等她到娘家回門後回來,一定好好地跟楊成方好。

宋家銀回門去了三天,回來後還是並攏著雙腿,不好好地放楊成方進去。她準備好了,準備著楊成方對她的身體提出質疑。床上鋪的是一條名叫太平洋的新單子,單子的底色是淺粉,上麵還有一些大紅的花朵。就算她的身體見了紅,跟單子上的紅靠了色,紅也不會很明顯。她的身體不見紅呢,有身子下麵的紅花托著,跟見了紅也差不多。要是楊成方不細心觀察,也許就蒙過去了。她是按楊成方細心觀察準備的。不管如何,她會把過去的事瞞得結結實實,決不會承認破過身子。反正那個破過她身子的人已跑到天邊的新疆去了,她就當那個人已經死了,過去的事就是死無對證。她是進攻的姿態,隨時準備掌握主動。她不等楊成方跟她翻臉,要翻臉,她必須搶先翻在楊成方前頭。楊成方要是稍稍對她提出一點疑問,稍稍露出一點跟她翻臉的苗頭,她馬上就會生氣,罵楊成方不要臉,是往她身上潑屎盆子,誣蔑她的清白。她甚至還會哭,哭得傷心傷肺,比黃花兒還黃花兒,比處女還處女。這一鬧,她估計楊成方該服軟了,不敢再追究她的過去了。她還不能罷休,要裝作收拾衣物,回娘家去,借此再要挾楊成方一下,要楊成方記住,在這個事情上,以後不許楊成方再說半個不字。

要說充分,宋家銀準備得夠充分了。然而她白準備了,她準備的每一個步驟都沒派上用場。楊成方顯然是沒有經驗,他慌裏慌張,不把宋家銀夾著的兩腿分開,就在腿縫子上弄開了。宋家銀吸著牙,好像有些受疼不過。結果,楊成方還沒摸著門道,還沒入門,就射飛了。完事後,楊成方沒有爬起來,沒有點燈,更沒有在床單上檢查是否見了紅。宋家銀想,也許楊成方不懂這個,這個傻蛋。停了一會兒,楊成方探探摸摸,又騎到宋家銀身上去了。這一回,宋家銀很有節製地開了一點門戶,放楊成方進去了。她也很需要讓楊成方進去。

第二天早上,宋家銀自己把床單檢查了一下,一朵花的花心那裏髒了一大塊,跟塗了一層漿糊差不多。她把髒單子撇下來了。娘家陪送給她的也有一床花單子,她把桐木箱子打開,把新單子拿出來,換上了。這樣不行,晚上再睡,不能直接睡在新單子上,要在新單子上墊點別的東西才行。好好的單子,不能這樣糟塌。楊成方出去了,不知到哪裏春風得意去了。外麵的柳樹正發芽,杏樹正開花,有些濕意的春風吹在人臉上一蕩一蕩的。小孩子照例折下柳枝,擰下柳枝綠色的皮筒,做成柳笛吹起來。柳笛粗細不一,長短不一,吹出的聲音也各不相同。燕子也飛回來了,它們一回來就是一對。一隻燕子落在一棵椿樹的枝頭,翅膀一張一張的,大概是隻母燕子。那隻公燕子呢,在母燕子上方不即不離地飛著,還叫著。好比它們這時候是新婚燕爾,等它們在這裏過了春天夏天到秋天,就過成一大家子了。宋家銀心裏有些慶幸。楊成方沒發現什麼,沒計較什麼,過去的那一章就算翻過去了。她把撤下來的被單再一洗,過去的一切更是一水為淨,了無痕跡。

不過呢,可能因為宋家銀把情況估計得比較嚴重,準備得也太充分了,什麼事情都沒發生,她覺得有些閃得慌。她把對手估計得過高,原來楊成方根本不是她的對手。看來楊成方的心是簡單的心,這個男人太老實了。宋家銀從反麵得出自己的看法:楊成方對她不挑眼,表明楊成方對她並不是很重視,待她有些粗枝大葉。像楊成方這樣的老實頭子男人,能夠娶上老婆,有個老婆陪他睡覺,使他的髒東西有地方出,然後再給他生兩個孩子,他的一輩子就滿足了,滿足死了。他才不管什麼新不新,舊不舊,也不講什麼感情不感情。吃細米白麵是個飽,吃紅薯穀糠也是個飽,他隻要能吃飽,細糧粗糧對他都無所謂。宋家銀認為自己怎麼說也是細糧,把細糧嫁給一個不會細細品味的人,是不是有點瞎搭給楊成方了。漸漸地,宋家銀心中有些不平。她問楊成方:“你回來結婚,跟廠裏請假了嗎?”楊成方說:“請了。”“請了多長時間的假?”“一個月。”宋家銀說:“結個婚用不了那麼長時間,還是工作要緊。”楊成方沒有說話。又過了一天,宋家銀問楊成方,廠裏怎樣開工資,是不是每天都記工。楊成方說是的。“那,你請假回來,人家還給你記工嗎?”“不記了。”“工資呢?扣工資嗎?”“扣。”宋家銀一聽說扣工資就有些著急,臉也紅了,說:“工人以工為主,請假扣工資,你在家裏呆這麼長時間幹什麼!”楊成方說:“別人結婚,都是請一個月的假。人一輩子就結這一次婚,在家裏呆一個月不算長。”楊成方不嫌時間長,宋家銀嫌時間長,她說楊成方沒出息,要是楊成方不去上班,她就回娘家去。說著,她站起來就去收拾她包衣物的小包袱。妥協的隻能是楊成方,楊成方說好好好,我去上班還不行嗎!

楊成方的處境不如燕子,燕子一結婚,就你親我呢,日日夜夜相守在一起。楊成方結婚還不到半個月,就被老婆攆走了,攆到縣城的工地去了。

宋家銀這樣做,是出於一種虛榮。娘家人都知道她嫁的是一個工人,她得趕緊作出證實,證實丈夫的確是個工人。有人問她你女婿呢,她說楊成方上班去了,楊成方的工作很忙。有人建議她也到縣城看看,開開眼。這時她願意把楊成方抬得很高,把自己壓得很低,說楊成方沒發話讓她去,她也不敢去,她啥都不懂,到城裏,到廠裏,還不夠讓別人看笑話呢!嫂子跟她開玩笑,說成方把新娘子一個人丟在家裏,這樣急著往城裏跑,別是城裏有人拴著他的腿吧。宋家銀說她不管,別的女人把楊成方的腿拴斷她都不管,隻要楊成方有本事,想搞幾個搞幾個。這樣的對話,對宋家銀的工人家屬身份是一個宣傳,讓宋家銀覺得很有麵子。要是楊成方在她麵前轉來轉去,她就會覺得沒麵子,或者說很丟麵子。想想看,楊成方長得那樣不足觀,嘴又那麼笨,簡直就是一攤扶不起來、端不出去的泥巴。她呢,雖說不敢自比鮮花,跟鮮花也差不多。把她和楊成方放在一起,就是鮮花插在泥巴上,就是泥巴糊在鮮花上。因了這樣的反差,她有些瞧不起楊成方,對楊成方有點煩。眼不見,心不煩。這也是她急著把楊成方攆走的原因之一。更重要的原因,她要讓楊成方抓緊時間給她掙錢。工人和農民的區別是什麼?農民掙工分,工人掙工錢。農民掙的工分,值不了三文二文,隻能分點有限的口糧。工人掙的是現錢。現錢是國家印的,是帶彩的,上麵有花兒有穗兒,有門樓子,還有人。這樣的錢到哪兒都能用,啥東西都能買。能買糧食能買菜,能買油條能買肉,還能買手表洋車縫紉機。宋家銀一直渴望過有錢的日子。有一個撿錢的夢,她不知重複做過多少遍了。在夢裏,她先是撿到一兩個錢,後來錢越撿越多,把她欣喜得不得了。她把錢緊緊地攥在手裏,一再對自己說,這一回可不是夢,這是真的。可醒來還是個夢,兩隻手裏還是空的。她結婚,爹娘沒有給她錢。按規矩,爹娘要在陪送給她的桐木箱子裏放一些壓箱子的錢,可爹娘沒有放。他們不知從哪裏找出四枚生了綠鏽的舊銅錢,給她放進箱子的四個角裏了。四個角裏都放了錢,代表著滿箱子都是錢,角角落落裏都有錢。這不過是哄人的把戲,如給死人燒紙糊的搖錢樹差不多。宋家銀是一個大活人,她不是好哄的。她想把早就過了時帶窟窿眼的銅錢掏出來扔掉,想想,臨走時怕爹娘生氣,就算了。作了新娘子的她,身上滿打滿算隻有七毛五分錢,連一塊錢都不到。她把這點錢卷成一卷兒,裝進貼身的口袋裏,暫時還舍不得花。楊成方臨去上班,她以為楊成方會給她留點錢。楊成方沒留,她也沒開口要。畢竟是剛結婚,她還張不開要錢的口。

楊成方不在家,宋家銀過的是一口人的日子。一口人好辦,隻要有口吃的,餓不死就行了。日子真的一天天過下來,宋家銀才體會到,弄口吃的也不容易。她把家裏的東西都清點過了。婆婆分給她一口鐵鍋,兩隻瓦碗,還有四根發黑的、比不齊的筷子。糧食方麵,婆婆隻分給她兩筐紅薯片子和一瓢黃豆。婆婆把紅薯片子倒在地上。把筐拿走了。婆婆把黃豆倒在一片廢報紙上,把瓢也拿走了。食用的香油,婆婆一滴都沒分給她。點燈用的煤油,也就是燈瓶子裏那小半瓶,眼看也快用完了。鹽呢,婆婆也許隻抓過去兩把三把,現在一點都沒有了。過日子不能老是淡昧兒,得有點鹹味兒。短時間淡著還可以,時間長了不見鹹味兒就不算過日子,日子就沒味兒,人就沒有勁。宋家銀以看望婆婆的名義,到婆婆家裏去了,她打算先解決一下鹽的問題。婆婆家在村子底部的老宅上,去婆婆家她需要走過一條村街。她是新娘子的麵貌,水梳頭,粉搽臉,頭發又光又鮮,臉又大又白。她穿的衣服都是新的,天藍的布衫鑲著月白的邊。她渾身都是新娘子那特有的香氣。

婆婆見宋家銀登門,隻高興了一下,馬上就警覺起來。婆婆歡迎人的時候,習慣用一個字的驚歎詞,這個驚歎詞叫咦。婆婆往往把咦拖得很長,似乎以拖腔的長度表示對來人的歡迎程度,咦得越長,對來人越歡迎。婆婆對宋家銀咦得不算短,把宋家銀親切地稱為他二嫂。宋家銀不習慣這種誇張性的驚歎,她很快就把咦字後麵的尾巴斬斷了,把虛數去掉了。婆婆還不到五十歲,看去滿臉褶子,已經很顯老,像是一個老太婆。不過婆婆的眼睛一點也不呆滯,轉得還很活泛。婆婆是有點爛眼角,眼角爛得紅紅的。這不但不影響婆婆眼睛的明亮程度,還給人一種火眼金睛的感覺。嫁到楊家來,宋家銀這是第一次與婆婆正麵接觸,僅從婆婆眼角的餘光看,她就預感到自己遇到對手了。像婆婆這種歲數的人,災荒年不知經過了多少個,是手捋著刺條子過來的,一根柴禾棒從她手裏過,她都能從柴禾棒裏榨出油來,若想從婆婆這裏弄走點東西,恐怕不那麼容易。宋家銀一上來沒敢提要鹽的話,有新媳婦的身份阻礙著,她還得繞一會兒彎子。婆婆家兩間堂屋,兩間灶屋。堂屋是北屋,灶屋是西屋。宋家銀和婆婆在灶屋裏說話,一邊說話,一邊就把婆婆放在灶台上的鹽罐子看到了。鹽罐子是黑陶的,看去潮乎乎的,仿佛早被鹹鹽醃透了。婆婆沒有過多地跟她繞彎子,剛說了幾句話就切人了正題。婆婆說她來得正好兒,婆婆正要去找她呢。為給他們蓋那三間屋子,家裏借人家不少錢,塌下不少窟窿,那些窟窿大張著眼,正等著他們家去捂呢!這還不算,老三雖說在部隊當兵,也得說親,也得蓋屋子。這屋子家裏無論如何是蓋不起了,就是扒了她的皮,砸了她的骨頭也蓋不起了,你說愁死人不愁死人。婆婆讓他二嫂跟成方說說,掙下的工資攢著點,先還還蓋屋子欠下的賬。宋家銀意識到,她和婆婆的較量已經開始了,誰輸誰贏還要走著瞧。看來,她當初堅持把楊成方從他們家裏拉出來,這一步真是走對了,否則,她一進楊家門就得背上沉重的債務,就會壓得她半輩子喘不過氣來。現在呢,她和楊成方拍拍屁股從家裏出來了,反正她沒借人家的錢,家裏愛欠多少欠多少,誰借誰還,不關她的事。婆婆說讓楊成方還錢,她也不生氣。既然是較量,就得講究點策略,就得笑著來。她對婆婆說:“有啥話你跟成方說吧。你兒子那麼孝順,他還不是聽你的,你讓他向東,他不敢向西。”婆婆承認兒子孝順是不假,好閨女不勝好女婿,好兒子不勝好媳婦呀。婆婆說這個話,乍一聽是給兒媳婦戴高帽,再品卻是把責任推給兒媳婦了,她以後從兒子手裏剝不出錢來,定是兒媳婦從中作梗。宋家銀趕緊把高帽子奉還給婆婆了,說:“山高遮不住太陽,你兒子雖說結了婚,家還是你兒子當著。你可不知道,你兒子厲害著呢,你兒子一瞪眼,嚇得我一哆嗦。這不,你兒子讓我跟你要隻雞,說雞下了蛋好換點火柴換點鹽,我不敢不來。”婆婆一聽就慌了,跟往院子裏瞅著,說:“那可不行,家裏一共一隻老母雞,還是你嫂子買的。你要是把雞抱走,你嫂子不殺吃了我才怪!”宋家銀作出讓步,說那就先不抱雞了,讓婆婆先借給她一點鹽吧,她已經吃了兩天淡飯了。和下蛋的母雞比起來,鹽當然是小頭,婆婆沒有拒絕借給她。婆婆站起來了,說:“我給你抓。”宋家銀搶在婆婆前頭,說我自己來吧。她從褲口袋裏掏出一個手絹,鋪在灶台上,端起鹽罐子就往下倒。鹽罐裏的鹽也不多了,她把鹽罐子的小口傾得幾乎直上直下,才把鹽粒子倒出來。婆婆跟過去,心疼得像鹽殺的一樣,要宋家銀少倒點兒,少倒點兒,宋家銀還是倒了一多半出來。宋家銀說:“娘,你不用心疼,等成方發了工資,買回鹽來,我還你。借你一錢,還你二錢,行了吧!”婆婆不知不覺又使用了那個咦字驚歎詞,她歎得又長又無可奈何,好像還帶了一點顫音。這次肯定不是歡迎的意思了。宋家銀有些竊喜,她抱母雞是假,包鹽是真。直說包鹽,她不一定能包到鹽。拿抱母雞的話嚇婆婆一家夥,把婆婆嚇得愣怔著,包鹽的事就成了。和婆婆的第一次較量,她覺得自己取得了一個小小的勝利。

楊成方上班去了三天,就回來了。宋家銀回門去了三天,他去縣城上班也是三天,時間是對等的,好像他也回了一次門。他是帶著饞樣子回來的。如同吃某樣東西,他嚐到了甜頭,吃饞了嘴,回來要把那樣東西重新嚐一嚐,解解饞。又如同,他知道了那樣東西味道好,好得不得了,可讓他憑空想,不再次實踐,怎麼也想不全那樣好東西的好味道。他不光嘴饞,好像眼也饞,鼻子也饞,全身都博。虧得楊成方不是一條狗,沒長尾巴,要是他長著尾巴的話,見著宋家銀,他的尾巴不知會搖成什麼樣呢。楊成方是天黑之後才到家的,大概他計算好了,進家就可以和老婆上床睡覺。

在楊成方沒進家之前,宋家銀已頂上了門,準備睡覺。晚上她沒有生火做飯,能省一頓是一頓。她也沒有點燈,屋裏黑燈瞎火。楊成方上班走後,她一次都沒點過燈。原來燈瓶子裏麵的煤油是多少,這會兒還是多少。照這樣下去,半年三個月,瓶子裏的煤油也用不完。她不是不需要光明,她借用的是自然之光。天剛蒙蒙亮,她就起床了,該幹什麼幹什麼。天黑下來了,看不見幹活了,她就一上床睡覺。她是典型的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她認為睡覺不用點燈,不點燈也睡不到床底下。做那事更不用點燈,老地方,好摸,一摸就摸準了。聽見有人敲門,宋家銀沒想到楊成方會這麼快回來,心裏小小地吃了一驚。她閃上來的念頭是,可能有人在打她的主意,看她是個新嶄嶄的新娘子,趁楊成方不在家,就來想她的好事。她迅速在腦子裏過了一遍,嫁到這個村時間不長,認識的男人還不多,哪個男人這樣大膽呢!她把膽子壯了壯,問是誰。楊成方說:“我。”宋家銀聽出了是誰,卻繼續問:“你是誰?我不認識你!我男人沒在家,有啥事你明天白天再來吧!”楊成方報上他的名字,宋家銀才把門打開了。宋家銀說:“我還以為是哪個不要臉的肉頭呢,原來是你個肉頭呀,你怎麼這麼快就回來了,嚇死我吧!”肉頭的說法,讓楊成方感到一種狎昵式的親切,他滿臉都笑了。他同時覺得,老婆一個人在家,把門戶看得很緊,對他是忠誠的。回預製廠後,那些工友知道他結婚不到一個月就回廠上班,一再跟他開玩笑,說結婚頭一個月,天天都要在老婆身上打記號,記號打夠一個月,才算打牢了。打不夠一個月,中途就退出來,是危險的,說不定就被別人打上記號了。從老婆今天的表現情況來看,別人給她打記號的可能性不大。楊成方倘是一個會養老婆的人,會討老婆歡心的人,這時他應當表揚一下宋家銀,跟宋家銀開開玩笑,說一些親熱的話,並順勢把宋家銀抱住,放倒到床上去。可惜楊成方不會這些。宋家銀問他怎麼回來這麼快,他甚至沒有說出是因為想宋家銀了,他說出來的是:“我回來看看。”他又補充了一句,他是下班後才回來的。他的回答不能讓宋家銀滿意,宋家銀說:“有啥可看的,不看就不是你老婆了,你老婆就跟人家跑了。我還不知道你,就想著幹那事,恨不得一口吃成個胖子。我看你隻會越吃越瘦,柴得跟狗一樣。”楊成方嘿嘿笑著,說宋家銀說他是啥,他就是啥,他不跟宋家銀抬杠。楊成方對宋家銀還是有奉獻的,他從隨身帶的一個提兜裏掏出一塊饅頭大的東西,遞給宋家銀,讓宋家銀吃。宋家銀以為是一隻白饅頭,打開紙包一聞,是肉味。楊成方說,縣城有一條回民街,那裏的鹹牛肉特別好吃,特別有名,醃得特別透,裏外都是紅的。他特地買了一塊兒,給宋家銀嚐嚐。宋家銀頓時滿口生津。男人這還差不多,嘴頭子雖說上不去,心裏還知道想著她。老實男人並不是一無是處。但宋家銀的嘴還是不饒人,說:“誰讓你花錢買肉的,這樣貴的東西能是咱們吃得起的嗎!”她很想吃,也忍著口水不吃,摸黑打開自己的箱子,把牛肉重新包好,鎖進箱子裏去了。

二人上床做完好事,宋家銀馬上就跟楊成方玩心眼子。她覺得玩心眼子也很有趣,比做那種事還有意思一些。那種事直通通的,是個人就會做。心眼子五花六調,七彎八拐,不是每個人都能玩的。她對楊成方說:“千萬別讓咱娘知道你回來,千萬別讓那老婆子看見你。要賬的把你們家的地坐成井,那老婆子急得上下跳,正等著跟你要錢呢!”楊成方一聽就當真了,問那怎麼辦?是不是他明天藏在屋裏不出去。“你明天不去上班了?”宋家銀在心裏給楊成方畫好了圈,想讓他明天一早天不亮就往縣城趕,就去上班,去掙錢。她不明說。楊成方給她買了那麼一塊磁登登的鹹牛肉,她不能馬上就把人家攆走。她隻啟發楊成方,讓楊成方自己說。楊成方果然走進宋家銀為他設定的圈子裏去了,他說:“要不然,我明天趁天不亮就走吧。”宋家銀說:“這是你自己說的,我可沒攆你走。誰不知道你工作積極。”

宋家銀把楊成方買的鹹牛肉嚐了一點點,確實很好吃。她那麼利的牙,那麼好的胃口,若任著她的意兒,她一會兒就把饅頭大的鹹牛肉吃完了。不過她才舍不得吃呢。她有一個觀點,不知什麼時候養成的。她認為吃東西不當什麼事,再好的東西,也就是從嘴裏過一下,再從腸子裏過一下,就過去了。有買吃的東西的錢,不如買點穿的,買點用的。買點穿的穿上身,別人都看得見。買點灶具、農具什麼的,也能用得長久一些。她還主張,要是得了好吃的東西,自己吃了不如給別人吃,自己吃了什麼都落不下,給別人吃了,別人還會說你個好,記你個情。

她把香氣四溢的鹹牛肉鎖進箱子裏,被老鼠聞見了,半夜裏,老鼠把她的箱子啃得咯嘣咯嘣的。聽聲音,圍在箱子那裏的不是一隻老鼠,而是許多隻老鼠,還沒吃到肉,它們已互相打起來了,打得吱吱亂叫。老鼠不是人,她不會讓老鼠吃到肉。老鼠那賊東西,你把肉讓它們吃完,它們也不會說你一個好。還有她的箱子,箱子是桐木做的,經不住老鼠持久地啃。她決不允許老鼠把她惟一的一口箱子啃壞。老鼠啃響第一聲,她就覺得跟啃她的心頭肉一樣。她翻身坐起,大聲叱責老鼠,罵了老鼠許多刻薄的難聽話。她的箱子放在腳頭,本來沒有頭衝著箱子睡。為了保護箱子和牛肉,她把枕頭搬到箱子那頭去了。她不敢再睡沉,稍有動靜,她就用手拍箱蓋子,嚇唬老鼠。她和老鼠鬥爭了一夜,一夜都沒睡踏實。既然這樣,她把牛肉吃掉算了吧,不,她帶上牛肉,到娘家走親戚去了。

到了娘家,她對娘說,這是楊成方專門給她爹她娘買的牛肉,是孝敬二老的。這牛肉好吃的很,也貴得很。中午做麵條,娘切了幾片牛肉放進湯麵條的鍋裏,果然滿鍋的麵條都是肉香味。爹娘吃了宋家銀送上的牛肉,宋家銀瞄準的交換對象是娘家的雞。娘家喂有兩隻母雞,她打算要走一隻。跟婆婆要雞要不來,她隻好跟娘家要。下午臨走時,她把要雞的事提出來了。她沒說要雞是為了讓雞給她下蛋,隻說楊成方上班去了,家裏連個別的活物都沒有,轉來轉去隻有她一個人,怪空得慌。娘說:“你這閨女,都出門子了,還回來刮磨你娘。你女婿掙著工資,你不會讓他給你買兩隻雞嗎!”宋家銀說:“買的雞跟我不熟,咱家的老母雞跟我熟,我喜歡咱家的雞。”說著,她已經把一隻老母雞捉住,抱在懷裏了。她把老母雞的臉往自己臉上貼了貼,仿佛在說:“你看,這隻雞跟我不錯吧。”

宋家銀每次去娘家,返回時都不空手,大到拿一把鋤頭,小到要一根針頭。有時實在沒什麼可拿了,看到灶屋裏有蔥,她也會順便拿上幾棵。她拿什麼都有理由。比如拿鋤頭,她說這把鋤她用習慣了,用著順手。比如拿針頭,她走娘家還拿著針線活兒,一邊跟娘說話,一邊納鞋底子。針鼻子叉了,她要娘給她找一根大針換上,接著納。宋家銀怎麼辦呢?她和楊成方隻有三間空殼屋子,她要一點一點把空殼充填起來,填得五髒俱全,像個居家過日子的樣子。宋家銀小時候就聽人說過,一個閨女半個賊。這個意思是說,當閨女的出嫁後,沒有不從娘家刮磨東西的,養閨女沒有不賠錢的。既然當閨女的賊名早就坐定了,她不當賊也是白不當。也許爹娘也願意讓她當當賊,仿佛當賊也是當出門子閨女的道理之一。漸漸地,宋家銀屋裏的東西就多起來了。有了雞,就有了蛋。有了蛋,離再有小雞就不遠了。

她不把自己混同於普通農民家庭中的農婦,她給自己的定位是工人家屬。在家庭建設上,她定的是工人家屬的標準,一切在悄悄地向工人家屬看齊。她調查過了,這個村除了她家是工人家庭,另外還有一家有人在外麵當工人。那家的工人是煤礦工人,當工人當得也比較早,是老牌子的工人。因此,那家積累的東西多一些,家底厚實一些。那家的家庭成分是地主,兒子當工人是在大西南四川的山窩裏。據說當時動員村裏青年人當工人時是一九五八年,那時村裏人嚷嚷著共產主義已經實現了,都想在家裏過共產主義生活,不想跑得離家那麼遠。於是,村裏就把一個當工人的指標,懲罰性地指定給一個地主家的兒子了。不想那小於撿了個便宜,自己吃得飽穿得暖不說,還時常給家裏寄錢。每年一度的探親假,那小子提著大號的帆布提包回家探親,更是讓全村的人眼氣得不行。村裏的男人都去他家吸洋煙,小孩兒都去他家吃糖塊兒。他回家一趟,村裏人簡直跟過節一樣。那小子呢,身穿藍色的工裝,手脖子上帶著明晃晃的手表,對誰都表示歡迎,一副工人階級即領導階級的模樣。因為他有了錢,村裏人似乎把階級鬥爭的觀念淡薄了,忘記了他家的家庭成分。也是因為有了錢,他找對象並不難。他娶的是貧農家的閨女,名字叫高蘭英。宋家銀見過高蘭英了,高蘭英長得不賴,鼻子高,奶子高,個頭兒也不低。高蘭英雖說是給地主家的兒子當老婆,因物質條件在那兒明擺著,村裏的婦女都不敢小瞧她。相反,她們不知不覺就把高蘭英多瞧一眼,高瞧一眼。高蘭英一年四季都往臉上搽雪花膏。村裏的大閨女小媳婦都搽不起,隻有高蘭英搽得起。就是那種玉白的小瓶子,裏麵盛著雪白的香膏子。高蘭英洗過臉,用小拇指把香膏子挖出一點,在手心裏化勻,先在額上和兩個臉蛋子上輕輕沾沾,然後用兩個手掌在臉上搓,她一搓,臉就紅了,就白了。有的女人說,別看高蘭英的臉搽得那麼白,他男人在煤窯底下挖煤,臉成天價不知黑成什麼樣呢!高蘭英臉白,還不是她男人用黑臉給她換的。這話宋家銀愛聽,願意有人給高蘭英臉上抹點黑。不過,這不影響宋家銀也買了一瓶雪花膏,也把臉往白了整,往香了整。她挖雪花膏時,也是用小拇指,把小拇指單獨伸出來,彎成很藝術的樣子,往瓶子裏那麼淺淺地一挖。她不主張往臉上塗那麼多雪花膏,挖雪花膏挖得比較少,有點“雪花”就行了,稍微香香的,有那個意思就行了。

她暗暗地向高蘭英學習,卻又在高蘭英麵前傲傲的,生怕高蘭英不認同她,看不起她。她心裏清楚,高蘭英的男人是國家正式工人,是長期工。楊成方不過是個臨時工。所謂臨時工,就是不長遠,今天是工人,明天就不一定是工人。從收入上看,聽說高蘭英的男人一月能開八十多塊錢工資。而楊成方上滿班,才開二十一塊錢。兩個人的工作和收入不可同日而語。宋家銀不願和高蘭英多接觸,多說話,是擔心懂行的高蘭英指出楊成方臨時工的工作性質。還好,據宋家銀觀察,高蘭英沒有流露出一點看不起她的跡象。有一天,宋家銀和高蘭英走碰麵,是高蘭英先跟宋家銀說話。高蘭英還沒說上幾句話,就開始歎氣。高蘭英說:“人家隻看咱們有幾個錢兒,不知道咱們當工人家屬的苦處,幹重活兒沒個幫手不說,晚上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高蘭英的說法,讓宋家銀頓時有些感動,她說誰說不是呢,一連附和了高蘭英好幾句,好像她們一下子就成了知己,成了同一個戰壕裏的親密戰友。這樣,兩位工人家屬的聯係就建立起來了。下雨天氣,高蘭英去宋家銀家串門子,宋家銀也到高蘭英家進行回訪。宋家銀每次到高蘭英家都很留心,看看高蘭英家有什麼特別的東西,高蘭英家有的,她爭取也要有。比如說她注意到高蘭英穿了一雙花尼龍襪子。這種襪子不像當地用棉線織的線襪子,線襪子穿不了幾天底子就破了,還得另外縫上一個硬襪底子。尼龍襪子不僅有花有葉,有紅有綠,式樣好看,還結實得很,穿到底,底子不待破的。那麼,宋家銀對楊成方作出指示,讓楊成方給她在縣城的百貨大樓也買一雙尼龍襪子。

宋家銀對楊成方的限製越來越多,小繩子越勒越緊。楊成方回家的次數,由一星期一次延長到十天一次。宋家銀懷孕後,一個月她隻許楊成方回家一次。這個回家的日期不能再延長了,因為楊成方一月發一次工資。宋家銀要求,楊成方一發了工資,必須立即回家。楊成方回家的日期,換一個說法也可以,就是楊成方什麼時候發工資,就什麼時候回家。這樣,楊成方回家的內容就發生了變化,宋家銀讓他回家,主要不是為夫妻相聚,不是為了親熱,首先是讓楊成方向她交錢。楊成方回家交錢時,隻能走直線,不許拐彎,走直線,是一直走回家裏去。不許拐彎,是不許拐到楊成方的爹娘那裏去。楊成方一進家,她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讓楊成方解褲帶。解褲帶不是那個意思,而是她在楊成方的褲衩內側縫了一個小口袋,楊成方往家裏拿工資時,都是裝進那個小口袋裏。楊成方自己不解褲帶。他給宋家銀拿回了錢,是有功的人。有功的人都會拿拿糖。他抬起兩隻胳膊,讓宋家銀給他解。在這個往外掏錢的問題上,宋家銀不跟楊成方較勁,願意俯就一下。宋家銀蹲下身子,動手解楊成方的褲帶時,楊成方故意把肚子使勁鼓著,鼓得跟氣蛤蟆一樣,使褲帶繃得很緊,不讓宋家銀把他的褲帶順利解下來。宋家銀知道楊成方的想頭,她也有辦法,遂在楊成方的褲襠前麵撈摸了一把。她一撈摸,楊成方喜得把腰一彎,肚子馬上吸了下去,宋家銀就把楊成方的褲帶解開了。宋家銀把錢掏出來數了數,就把錢收起來了。她問楊成方,別的地方放的還有沒有錢。楊成方讓她摸。她當真在楊成方身上摸,上上下下,口口袋袋,裏裏外外部摸遍。她一般在楊成方身上別的地方摸不到錢。隻有個別時候,能摸到一兩個小錢兒,也就是鋼鋪子。摸到鋼鏰子,她也收走。楊成方上班走時,她再給楊成方發夥食費。楊成方的夥食費一個月是七塊錢,這是楊成方自己定的。楊成方說,他隻吃廠裏食堂的饅頭和稀飯,不吃食堂的炒菜和熬菜,有時頂多吃點鹹菜。再吃不飽,他就到街上買點便宜紅薯,趁食堂的火蒸著吃。宋家銀認為楊成方做得很對,知道顧家。酒,楊成方一滴不沾。更難能可貴的是,楊成方還不吸煙,他從來都不吸煙,一顆煙都不吸。回到家來,他口袋裏要裝一盒煙,那是工人的做派,煙是給別人預備的。見了叔叔大爺,自己不吸煙的楊成方往往忘了掏煙,宋家銀就得趕緊提醒他,說,煙,煙。楊成方這才趕緊把煙掏出來了。煙關係到宋家銀的麵子,她不能失了這個麵子。

後來,楊成方每月的夥食費減少到五塊。宋家銀找到了別的省錢的辦法。楊成方每次回家,她都給楊成方蒸一兩鍋黑紅薯片子麵饅頭,讓楊成方背到廠裏去吃。她說,白麵饅頭太暄乎,不擋餓。紅薯片子麵饅頭磁實,咬一小口,能嚼出一大口。另外,她還給楊成方醃製了鹹菜,用瓶子裝好,讓楊成方帶到廠裏去吃。這樣,楊成方連廠裏一兩分錢一份的鹹菜也不用花錢買了。楊成方對宋家銀的想法配合得很好,宋家銀說什麼,他願意順著宋家銀的思路走。宋家銀說白麵饅頭不擋餓,他想想,真的,咬下一大口白麵饅頭,一嚼就小成一點點了。或許楊成方天生就是一個節儉的人,宋家銀讓他帶到廠裏的黑紅薯片子麵饅頭,放得上麵都長白毛了,他吃。硬得裂開了,他還吃。他連廠裏食堂的稀飯也很少喝了,餾饅頭的大鍋裏有發黃的鍋底水,他舀來一碗,就喝下去了。就這樣,一個月僅僅五塊錢的夥食費,他還能省下一塊。

宋家銀在家庭建設上堅持高標準,暗暗地向高蘭英家看齊,並不是亦步亦趨,一味模仿。在某些方麵,她要超過高蘭英家,高蘭英家沒有的,她先要擁有。一年多後,她人托人,買回一輛自行車。高蘭英家有縫紉機,沒有自行車。她沒有先買縫紉機,而是買了自行車。縫紉機沒有能打氣的軲轆,隻能在家裏用,不能推到外麵去,別人看不見。自行車的兩個軲轆當腿,就是在外麵跑的,她把自行車一買回來,在村口一推,全村的人立馬就知道了。自行車是男式二八,還是加重型的。宋家銀把自行車推回家時,車杠上的包裝紙還沒撕掉。她不讓撕,以證明她的自行車是嶄新的,是原裝貨。其實新自行車的漂亮是包不住的,因為自行車畢竟是大城市出產的,畢竟是從城裏來的,好比從城裏來的一個女人,不管她穿著什麼,戴著什麼,都遮不住她那通體的光彩。在宋家銀擁有這輛自行車之前,這個村的曆史上,從沒有哪一家擁有過自行車。別說新自行車了,連舊自行車都沒有。可以說宋家銀的購車行動是開創性的,她的自行車填補了這個村曆史上的一項空白。村裏的一些人免不了到宋家銀家去看新鮮。人們對鋥明瓦亮的自行車發出嘖嘖讚歎,這正是宋家銀所需要的,或者說她預想的就是這種效果。不過她不喜歡別人動手摸她的自行車。有人打打前麵的鈴,有人摸摸後麵的燈。人一摸到自行車,她就覺得像摸自己的皮一樣,心疼得直起雞皮疙瘩。她實在忍不住了,宣布說:“興瞧不興摸哈,新自行車跟新媳婦一樣,摸多了它光害羞。”

打扮起自行車來,宋家銀要比打扮一個新嫁娘精心得多。她的想象力有限,但為把自行車打扮得花枝招展,她把所有的想象力都發揮出來了。她把自行車的橫杠和斜杠上都包上了紅色的平絨,等於給自行車穿上了紅絨衣。她把車把上密密地纏上了綠線繩,等於給自行車紮上了綠頭繩。她給自行車做了一個座套,座套周圍垂著金黃的流蘇。流蘇像嫩花的花蕊一樣,是自來顫,在自行車不動的情況,流蘇也亂顫一氣。把自行車打扮成這樣,夠可以了吧?沒有什麼打扮的餘地了吧?不不不,更重要更華麗的打扮還在後頭呢。在自行車的橫杠和下麵兩個斜杠之間,不是有一塊三角形的餘地嘛,宋家銀把最精彩的文章做在了那裏。她跑遍了全村各家各戶,從每家討來一小塊不同顏色的花布,把花布剪成同樣大小的三角形,拚接在一起,做成一整塊布。然後可著那塊三角形的餘地,用花布做成一個扁平的袋子,用帶子固在自行車中間。遠遠看去,自行車上像是鑲嵌著一幅畫,畫麵五彩斑斕,很有點現代畫的味道。又像是一個小孩子,肚子上帶了一個花兜肚。這個小孩子當是一個嬌孩子,嬌孩子才穿百家衣。整體來看,總的來說,宋家銀以她的審美眼光,把自行車村俗化了。如果說自行車剛進家門時,還像一個城裏女子的話,經宋家銀如此這般一包裝,就成了一個花紅柳綠的村妞。

自行車弄成這樣,是給人騎的嗎?是呀,是給人騎的,宋家銀一個人騎。她去走娘家,或者去趕集,才騎上自行車,像騎鳳凰一樣,小心翼翼地騎走了。她在村裏放出話,她的自行車誰都不借,親娘老子也不借,誰都別張借車的口,張了口也是白張。楊成方的四弟,也就是宋家銀的小叔子,叫著宋家銀二嫂,要借二嫂的自行車騎一騎。宋家銀說:“不是我不讓你騎車,把你的腿骨摔斷了怎麼辦!”小叔子說摔不斷。“你說摔不斷,等摔斷就晚了。到時候,是我賠你的腿?還是你賠我的車?”小叔子不知趣,還說:“我的腿摔斷不讓你賠,行了吧!”宋家銀說不行,她問小叔子一共有幾條腿。這樣簡單的算術當然難不住初中畢業的小叔子,他說他一共兩條腿。宋家銀說他兩條腿少點,等他長出四條腿來,再借給他車不遲。小叔子想了想,說:“哼,罵人。你不借給自行車拉倒,幹嗎罵人?”宋家銀說:“小雞巴孩兒,我就是罵你了,你怎麼著吧!”小叔子領教了二嫂的厲害,把兩條腿中的一條腿朝空氣踢了一下,走了。

別說小叔子,宋家銀用楊成方的工資買下的自行車,她連楊成方都不讓騎。楊成方去縣城上班,本可以騎著自行車來回,本可以省下來回坐車的錢,可宋家銀不放心,她怕楊成方把自行車放到廠裏被人偷走。萬一自行車被人偷走了,她不知會心疼成什麼樣呢。再者,讓楊成方把自行車騎走,她就看不見自行車了,村裏人也看不見自行車了,她拿什麼炫耀呢。在不下雨、不下雪、太陽也不毒的情況下,她願意把自行車從屋裏推出來,在門口晾一晾,如同晾糧食和過冬的衣物一樣。自行車是鋼鐵做成的,不會發黴,不會長蟲,不會長芽子,沒必要經常晾。她的晾一晾,其意是亮一亮。這才是她的樂趣所在。

宋家銀建議楊成方買一塊手表。楊成方不同意。對給自己買東西,楊成方敢於拒絕,而且拒絕起來很堅決,他擰著腦袋,說他不要。楊成方在宋家銀麵前順從慣了,他這麼一打別,宋家銀不大適應,她說:“你敢說不要!哪有當工人不戴手表的!”楊成方不敢否認他是工人,卻堅持說,他看戴不戴手表都一樣。宋家銀說:“當然不一樣。啥人啥打扮,你戴著手表,走到街上把袖子一捋,人家就認出你是個工人。你啥都不戴,人家看你啥都不是。你是個工(公)人,人家還當你是個母人呢!”楊成方的口氣不那麼硬了,說:“手表那麼貴,有買一塊手表的錢,能買不少糧食呢!”宋家銀罵他是豬腦筋,就知道糧食糧食,糧食會發光嗎,會走嗎,能戴在手脖子上嗎!人活一張臉,樹活一張皮,別給你臉你不要臉!她還說:“嫌貴,咱不會買便宜一點的呀!”她打聽過了,有一種手表,幾十塊錢一塊。楊成方也聽說過那種手表,說那種牌子的手表走得不準。宋家銀說:“你管它準不準呢,隻要是手表就行。”

應該說宋家銀的誌向和做法和城裏人是有些吻合。當時,城裏人的家庭建設正流行“三轉一響”。所謂“三轉”,指的是自行車、手表,縫紉機。“一響”呢,是收音機。“三轉”當中,宋家銀已經有了“兩轉”。要不是形勢發生了變化,宋家銀也會有“三轉一響”,並通過轉和響,保持住她的工人家屬地位。形勢剛變化時,宋家銀沒覺得對她有什麼不利。別人家分到土地高興,她也很高興。她家承包的是三個人的土地,她一份,兒子一份,楊成方也有一份。土地曆來都是好東西啊,多一份土地,就多打一份糧食。因楊成方的戶口還在家裏,在承包土地的問題上,宋家銀承認了楊成方是個臨時工。有人提出過疑問,楊成方在縣裏當工人,分土地還有他的份兒嗎?宋家銀站出來了,她說:“我日他姐,他的戶口都沒遷走,算個啥雞巴工人。他一月掙那幾個錢兒,還不夠貓叼的呢!”她們家三畝多地,分在五下裏。宋家銀帶著兒子,肚子裏又懷了孩子。楊成方怕宋家銀顧不過來,怕累壞宋家銀,提出那個臨時工他不幹了,回家幫宋家銀種地。宋家銀是覺得需要一個幫手,但她不同意楊成方辭工,不願失去工人家屬的名份。楊成方的工錢也長了,由一個月二十多塊,一下子長到四十多塊。宋家銀說:“我不怕累,累死我活該,我也不讓你回來。現在種莊稼都靠化肥催,你不掙錢,咱拿啥買化肥!”

在生產隊那會兒,土地好像在耍懶,老也不好好打糧食。把土地一分到各家各戶,土地仿佛一下子被人揪住了耳朵,它再也沒法耍懶了。又好像土地攢足了勁,一分到個人手裏,見那些個人真心待它好,真心伺侯它,產糧食產得呼呼的。隻兩三年工夫,各家的糧食都是大囤滿,小囤流,再也不愁吃的了。他們不再吃黑紅薯片子麵饅頭了,紅薯也很少吃了,頓頓都是吃白麵饅頭白麵條。他們把暄騰騰的白麵饅頭說成是一捏兩頭放屁。他們把碗裏的白麵條一挑大高,比比誰家的麵條更長。有人在碗裏吃出一個荷包蛋來,卻裝作出乎意料似地說:“咦,這雞啥時候又屙我碗裏了!”別看宋家銀一個人在家種地,她家打的糧食也不少,光小麥都吃不完。楊成方去上班,她不讓楊成方帶饅頭了,也不給楊成方準備鹹菜了,她對楊成方說:“白麵饅頭你隨便吃,該吃點肉就吃點肉。”

忽一日,楊成方背著鋪蓋卷回家來了。宋家銀一把把他拉進屋裏,關上門,問他怎麼回事,是不是人家把他開除了。楊成方說不是,是預製廠黃了。宋家銀不信,好好的廠子,怎麼說黃就黃了呢!楊成方說,用戶嫌他們廠打的預製板質量不好,價錢又貴,就不買他們的產品了。成堆的預製板賣不出去,沒錢買原材料,工人的工資也發不出來,廠長隻好宣布廠子散夥。出現這種情況,是宋家銀沒有想到的。她有些泄氣,還突然感到很累。男人不在家的日子裏,她家裏地裏,風裏雨裏,一天忙到晚,也沒覺得像今天這樣累。她想,這難道就是她的命嗎?她命裏就不該給工人當老婆嗎?人家給她介紹第一個對象,因其父親在新疆當工人,都說那個對象將來也會去新疆當工人。那個對象人很聰明,也會來事。跟她見過一麵次後,就敢於趁趕集的時候,在後麵跟蹤她,送給她手絹。晚間到鎮上看電影,那人也能從人堆裏找到她,把她約到黑暗的地方,拉她的手,親她的嘴。她問過那人,將來能不能當工人。那人說,肯定能。“你當了工人,還能對我好嗎?”“這要看你對我好不好。”“我?怎麼對你好,我不知道。”“你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她說的是不知道,心裏隱隱約約是知道的,因為那個人摟住她的時候,下麵對她有了暗示。為了讓他們的關係確定下來,為了讓那個人當了工人後還能對她好,她就把自己的身子給了那個人。那個人果然去了新疆,果然當上了工人。那家夥一當上工人,似乎就把她忘了。她千方百計找到那家夥的地址,給那家夥寫了一封信,要那家夥兌現他的承諾。那不要良心的東西回信要她等著,說要是能等他十年,就等,若等不了十年,就自便吧。這顯然是一個推托之詞,明明是狗東西不要她了,還說讓她自便,還把責任推給她。有理跟誰講去,有苦向誰訴去,她隻能吃一個啞巴虧。因為當工人的蹬了她,她才決心再找一個工人,才決定嫁給其貌不揚的楊成方。她不擔心楊成方會蹬了她,楊成方沒那麼多花骨點子,也沒那個本事。要說蹬,隻能翻過來,她蹬楊成方還差不多。她以為,隻要她不起外心,當工人家屬是穩的了。臨時工也是工。是工就不是農。是工強似農。誰知道呢,楊成方背著鋪蓋卷兒回來了。他這一回來,就不再是工人了,又變回農民了。這個現實,宋家銀不大容易接受,她心裏一時還轉不過彎兒來。她教給楊成方,不許楊成方說預製廠已經黃了。要是有人問起來,就說是回來休假,休完了假再去上班。她問楊成方記住她的話沒有。楊成方疑惑地看看她,沒有回答。宋家銀擰起眉頭,樣子有些著惱,說:“你看我幹什麼,說話呀,你啞巴了?”楊成方說:“我不會說瞎話。”宋家銀罵他放狗屁,說:“這是瞎話嗎!要不是看你是個工人,我還不嫁給你呢。你當工人,就得給我當到底,別回來惡心我。我給你生了兒子,還生了閨女,對得起你了,你還想怎麼著!還說你不會說瞎話,不會說瞎話有什麼值得驕傲的,隻能說明你憨,你笨,笨得不透氣。人來到世上,哪有不說瞎話的,不會說瞎話,就別在世上混!”楊成方被宋家銀吵得像澆了傾盆大雨,他塌下眼皮,幾乎捂了耳朵,連說:“好好好,別吵了好不好,你說啥就是啥,我聽你的還不行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