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啞炮(1 / 3)

喬新枝下山打水,水還沒有打進桶裏,雪已經下大了。冬天下雪不像夏天下雨,夏天的雨到來之前,總是把聲勢造得很足,又是刮風,又是打閃打雷,清掃街麵和鳴鑼開道似的。雪沒有那麼大的派頭,也不需要任何人迎接,它不聲不響,素麵素裙,說下來就洋洋灑灑下來了。別看夏天的雨提前把動靜搞得很大,有時並不見得下一星半點,隻折騰一陣就過去了,讓人失望。悄然而至的大雪卻往往能給人們帶來欣喜。一個背書包的小姑娘正在路上走,怎麼覺得耳朵上涼了一下呢?仰臉看,哦,下雪了。在小姑娘仰臉的工夫,已有幾朵雪花落在她的睫毛上,沾得小姑娘眼窩子有些濕。一位礦工的老婆正在小屋門口給丈夫繡鞋墊,她繡的不是鴛鴦鳥,是平安字。剛才光線有點暗,這會兒怎麼有點明呢?往門外一瞅,我的老天爺,雪下得真大。她沒有接著繡鞋墊,就那麼不回眼地望著漫天大雪。隻望了一會兒,她的目光就有些迷離,好像走神兒走到別處去了。從井下出來的礦工對下雪更喜歡些。井下一團漆黑,井上一片雪白。他們渾身上下部是黑,大雪從天到地都是白。他們往雪地裏一站,一幅兩色木刻畫就出來了,黑色凸現的是礦工,雪地部分是留白。可挖煤的人從來無意把自己變成畫,他們一到雪地裏就比較興奮,活躍,一邊吟詩一樣嚷著好雪,好雪,一邊用大膠靴把積雪踢得飛揚起來。喬新枝也不反對下雪。這裏是山區,從春季到秋季,雨水總是很少。隻有到了冬天,人們才有望盼到兩三場雪。這是入冬的第二場雪。頭一場雪下得比較小,隻蓋了蓋地皮就停了,孩子想團一個雪球都搜集不夠。這場雪一上來就鋪天蓋地,總算像個樣子。

提著水桶下山時,喬新枝隻見天氣有些陰,沒料到大雪說來就來,下得這麼大。她穿的衣服不算厚,那塊紅圍巾也沒有頂在頭上。好在下雪時總有一些綿綿的暖意,她並不覺得冷。沒戴圍巾也沒關係,她留的是剪發頭,任大朵的雪花戴滿一頭就是了。喬新枝不是一下來就能打到水,她每次打水都要排一會兒隊。南山和北山的山坡上都住有不少礦工和他們的家屬,兩山之間的山腳處隻有一支水龍頭,山上的人們用水隻能到水龍頭下麵接。他們不排隊不行嗎?不行。因為礦上一天隻供兩次水,上午是八點到十點,下午是從五點到七點,過了這兩個時間,水龍頭的龍嘴就閉得緊緊的,一滴水都不出。排在喬新枝前麵的人還有好幾個,三個和她年齡相仿的礦工老婆,一個老奶奶,用木棍合抬一隻水桶的兄妹,還有一個拄著單拐的小夥子。喬新枝很有些替小夥子擔心,好天好地時,小夥子提一桶水上山都很費勁,下雪路滑,不知小夥子能不能把水提到山上去。水龍頭高出地麵三尺餘,為了防凍,鐵水管從腳到頭纏了厚厚的穀草繩。這樣一來,水管和水龍頭顯得有些臃腫,它不像一條龍,倒像一隻挺立著的大鳥。雪花落在穀草繩的絨毛上,使“大鳥”變成了白色鳥。水龍頭一擰開,就不再關閉。眼看前麵一隻水桶快要滿了,幾乎在滿水桶提開的同時,後麵一隻空水桶遂迎接上去。前後快速銜接不會浪費水,卻讓打水人節省了排隊時間。不管桶大桶小,他們提的都是鐵皮桶。水注進桶裏時,由淺到深,發出的響聲是不同的。先是丁丁冬冬,如擊鐵鼓。再是水花激揚,笑語喧嘩。最後水將滿時,水聲卻小了下來,有點小心謹慎和收斂的意思。每一個前來取水的人眼睛不必盯著水龍頭,他們隻聽水聲,就知道桶裏的水到了什麼程度。雪幕把取水的小小隊伍變得有些模糊,他們都沒有說話,隻有水流在不斷獨語。或許是大雪來得有些突然,他們還沒有做出防備,一時無話可說。或許是籠罩性的大雪讓他們有所迷失,他們要想一想,自己這會兒在哪裏。

喬新枝把鐵桶提在手裏,一直沒有放在地上。大雪花子紛紛飛進桶裏去了,她似乎聽見雪花如粉蝶子一樣扇動翅膀的嗡嗡聲。桶底是濕的,先落底的雪花滋地就化了。耐不住雪花前仆後繼,層層鋪墊,後來的雪花就在桶底攢住了,並把桶底覆蓋。這時她有了一個想法,倘是雪花落滿一桶,她就不接水了,化雪代水算了。她為自己的想法感到可笑,微笑一下就把想法否定掉了。雪花是水變成的不假,可雪花把水誇大了,幾桶雪才能化一桶水呢!再說雪化成的水是渾白的,畢竟不能代替從地底下抽出來的清水。她手中的鐵桶是大號的,每天又要洗菜,又要做飯,又要刷鍋,還要給兒子小火炭洗尿布,一大桶水必不可少。因兒子在床上放著,她回頭往山上自家的小屋望了好幾回。小屋是丈夫在工友們的幫助下,在山上就地采石頭壘成的,屋頂上蓋的也是石頭片子。由於動態如靜態般的大雪層層遮擋,也是由於大雪很快把石頭小屋變成白色,她幾乎望不到自家的屋子了。她不害怕,她相信不管雪下得再大,都不會把屋子壓垮。盡管大雪把屋子變得跟雪一樣白,屋子也不會隨雪飄走。還有兒子,她不用擔心灰狼闖進小屋,把兒子叼跑。據說以前這山裏狼是很多,自從開礦的炮聲一響,狼就不見了,連一根狼毛都沒有了。別說狼了,山上連黃螞蟻都很難見到幾隻。她的兒子剛過半歲,還不會翻身,不會爬,她也不用擔心兒子會從床上掉下來。她出門時把兒子平仰著放在床上,兒子隻能一直平仰著。兒子不高興了,頂多哭幾聲,或把握不緊的小拳頭搖幾下,把小腳丫蹬幾下。

拄單拐的小夥子把水桶接滿後,喬新枝讓小夥子等一下,等她把水桶也接滿,他們兩個一塊兒上山。喬新枝家和小夥子家都是住在北山的南山坡,小夥子的家比喬新枝的屋子位置還要低一些,喬新枝的意思,要順便幫小夥子把水桶捎上山去。小夥子明白了喬新枝的意思,他說不用,並說謝謝嫂子。喬新枝沒有堅持讓小夥子等她,受過傷的人都格外要強,她想小夥子可能有意鍛煉一下自己。小夥子提的水桶要小一些,也許他自己真的能把水提上去。小夥子的情況喬新枝知道一些,他叫張海亮,今年不過二十七八歲。張海亮原來在開拓隊打岩巷,被石頭砸斷一條小腿後,老婆就離他而去,不知去向。現在隻有張海亮一人住在北山上的石頭小屋裏。喬新枝一把水桶接滿,提起水桶快步向北山的山腳趕去。她腿壯胳膊粗,力氣不算小,別說提一桶水,提兩桶水都不成問題。她走得再快,桶裏的水也不會灑出來。她事先在桶裏放了兩根截短的玉米稈,水一滿,玉米稈就漂浮地水麵上。人走動時,水麵難免晃蕩,有玉米稈起著阻擋作用,水就蕩不出來。愛惜水的人都是這麼做的。快行帶風,她打亂了雪的陣腳。雪片子先是一陣快速繚繞,像是為她讓開一條道。她剛衝過去,成群的雪片子卻又緊緊跟上,似乎要看看她走這麼快幹什麼。喬新枝快步走是為了趕上張海亮,她見張海亮雪天提水上山果然很難,張海亮剛上山坡,拐下一滑,身子一晃,差點摔倒。要是張海亮摔倒了,不僅一桶水保不住,整個人也會滾下山坡。張海亮把水桶放在地上,像是要歇一下,定一定神兒,再接著上。喬新枝走到張海亮身邊,二話不說,低手提起張海亮的水桶,往山上走去。這次張海亮沒有拒絕嫂子幫他提水。人要強是有條件的,條件不允許,想要強也要不起。

張海亮的小屋門前有一塊小小地坪,喬新枝一口氣把水桶提到小屋門口,放在地坪上,才回頭對張海亮說:大兄弟,水給你放在門口了!在絲毫不見減弱的大雪之中,張海亮正一步一拐地往山上登。聽見嫂子跟他說話,他才停下來,望著高處嫂子的身影說:嫂子,你是個好人哪!

好人?她不過幫人家提了一桶水,不過做了一點抬手之勞的小事兒,就算是一個好人嗎?她一時不知說什麼好,人家說她是個好人,她沒敢承認,也不願否認,隻笑了一下,就繼續登高,回家去了。不過她把人家的話記住了,心裏還是挺受用的。這種受用像是從心底深處發出來的,並很快傳遍全部身心,有一種彌漫性的愉悅效果。下大雪真好!

喬新枝還投走到家門口,就聽到兒子小火炭在哭。兒子哭得直腔扯嗓,好像被狼咬著了一樣。她推開屋門,水桶未及放下,就直奔床前。屋裏沒有狼,什麼動物都沒有,原來是她給兒子戴在頭上的老虎頭帽子不知怎麼搞的抹脫下來,不僅蓋住了兒子的雙眼,而且把兒子的整個小臉都罩在了“老虎頭”下麵。兒子一定是睜著小眼睛看屋頂正看得高興,舉著舞動的雙手不知怎麼碰到了有些寬鬆的帽子,帽子就滑下來,遮住了他的雙眼。兒子突然間陷入黑暗之中,一定很不適應,當然要著急,要哭。他不明白怎麼回事,又不會把帽子掀開,隻能哭。他越是手舞腳蹬,著急亂動,帽子下滑越快,把他的臉蓋得越嚴實。喬新枝喊著我的兒,我的乖,我的小火炭,我的小寶貝兒,這才一手把水桶放在地上,一手把扣在兒子臉上的帽子拿開。兒子哭得一頭汗,汗水把兒子的頭發都浸濕了。兒子哭得臉色有些發紫,兩個眼角的淚水流成了串。喬新枝心疼壞了,趕緊把兒子抱在懷裏晃著說:媽回來了,寶貝兒不哭。都怨媽,媽替兒子打那個臭老虎。說著伸巴掌在床頭的老虎頭帽子上虛打了一下。“老虎頭”上的兩隻圓眼睛大睜著,眼皮眨都不眨,一副無辜的樣子。她摸到兜在兒子屁股和小雞雞上的尿布濕了,三層尿布都濕得透透的。兒子真是哭狠了,把撒尿的勁都使了出來,在她去提一桶水的工夫,不知兒子撒了幾泡尿呢。濕尿布漬著兒子的屁股,兒子也不好受。她把兒子重新放凹床上,為兒子扯下濕尿布,換上千尿布。扯下濕尿布的當兒,她見兒子的屁股蛋子都漬紅了,小雞雞下麵的蛋皮也被漬得耷拉著,薄的像吸空柿肉之後貼在一起的烘柿子皮。她找了找兒子的蛋子兒,還好,兒子的兩顆蛋子還在。隻要兒子的蛋子兒在皮囊裏存在著,兒子就還是兒子。為兒子換上了熱乎乎的幹爽尿布,兒子的哭還是煞不住車。看來不把奶頭子塞進兒子嘴裏,兒子的哭就止不住。

兒子吃到了奶,像得到了最大的實惠和安慰,果然不哭了。小家夥流了淚,出了汗,還撒了尿,大概渴壞了,餓壞了,也累壞了,一逮到奶就大口大口吃起來,吃得咕咚咕咚的。奶汁子在嘴角打著漩,幾乎漾出來。小家夥嘴裏吃著一隻奶,一隻手還伸到媽媽的衣服下麵,摸著另一隻奶。喬新枝的兩隻奶子都很飽滿,奶水充足得很。這樣的兩隻奶子很難比喻,說它像兩隻盛滿水的陶罐,陶罐的皮有些厚。拿它與一種被稱為麵壇子的香瓜作比,大香瓜裏麵的水不夠豐富。真的,這位礦工婆娘的兩隻奶子出類拔萃,無與倫比。特別是在哺乳期間,她的兩隻奶子是脹的,硬的,渾圓的,連表麵的綠色筋脈都隱約可見。奶水一直充盈到奶頭子頂端,奶頭子不再羞羞答答,無事就龜縮在奶盤子裏,而是昂首挺立,呈現出的是舍我其誰的良好狀態。喬新枝隨便把奶頭子一捏,一股奶汁子就滋出來,恐怕比童子尿滋得都遠。是不是可以這樣說,喬新枝兩隻奶子閃耀的是初升太陽一樣的光輝,展示是大地豐收一樣的景象。

小火炭吃著一隻奶,另一隻奶被驚動了,奶汁子漉漉地流了出來。如果不把衣服撩開,奶汁子會把衣服弄濕。如果不把奶子端出來,奶汁子會順著奶瓜子流向她的肚皮,並順著肚皮流進褲腰裏。喬新枝是坐在一個石頭墩子上給兒子喂奶,石頭墩子上墊的是一塊黑色的膠麵風筒布。她把奶子露出來,身子前傾,讓奶汁子滴在地上。漿白的奶汁子湧泉一樣滴答不止,地上一會兒就彙成一片。可能因為奶汁子太稠,彙成一片的奶汁子並不往地下洇,像是在層層積累,有著固體一樣的形態。上個月,喬新枝身上的月信沒有按時來,她擔心自己又懷上了孩子。如果懷上了孩子,奶水就得中斷,小火炭吃什麼。因此她對丈夫宋春來有些小小埋怨,埋怨丈夫天天都跟她來,太饞嘴,太不知道節製。有些愧疚的丈夫,大概是為了向她表示歉意,一天下班時,買回一隻五斤多重的黃老母雞,讓她熬湯喝。她把肥得浮著一層黃油的老母雞湯連著喝了三天,不但月信來了,奶水也更加旺盛。眼見奶汁子白白流在地上,喬新枝覺得非常可惜。如此充沛的奶水,別說一個小火炭,就是再添一個兩個小火炭也吃不贏啊!

小火炭吃了一會兒奶,睡著了。大雪還在下著,門口的積雪大約已達兩寸深。喬新枝看看放在床頭的馬蹄表,該給丈夫做飯了。丈夫這段時間上的是夜班,說是半夜十二點接班,他一般十點鍾就要出門,趕到隊裏開班前會。按規定是早上八點下班,等他們從長長的巷道裏走出來,交了燈,洗了澡,再回到家,時間就到了十點多。這樣算下來,丈夫每天出門在外的時間不是八個鍾頭,十二個鍾頭還要多一些。這裏把礦工下井說成下苦。一年三百六十日,不管春夏秋冬,丈夫一個班都不願意落下。丈夫是一個很能下苦的人。喬新枝給丈夫餾好了饅頭,炒好了菜,還要下半鍋湯麵條。麵條已擀好了,鍋裏的水也沸騰著,單等丈夫一進門就往鍋裏下麵條。湯麵條須現吃現下,下早了麵條容易朽,條不成條,變成一鍋糊塗。一聽見丈夫的腳步聲,喬新枝就把門打開了。她家的屋門是用幾塊板皮釘成的,看上去很簡陋。好在對縫不嚴的板皮外麵又釘了一層膠麵風筒布,風雪總算鑽不進來。她開門猛了些,把雪花吸進屋裏好幾朵。丈夫頭上頂著一塊包單,手裏提著一隻帆布兜,渾身上下幾乎成了一個雪人。包單是丈夫每天下井前包幹淨衣服用的,丈夫倒不傻,下雪天給包單派上了新用場。帆布提兜是裝煤用的,丈夫每天下班回來,都不忘順便捎回三兩塊晶亮的煤。嫁給煤礦工人當老婆,起碼有這點好處,燒的不會缺。喬新枝跟丈夫打招呼:當家的回來了!丈夫說回來了,雪下得真大。喬新枝問冷吧,快進來暖暖。伸手把提兜接過去,放在門內牆邊。丈夫說下雪不冷化雪冷,揪住包單的兩角往後一掀,把落在身上的雪塊子掀落在門外。丈夫還把兩隻釘了雪的鞋底子交替在門外的地上震了震,才跨進屋裏。

喬新枝把兩隻手掌快速搓了幾下,搓熱,分別捂在丈夫兩隻耳朵上,說狗耳朵真涼。老婆把宋春來的入耳朵說成狗耳朵,宋春來沒有辯駁,沒有說狗耳朵上有毛,人耳朵上沒毛。他也不認為老婆把他說成狗,是故意占他的便宜。相反,這讓他覺得親熱,覺得開心。好比老婆兩隻溫熱的小手不僅暖在他的耳朵上,還通過他的耳朵,一直溫暖到他心裏。家裏有個老婆真好,天底下有什麼能比得上家裏有個好老婆呢!老婆給他暖耳朵,他就把兩手抻進老婆的棉襖下麵的棉褲腰上,在那裏暖手。宋春來的個頭不算高,兩口子都站直,喬新枝還比他高出一點點。這樣宋春來摸老婆的褲腰很方便,不用點腳,也不用叉腿,兩手一環,就把老婆後麵的棉褲腰摸到了,同時也把老婆摟住了。棉褲腰那裏可真熱乎。隻摸到棉褲腰,宋春來不會滿足,他的手還要往上走。上麵就是老婆的光脊梁板。老婆棉襖裏麵套的有一件秋衣,但老婆為了掏奶喂孩子方便,從不把秋衣往棉褲腰裏紮。宋春來的兩手往上一走,就把老婆的光脊梁摸到了。他說:我的手可是有點涼。老婆說:沒事兒,不怕。老婆的光脊梁不止是熱乎,簡直有些燙燙的,那是一種軟和的燙,一種滑溜溜的燙。老母雞剛剛下出的雞蛋,就是這樣燙手和光滑,可雞蛋卻沒有這樣軟和。

老婆把手從宋春來耳朵上拿開,說好了,我去給你下麵條。你該餓了。宋春來的肚子是有些餓了。他在井下幹了十來個鍾頭,隻吃了一頓礦上安排的班中餐。所謂班中餐,也就是啃兩個幹火燒,口噙著鐵壺嘴子喝一氣溫開水。可宋春來還有另一種餓,這種餓和肚子有點關係,又沒有關係,它來自肚子下麵。和這種餓相比,他寧可把肚子的餓暫時壓一壓,先把肚子下麵的餓滿足一下。所以他沒有鬆開老婆,反而把老婆的背摟得更緊些。他兩腿緊繃,把自己的前麵往老婆的前麵貼。不貼還沒什麼,一貼那樣東西就跳了出來。老婆背上有個溝,他的手指順著溝往下走,越往下麵溝越深。然而走到在溝上橫擔著的褲腰帶那裏,他的手被擋住了。老婆的褲腰帶是用一些碎布條搓成的,像一根繩索,挺結實的。他捏住後麵的褲腰帶往下拉,對老婆做出了明顯的示意。老婆明白丈夫的意思,丈夫每天從井下回來,都是急著先吃這一口。她願意讓丈夫先吃飯。老婆什麼時候都是熱乎的,餾好的饅頭不吃就涼了。再說吃飽了肚子才好幹事情,空著肚子就用力,對身體終歸不是很好。她說:不許這麼沒出息,先吃飯,吃了飯再說。兩手往外推丈夫。丈夫說不,不,我不用吃飯也有勁。丈夫的樣子像是在撒嬌,又像是在耍賴。老婆越推他,他把老婆摟得越緊。

宋春來擠住了老婆膨脹的奶,老婆驚訝了一聲,他才把老婆鬆開了。他問老婆怎麼了?老婆說:你把我的奶水擠出來了。她解開扣子,往上撩起衣服,果見一隻奶子在滴奶水。她雖然站著,奶珠子掉在地上竟摔不碎,可見她的奶水質量有多高。她見丈夫有些發愣,對丈夫說:快,快來吃幾口。老婆的奶水是給兒子吃的,或者說老婆的奶水是兒子的口糧,他怎麼能吃呢!當丈夫的吃老婆的奶水,這事可從來沒聽說過。他猶豫著,臉上有些不好意思。老婆催他快點,奶水滴在地上,都浪費了。老婆還說,反正別人又看不見,你怕什麼!老婆把門掩上了。宋春來說:你把奶水擠在碗裏,你自己喝吧,你喝了奶,還可以生奶。喬新枝說:我喝了奶,再生奶,那不是回鍋飯嘛!我不想讓我兒子吃回鍋飯,吃就吃新鮮的。她的胳膊一拐,拐住丈夫的脖子,把硬棗一樣的奶頭子擩在丈夫嘴上,說你嚐嚐嘛,試試嘛。我看你還會不會吃奶!宋春來羞紅著臉,隻得把老婆的奶頭子噙住了。他吃得不是很大方,隻把嘴張開一點點,隻叼到了奶棗兒。在他沒有叼住奶棗兒時,奶棗兒在一珠一珠滴奶水,他一叼住奶棗兒,奶棗兒反而不出水了。他把嘴鬆開了,說他吃不出來。老婆不鬆開他,要他張大嘴,多噙點,使勁吸,並說:笨蛋,你還不如你兒子會吃呢!按照老婆的指點,他一下吸到老婆的奶暈子那裏,果然吸出了奶。老婆摸著他的頭,誇他真聽話,真乖。他不敢看老婆的眼睛。一個大男人,像兒子一樣吃自己老婆的奶,要是讓別人知道了,豈不把人家的好嘴笑歪。他隻吃了幾口就不吃了,說不好吃。老婆問他怎麼不好吃?甜不甜?他說不太甜,淡淡的,還有一點麵兒麵兒的。老婆說他不懂,人奶是最有營養的東西。她把自己的奶蓋住了。喬新枝讓丈夫吃奶,其實是她的一個小計謀,她的目的還是讓丈夫先吃飯。

下好了湯麵條,喬新枝陪丈夫一塊兒吃。她用細蔥花給丈夫炒了兩個雞蛋,把盛在碗裏的雞蛋端在丈夫麵前,隻讓丈夫一個人吃,她一口都不嚐。丈夫用筷子點著雞蛋,讓她也吃一點。她讓丈夫趁熱快吃吧,她不吃,她隻吃麵條就行了。丈夫說:你吃了雞蛋,還可以給兒子下奶。雞蛋給我一個人吃了當什麼,我什麼都不會下。喬新枝說:誰說你什麼都不會下,我看你也會下奶。丈夫說:開玩笑,我拿什麼下奶?喬新枝抿著嘴樂,不說。丈夫問她樂什麼,她才禁不住說:拿什麼下奶你知道,我看你下的奶比女人下的奶還稠呢!宋春來像是想了一下,才明白了。他一明白就春心蕩漾,高興得不得了。他說:你浪,你浪,你光逗我,我受不了啦!他推開飯碗,站起來,一下子把老婆抱住。老婆在床邊靠著,手裏還端著飯碗,她把碗舉高,說慢點兒,讓我吃了這兩口。兩口並一口把麵條喝了下去。這次她沒有拒絕丈夫的要求,隻說丈夫真是個緊嘴猴兒。

半下午時,雪下得小了,隻有一些零零星星的雪花漫不經心似地灑落著。丈夫和兒子在床上睡覺,喬新枝係上紅圍巾到門口掃雪。丈夫上的是夜班,白天必須把覺睡足。她不能陪丈夫一塊兒睡,要是睡顛倒了,她夜裏就睡不著了。她得給自己找點活兒幹。她把兒子的尿布洗過了,也在煤火上烤幹了,這會兒正好可以騰出手掃雪。掃雪得趁早。雪還新鮮著,虛蓬著,不但好掃,雪下的路麵還幹著,最能體現掃雪的效果。等雪一落實,或人腳上去把雪踩扁,掃起來就難了,得用鐵鍁鏟。不把路麵清理出來會怎樣呢,太陽一出,雪一化,就麻煩了,雪麵上會結下一層冰,滑得人腳羊腳都巴不住。特別是山坡上的小路,如果結了冰,跟路斷了也差不多,山下的人上不來,山上的人也下不去。那樣的話,住在山上的人怎麼上下班呢,她怎麼下山取水呢!她先掃自家門前的雪。門前有一塊平地,不過三四尺寬。平地的邊沿,就是一個斷崖。斷崖不是很深,也就一兩丈的樣子。可斷崖很陡,石壁直上直下。她把雪掃到斷崖下麵去了。積雪有半尺來深,掃起來並不難,她一會兒就把門前那點平地掃了出來。她用的掃帚不是買的,不是用竹梢和竹身做成的,是她到山溝裏采回一種叫掃帚苗子的野生植物,自己捆紮成的。不管日常用什麼東西,圓的如高粱莛子納成的鍋蓋,長的如野麻匹子合成的晾衣繩子,能自己做的,都是自己做。能不花錢買的,她決不多花一分錢,作為一個礦工家屬,她的戶口不在礦上。她沒有糧票,也不能掙錢。一家人吃飯穿衣,全靠丈夫一個人的糧票和工資。她深知丈夫掙錢不容易,哪一分錢不是成身的汗水和成車的煤換來的!

掃完了門前的雪,她就順著平地一側的山路往坡下掃。聽見小孩子的歡呼聲,喬新枝往上往下看了看,見不少礦工的家屬都出來了,都在掃門前的雪。高處的一個平台上,有兩個孩子在玩雪,一個男孩,一個女孩。他們把雪團成球,舉過頭頂往坡下扔,看誰扔得更遠一些。每扔下一個雪球,他們就歡呼一聲。喬新枝想到了自己的兒子,等掃完了雪,她也把兒子抱出來,給兒子團一個雪球玩。說不定她還要把幾個大小雪球組合在一起,做成一個白胖的小雪人,給小雪人的臉上安一隻紅辣椒當鼻子。她還想到,等兒子小火炭稍大一點,他們就再要一個女兒,到那時候,她和丈夫就是兒女雙全的人了。這樣想著,她不知不覺笑了一下,嘴角眉梢都是由心底生發而出的笑意。女人不知自己在笑時是最美的,好比開在山溝裏的花,那是自然的開放,自然的美。喬新枝頭上頂的是紅圍巾,在紅圍巾的映襯下,她的笑麵不止是美,還有些光彩照人的意思。那些在山上掃雪的礦工的老婆,頭上頂紅圍巾的隻有喬新枝一個。人們從山腳走過,不經意間往山上一望,就把那雪白中的一點紅看到了。人們望第一眼時往往會產生幻覺,以為山上開了一枝紅梅,或一簇桃花。回頭再望,才認出那是一個頂著紅圍巾的女人。路過的人心裏不免會問,誰家的老婆這麼俏呢!紅圍巾是宋春來給她買的。宋春來回老家探親,在媒人的引導下,她和宋春來第一次見麵,宋春來送給她一件用草紙包著的禮物,就是這條紅圍巾。她很喜歡這條紅圍巾,在她眼裏,紅圍巾不光是她和宋春來的定情之物,紅圍巾還代表著紅火和喜氣。和宋春來照結婚照的時候,她戴的是紅圍巾。和宋春來拜天地的時候,她沒有頂紅蓋頭,戴的也是這條紅圍巾。到礦上來,她當然要把紅圍巾帶在身邊。她願意紅圍巾一直鮮鮮亮亮的,永遠都戴不壞。

下山的小路曲曲彎彎,喬新枝快從山上掃到山下時,江水君踏著雪從山下上來了。江水君是宋春來的工友,也是宋春來的老鄉,他們同一天來到礦上參加工作。江水君跟宋春來走得很近,時常到宋春來家的小屋來坐一坐。江水君比宋春來年齡小,把喬新枝叫嫂子。那麼喬新枝就隨著丈夫把江水君叫水君。按說江水君可以跟喬新枝開玩笑。嫂子嫂子,吃楝棗子,楝棗子苦,生個小孩兒叫我叔。他們老家的歌謠就是這麼唱的。在他們老家,當弟弟的跟嫂子逗趣或動手動腳仿佛天經地義,嫂子一不小心,弟弟有可能在她奶饅頭上摸一把。嫂子也不願吃虧,在寡不敵眾的情況下,嫂子們發一聲喊,會把某個弟弟的褲子扒下來,給他曬蛋。可江水君從不和喬新枝開玩笑,他一見喬新枝就局促得很,手無處放,腳無處放,好像連話都說不好了。今天也是如此。他問:嫂子,掃雪呢?嫂子答:掃雪。一問一答都是正經話,或者說都是淡話,連一點開玩笑的意思都沒有,問了,答了,跟不問不答也差不多。當嫂子的本來可以跟江水君開個玩笑,比如她說:把雪掃幹淨好迎接你呀,不然把你摔個大屁墩怎麼辦呢!因知道江水君不愛開玩笑,她的玩笑就沒有開出來。火鐮子碰火石,玩笑要兩個人開,才能碰出火花來。隻有火鐮子,沒有火石,單方麵開玩笑,怎麼也開不起來。她見江水君一隻胳膊下夾著一件衣服,問有事兒嗎?江水君答:我的褲子開線了,扣子也掉了一個,想請嫂子幫我縫上。嫂子說:那容易。春來在家呢,你先上去吧。我掃完了這一點就上去。喬新枝額頭上出了細汗,一說話口裏哈出團團熱氣。江水君往山上看了看,像是不願意一個人上去,他說:嫂子,你累了,我來掃一會兒吧。說著把腋下的褲子遞給嫂子,並從嫂子手裏接過掃帚把。江水君掃雪掃得很快,他手中的掃帚如破浪的船,把雪浪掃得飛揚著就讓開了。他掃幾下就回頭看嫂子一眼,像是要在嫂子麵前表現一下自己,又像是不想讓嫂子先走。喬新枝似乎看出了江水君的心思,就原地站在路邊等他。不知為何,和江水君在一起,喬新枝也覺得有些拘謹,不知說什麼話才合適。在丈夫麵前她不是這樣,想說什麼張口就來,說輕了說重了都沒關係。跟江水君,她也不是無話可說,隻是說話前要想一想,哪些話該說,哪些話不該說。好些話經不起想,一想就不想說了。說了還不如不說。她不知道自己是否應該團一個雪球,朝遠處扔一下試試。她沒有團雪球,把戴在頭上的紅圍巾取下來,抖了抖粘在圍巾上的少許雪花,然後把圍巾披在肩上,兩角係在脖子裏。

掃完了雪,江水君跟喬新枝一塊兒往山上走。冬季天黑得早,有的人家已經開了燈。燈光從窗口透出來,灑在雪麵上,雪麵上反映的是桔黃的顏色。山上沒有路燈,在燈光照不到的地方,雪的顏色有些發青,是月光一樣的清輝。走著走著,喬新枝站下了,江水君也站下了,他們聽到了琴聲。琴聲是從張海亮的小屋傳出來的。張海亮的琴彈撥得一點都不連貫,像是一下一下崩出來的。每一下都橫空出世,出人意料,又像是琴弦崩斷了,再也不能彈下去。然而琴弦畢竟沒有斷,就那麼一個音一個音的崩下去。連起來聽,張海亮的彈奏是有譜的,也是有曲調的,隻不過節奏慢一些。而正是這樣聲聲斷斷的節奏,聽來才有些驚心,還有一些曠遠的淒涼。如果不是大雪鋪地,琴聲不一定會這樣動人,不一定會引起人們駐足傾聽。有了雪夜這個寂靜而清潔的靈境,琴聲的魅力才顯現出來。喬新枝往張海亮的小屋看了看,小屋的門是關著的,裏麵也沒有燈光透出來。在通向張海亮小屋的岔道上,積雪還沒有清掃。張海亮比不得正常人,坡路上的雪要是不掃去,恐怕他就無法出門。喬新枝和江水君互相看了一眼,喬新枝說,她還要幫張海亮把坡路上的雪掃一掃。江水君說他掃吧。喬新枝不容商量,隻管把掃帚要過來,把褲子遞給江水君。

回到小屋,天已黑透了。喬新枝一進門就對丈夫說:水君來了,讓我幫他縫縫褲子。沒聽見丈夫應聲,她知道丈夫和兒子還在睡覺。擱往日,若丈夫還沒睡醒,她不會開燈。江水君來了,她隻好把燈打開。燈一亮,丈夫醒了,問:到點了嗎?喬新枝說沒有,是水君來了,讓我幫他縫褲子。丈夫抬頭看了看,又躺下了。丈夫十點多吃了飯,中午就不再吃飯,一直睡覺,睡到晚上九點半才起來吃飯,吃完飯就又該拿起包單和提兜去上班了。這會兒還不到七點,丈夫不該起床。江水君和丈夫是同一個采煤隊,上的是同一個班。江水君還沒有結婚,住的是礦上的單身宿舍,四個人住一間屋。喬新枝問江水君:你睡夠了嗎?江水君說睡夠了,又說,他瞌睡少,一天睡五六個鍾頭就夠了。喬新枝指石頭墩子讓江水君坐,自己靠在床邊,拿出針線為江水君縫褲子。家裏沒有凳子,隻有一個石頭墩子,江水君若坐了石頭墩子,喬新枝就沒什麼可坐,隻能站著。江水君說:嫂子你坐吧。喬新枝說:你隻管坐吧,到這裏還客氣什麼,我和你春來哥從來沒把你當外人。江水君笑了笑,說我知道。但他到底沒有坐,到煤火台邊烤手去了。嫂子不坐,他怎麼能坐呢!他要讓嫂子知道,他是一個看重嫂子勝於看重自己的人,嫂子站著,他寧可陪嫂子站著。小屋極小,大約隻有五六平方米。一張小床就差不多占去了三分之一,一台煤火又占去四分之一,加上鍋碗瓢盆、油鹽醬醋、麵袋子、米袋子、擀麵板、擀麵杖,還有一隻盛衣服的舊紙箱,屋裏幾乎沒有剩下什麼活動的餘地。迎門口放石頭墩子的那個地方,就是屋子裏最大的活動空間。這麼說吧,屋裏的床邊離煤火台隻有半步的距離,喬新枝和江水君稍一伸胳膊,或稍一活動腿,就把對方碰到了。江水君不止一次對喬新枝說過,這間小屋搭得太小了,麵積至少再擴大一倍,就好多了。每次說這個話,江水君顯得很自責,仿佛對不住嫂子似的。喬新枝從江水君的話裏聽出來,這間小屋是江水君等幾個工友幫助宋春來建的,從選址,到采石頭,運石頭,壘牆,蓋頂,江水君都是其中的參與者。這就是說,在喬新枝還沒到來之前,江水君對這間小屋已經很熟悉。比如說,宋春來是一隻雄鳥,江水君也是一隻雄鳥。為了吸引和迎接雌鳥的到來,一隻雄鳥幫助另一隻雄鳥搭窩。窩搭好了,雌鳥飛來了,其中一隻雄鳥就離開了。

江水君的褲子是褲襠下麵開線了,褲子前開門的扣子掉了一顆。給江水君縫著褲檔,喬新枝想起一個玩笑,這都是沒結婚的小夥子,勁無處使,力無處掏,才把褲檔裏的線撐開了,把褲子前門的扣子頂掉了。要是換一個人,她的玩笑就開出來了。麵前站著的是江水君,玩笑就憋在了肚子裏。她能覺出來,在她低著頭穿針引線的時候,江水君一直在看著她。江水君的雙手雖然在煤火上伸著,兩手有時還搓來搓去,但江水君根本無意於烤手,側著臉,一門心思地看著她。江水君的目光是熱的,恐怕比燃燒得正旺的煤火還要熱一些。這時她盡量不看江水君,她要是一看,江水君就會把目光躲開。多少次都是這樣,她幹著活兒時,江水君不轉眼珠地看她。她一旦看江水君一眼,江水君的眼珠就一陣慌亂,像是不知往哪個方向轉。一個鼻子兩個眼,她又沒什麼出色的地方,不知江水君有什麼可看的!這樣老被人盯著,喬新枝也不自在,還得找一點話說。前段時間,喬新枝聽說江水君回老家相親去了,她問江水君相親相得怎麼樣,把親定住沒有。江水君說沒有。喬新枝問為什麼。江水君說不為什麼。喬新枝說:總得為點什麼。你看了人家的大閨女,不說出點為什麼就沒了下文,無論如何是說不過去的。你以為人家的大閨女是讓你白看的。江水君才說:那個女的個頭太低了。還有什麼?喬新枝問。江水君說:那個女的還太瘦,瘦得像旱地裏螞蚱一樣。喬新枝把旱地裏的黃螞蚱想像了一下,禁不住笑了。她一笑,屋裏的氣氛總算活躍一些。喬新枝說:個頭低點沒關係,說不定還會長呢!閨女家瘦點也不怕,沒結婚都瘦,一結婚就吃胖了。江水君說:反正那個女的不行,沒有發展前途。喬新枝說:我看你還怪挑跟呢,你到底想要什麼樣的,跟嫂子說說,嫂子再回老家時幫你找一個。江水君說;我也不知道。說了不知道,兩眼卻看著喬新枝。這一次他看得比較大膽,喬新枝看他時,他也不躲避。他眼裏的話分明在說:要找就找一個像嫂子這樣的。喬新枝看出了江水君眼裏的話意,話中有話地說:天下的好女人多的是,該定親的時候我勸你還是抓緊時間定一個,挑花了眼就不好了。

縫好了褲檔,喬新枝往兩個褲口袋裏掏了掏,沒掏到扣子。他問江水君:扣子呢?江水君往上衣口袋裏摸,摸了這個口袋摸那個口袋,好像忘記把扣子放哪裏了,又好像壓根兒沒帶扣子來,讓嫂子縫扣子隻不過是一個借口。其實扣子不是自己掉下來的,他見綴扣子的線有點鬆,就把扣子拆下來。拆扣子時他隻顧想著讓嫂子綴扣子,隻想著又可以和嫂子見麵,對扣子本身的去向卻沒有很在意。喬新枝見江水君的手慌得有些亂,似乎也把江水君的真正來意猜出了七八分。這扣子不是那扣子,江水君心裏有一個扣子解不開,就一次一次到她這裏來。到她這裏能怎麼樣呢,自己結的扣子還得自己解,這個忙她實在幫不上。她說:不帶扣子來,我拿什麼給你綴呢!我這裏扣子倒是有兩個,不是黑扣子,是紅扣子。你要是不怕別人笑話,我就給你綴上一個紅扣子,來它個開門見喜。話說出口,她聽見自己還是跟江水君開了一個玩笑。心說不跟江水君開玩笑,一時沒防備,現成的笑話就脫口而出。這時江水君在身上穿的褲子口袋裏把那顆黑色的塑料扣子摸到了,心裏一陣欣喜。有扣子在手,就表明他來讓嫂子幫著綴扣子是真有其事,而不是有別的什麼目的。江水君對開玩笑也不缺乏應對能力,扣子已經攥在手心裏,他卻不即把扣子遞給嫂子,接過嫂子的笑話說:好吧,你給我綴個紅扣子吧,我正想開門見喜呢!從江水君輕鬆下來的表情上,喬新枝看出江水君把扣子找到了,她說:你想見喜,見喜不想你,快,把扣子給我。向江水君伸出了手。江水君沒有把扣子放在嫂子手裏,他把攥著的拳頭伸開,把臥在手心裏的扣子露出來,意思讓嫂子從他手心裏把小小的扣子捏走。可是,當嫂子從他手心裏捏扣子時,他朝上平伸著的手掌倏地一收,把扣子連嫂子的兩根手指頭都握住了。他收手的速度極快,恐怕螳螂捕蟬都沒有那麼快。他的手握得也很緊,喬新枝抽了兩下都沒抽脫。這是幹什麼?如果拿扣子釣手也算一個玩笑,這玩笑開得是不是有點過頭。喬新枝臉上紅了一陣。她沒有把紅扣子拿出來,臉上卻紅得跟紅扣子的顏色差不多。她不能著惱,也不敢說讓江水君把手鬆開。丈夫宋春來就在她身邊的床上睡著,隻要她說話聲音稍高一點,丈夫就會聽見。丈夫一聽見,就會睜眼看見眼前的一幕,那樣就尷尬了。江水君也許正是利用了她不敢聲張這一點,在丈夫的鼻子底下做小動作。這不好,很不好,對誰來說都不是尊重的做法。喬新枝用下巴把睡在床上的丈夫指了指,意思是說:我丈夫在這兒呢,你幹什麼呀!示意江水君趕快鬆開她。江水君這才把她的手指頭鬆開了。

喬新枝的示意也給江水君造成了一點誤會,宋春來在家的情況下,他不能拉嫂子的手,倘是宋春來不在家,他是不是可以把嫂子的手拉一拉呢。幾天之後,江水君的手指在井下被柱子擠破了一塊皮,他提前升井到醫院包紮了一下,就到嫂子家去了。不到下班時間,宋春來還在井下沒出來,隻有嫂子和兒子在家裏。嫂子正靠在床邊給兒子喂奶,見江水君進來,她就不喂了,拉衣服襟子把奶子蓋住。她對兒子說:你看你看,叔叔來了。她看見了江水君右手大拇指上纏著白紗布,喲了一下說:你的手受傷了?江水君說隻破一層皮,沒傷到骨頭,沒事兒。喬新枝說:那也得注意點兒,傷口別見風,別見水。江水君說:謝謝嫂子對我的關心。停了一會兒,他又說:嫂子,你得幫幫我。喬新枝以為是受傷手指的事,說:你的手指頭不是已經包好了嘛!她想起江水君上次使勁攥她的手指頭,她的手指頭好好的,江水君的手指頭卻掛了彩。江水君說:不是手指頭的事。不是手指之事,喬新枝就不問他了。江水君眼睛亮亮的,不用問,是衝她而來。喬新枝不問,江水君也要說,他說:嫂子把我的心占得滿滿的,我睜眼閉眼都是你,我看我快要完了。嫂子你說我該怎麼辦呢?喬新枝說:你沒有必要這樣,我也不值得你這樣。江水君說:我也知道這樣不好,可是我管不住自己。嫂子咱倆好吧。喬新枝擔心江水君說出這樣的話,江水君還是把話說了出來,她正色道:這不可能!我是有丈夫的人,也是做了母親的人,我得對得起我的丈夫和我的兒子。說到做了母親,喬新枝心中似乎升起一種神聖感。抱在她懷裏的兒子向下歪斜著身子,像是對媽媽中斷他吃奶很不理解,還要繼續吃奶。喬新枝把兒子的身子抱正,並把兒子抱得高一些,哄著兒子說:好乖乖,媽媽一會兒抱你出去玩。江水君沒有把希望放棄,說:你跟春來哥該怎麼過,還怎麼過,我隻是背地裏跟你好好,還不行嗎!喬新枝說:那不行!一個人來到世上得憑良心,得自己管住自己。你和宋春來成天價也是兄弟相稱,說出這樣的話,你怎麼對得起宋春來!她又對兒子說:好好,咱去接你爸爸,看你爸爸回來沒有。江水君聽出了嫂子話裏的意思,嫂子不想讓他在嫂子家裏待著了,跟下了逐客令也差不多。嫂子沒有明說讓他走,沒抱著孩子馬上出去,就算給他留了麵子。他歎了口氣,低下了頭,眼睛要濕的樣子。按他原來的想法,今天不但要拉嫂子的手,如果一切順利的話,他還可以把嫂子抱一抱,把嫂子的嘴親一下。因他想象得太豐富,期望值過高,連最低的設想都沒實現,未免覺得失望,像是受到了打擊,自卑也湧上心頭。他低沉地問:嫂子,你認為我是一個壞人嗎?嫂子說:這話怎麼說的,我從來沒說過你是一個壞人。一個人怎麼樣,他自己心裏最清楚。問誰都不如問自己。問他自己的心。江水君說:嫂子,我明白了,我說了不該說的話,都怪我一時糊塗,嫂子別往心裏去。

江水君管住了自己,好長時間沒到喬新枝家裏去。到了過春節期間的一天,宋春來請幾個老鄉到家裏喝酒,江水君才跟幾個老鄉一塊兒去了。江水君提了一瓶白酒,一瓶葡萄酒,還給宋春來的兒子買了一支用高粱莛子和紅紙耳朵紮成的風車,做得禮儀周全。那時過春節礦上都不放假,說的是過革命化春節。也是當時缺煤缺得厲害,越是天寒地凍,對煤的需求量越大。過春節礦工不但不能休息,還要出滿勤,幹滿點,出大力,流大汗,多貢獻,奪高產。這都是礦上那時候的流行語,說出來一串兒一串兒的。礦工大都是從農村來的,都有過春節的習慣,好像大長一年都不算,盼的就是過春節那幾天。過春節不能回老家點蠟燭,放鞭炮,與家人團圓,似乎一年前麵的日子都白過了,心裏缺了好大一塊。為有所彌補,過春節時多少也熱鬧一下,老鄉們提前好幾天就攛掇宋春來請客。這些老鄉,不管是結過婚的沒結過婚的,他們在礦上都沒有自己的房子和自己的家。有一間小屋,老婆在礦上住著的,隻有宋春來。宋春來似乎責無旁貸,他說一定請,到時候大家好好喝一頓。從一個公社裏被招工來到這個礦上的老鄉有五六個,別人都說過去宋春來家喝酒,隻有江水君沒開過口。他想讓宋春來知道,他和宋春來的關係更近些,不會讓宋春來為難。宋春來家的石頭小屋就那麼一點點地方,沒有小桌,也沒有板凳,喝酒在哪裏喝呢?當然江水君使的是自己的誌氣,他得讓喬新枝知道,他是一個有記性的人,不能讓喬新枝看不起他。可是,別的老鄉都答應了去宋春來家喝酒,江水君一個人不去也不好,那樣的話,喬新枝會認為他心胸窄,肚量小,不是有記性,而是好記仇。

喬新枝有辦法,家裏沒有餐桌,她把床騰出來了,以床板代替餐桌。這張小床是宋春來從單身宿舍搬上來的,說是床,不過是兩條木凳支起一塊木板。家裏沒有坐的,她從鄰居那裏借了幾隻小馬紮。另外,她還從山上的鄰居家借了碗筷和酒盅,完全像在老家過年時請客的樣子。喬新枝兩天前就開始準備。老鄉們一到齊,她做的涼菜熱菜差不多也齊了。涼菜方麵,有豬肝、豬耳朵,粉皮兒、豆腐絲、糖醋生白菜心兒,還有油炸花生米。熱菜方麵,雞魚肉蛋全有,光扣碗兒就蒸了好幾個。這些好吃的,三十初一她和宋春來都沒舍得吃,等老鄉們來了才拿出來。喬新枝還給兒子小火炭穿了新罩衣,頭上戴了舉著紅纓子的尖頂紅絨帽,把兒子收拾得像馬戲班子裏的小演員。小火炭十個月大了,已經會叫媽媽爸爸。那麼那些老鄉就輪流把小火炭抱來抱去,在小火炭臉上親一下又親一下,教小火炭喊爸爸。不管小火炭管誰叫了爸爸,大家都很高興。酒還沒有開始喝,小屋裏的氣氛已經很熱烈。

幾盅酒下肚,老鄉們的耳朵和臉就開始發熱發紅,麵貌和剛才大不一樣,好像每個人都換了一個自己,又好像這才是他們的真實麵貌。露出真實麵貌的表現之一,是他們都把目光對準了喬新枝。他們的年齡有的比喬新枝小,有的比喬新枝大,但他們借酒蓋臉,一律把喬新枝叫嫂子。一叫嫂子,他們就等於處在弟弟的地位,就可以和嫂子開玩笑。他們開玩笑的突破口是拉嫂子一塊兒喝酒。男人們都喝,嫂子不喝,眾人皆醉她獨醒,玩笑就開不起來。喬新枝一開始不喝,說她不會喝,一喝就暈。她要是喝暈了,就沒人做菜,沒人看孩子。無奈有的老鄉不依不饒,非得讓她喝,說春節春節,女人代表的就是春。如果春不喝酒,這個春節就沒有一點味道了。喬新枝看了看丈夫,丈夫說:那你就走一圈兒吧。走一圈兒的意思是讓她給每人敬一盅酒,再碰一盅酒,取好事成雙之意。

原來喬新枝是能喝酒的,她喝了酒仍站得穩穩的,不見有任何暈態。把喬新枝拉進來喝酒真是對了,她喝了酒效果特別好。一圈兒酒她才走了一個開頭,就花樹臨風,神采飛揚起來。比如枝頭上原來沒有花,她一喝了酒,枝頭就有了花苞。再比如原來花苞沒有開,是含苞欲放的狀態。她兩盅酒用過,如春風拂來,花朵霎時就開得紅豔豔的。這樣一個女人跟你站得近近的,舉著酒盅跟你碰杯,喝酒,並笑意盈盈,嘴裏說著祝福的話,哪一個男人不是雲裏霧裏,五迷三道。酒不醉人人自醉,才用了三分酒,人已醉了六七分。人把酒喝高了,表現千姿百態,各不相同。但有一點是相同的,那就是亢奮,逞強,忘形,喝高了還想往更高處喝。宋春來事先對喬新枝有交代,不管老鄉們喝了酒怎樣鬧,喬新枝都不要介意,大過年的,以讓大家高興為目的。喬新枝認為丈夫的交代有點多餘,她難道連這點人情世故都不懂嗎!她說:不用你說,我知道。

江水君比較節製,不怎麼活躍。但他並不低沉,決不會讓老鄉看出他心裏的障礙。別人抱小火炭,他也把小火炭抱了抱,隻不過沒讓小火炭喊他爸爸。有人說了笑話,老鄉們笑,他也跟著笑。他的笑雖然有一點勉強,還有那麼一點拿捏,別人不會看出來。趁別人都在看喬新枝,他也看。每次看喬新枝,都能與喬新枝的目光相碰。或者說喬新枝不管轉到哪裏,不管站在什麼角度,目光總是像對他有所關照。比如喬新枝剛才跟一個老鄉碰杯時,眼睛沒有看那個老鄉,看的卻是他江水君。喬新枝看得很快,隻一閃就過去了。這一閃,也被江水君收到了。江水君看出來了,上次他跟嫂子說了要跟嫂子好的話,嫂子沒有跟他計較,沒表示看不起他。相反,因為他對嫂子說了心裏話,他們之間似乎有了一點秘密,關係也比別人深了一層。越是這樣,他對嫂子得尊重點,得把自己和別的老鄉區別開。

喬新枝轉到江水君跟前,江水君馬上端著酒盅站了起來,說嫂子,謝謝你!一下把酒盅裏的酒喝幹了。別人都說不算不算,嫂子還沒給你端起來呢,你怎麼能喝!他們老家酒場上的規矩,嫂子敬酒敬到誰麵前,須嫂子把你麵前的酒雙手端起來,你雙手接過,才能喝。這個規矩江水君是懂的,不知怎麼,他心裏一激動,一緊張就把規矩忘了。江水君正不知如何是好,喬新枝對起哄的人說:我這個老弟喝酒實在,嫂子不能讓他多喝。她把江水君的酒滿上,說:咱倆碰了這一盅就算過了。喝酒實在的說法像是一下子說到了江水君的心坎上,也說到了他的脆弱處,他的眼淚忽地就湧了上來。是的,他今天沒少喝酒,別人喝多少,他也喝多少,一點兒都沒有偷奸耍滑。嫂子說的是喝酒實在,僅僅是喝酒嗎?肯定不是的。江水君使勁忍著,才沒讓眼淚流出來,說:嫂子,你讓我喝多少,我就喝多少。他的話裏潛台詞是:嫂子我一切聽你的,你讓我幹什麼,我就幹什麼。你讓我一口氣把一瓶白酒都喝完,我都在所不惜啊!江水君的話又讓別的老鄉拿到了把柄,有的說讓他喝三盅,有的說讓他喝九盅,還有人從旁邊又抄起一瓶整瓶的酒,啃開瓶蓋,等著往江水君的酒盅裏倒。這時全在喬新枝一句話,就看喬新枝讓江水君怎麼喝了。喬新枝隻跟江水君說話:我知道你,我隻跟你碰這一盅。咱什麼都不說了,啊!說罷,把陶瓷酒盅跟江水君手中的酒盅輕輕碰了一下,率先一飲而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