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裏,這兒連著下雨,下得溝滿河平,白水都漫到莊稼地裏去了。農諺說,有錢難買五月旱,六月連陰吃飽飯。按這個說法,今年台該這一方人不餓肚子。不料莊稼的腸胃對雨水的消受是有限的,整天泡在水裏,它們也不舒服,難免鬧漚根和發黃的毛病。對收成上的事,農人曆來不敢提前高興,莊稼長在地裏不算糧食,收到囤裏才算糧食,照目前的天氣情況看,秋後能不能吃上飽飯還不一定。雨不住點兒,他們開始恐慌,一趟一趟往地裏跑。眼瞅著莊稼棵子裏雨水越積越深,他們跟裏也快要下雨了。天稍有開縫兒,他們就趕緊從莊稼地裏往外排水。排水有多種方式:有的用抽水機往河裏抽;有的在莊稼地裏開溝,把水往低處引導;最笨的方法是在地頭壘一道土堰,拿盆子往堰外攉水。
改家的玉米地裏積了水,白漿漿的水湯子把玉米根部的三層根須都淹沒了,滿地的玉米被分割包圍,每棵玉米都陷入了孤立無援的境地。從水中縱橫交錯灰一道黑一道的倒影看,玉米的葉子是互相拉著手的,這種拉手跟人們就義前挽起手臂一樣,對自救和互救都毫無意義。幸好,為了保住玉米,改家的全部人馬都出動了,娘,改,弟弟,外帶一隻小黃狗。要論戰鬥力,娘當然是強一些。弟弟開放的兩條腿還不能站立起來,隻適合在地上爬。弟弟還不滿周歲。改的任務是限製開放亂爬。地裏到處是水,開放要是爬進水裏就麻煩了。改找一塊平整地方,就近摘下幾片篦麻葉鋪好,把開放的光屁股強行按在上麵。或把開放抱起來,斜抱在自己胯骨上,一邊顛達著,一邊往遠處東指西指,轉移開放對娘的注意力。這樣說來,真正能幹活的隻有娘一個人。噢,你說狗?小黃狗的四條腿倒是能跑能跳,除了多一個吃閑飯的長嘴家夥,人能指望狗什麼呢!
娘排水隻能采取最笨的方法,下笨力氣一盆一盆往外攉水。娘把土堰壘好了,沒有馬上攉水。她們家的玉米地頭緊靠著一塊麵積挺大的養魚塘,攉水隻能往養魚塘裏攉。養魚塘是黑叔家的,往塘裏啪啦啪啦倒水塊子,須征得黑叔的同意才行,不打招呼就攉水,要是黑掇怪罪下來,玉米地裏的水就排不成。魚塘對岸有一間看守魚塘的小屋。隔著寬闊明亮的水麵,改看見光膀子的黑叔蹲在門口一側吸煙,黑嬸兒坐在門檻上低頭織網。黑叔家也有一條狗,那狗跟半大牛犢子一樣,要雄壯威風許多。黑叔家的狗白天用鐵鏈子拴著,到夜晚才放開。娘沿著魚塘的岸邊,繞了一個大圈子,到小屋那裏跟黑叔商量。改聽不清他們說些什麼。娘站著說話,黑叔始終沒動窩,就那麼蹲著。這樣把目光拉遠了看,娘有些小小的,相比之下,蹲著的黑叔似乎比娘還高些。改有些替娘擔心,怕娘被黑叔噎回來。娘往回返時走得很快,跟小跑差不多。娘邁進土堰內的水裏,把雙腳叉開穩了穩,抓起洗臉用的搪瓷盆就攉開了水。這表明娘這一趟沒有白跑,黑叔沒有拒絕往他家的養魚塘裏攉水。
娘彎著腰,兩手抓著兩側的盆沿子,攉起水來連頭都不抬。娘知道時間有多寶貴,她搶時間等於搶玉米的命,多搶一條是一條。她把盆子傾斜著,往水裏一兜就是一盆水。水在盆子裏沒有停留,兜滿的同時就潑出去了。每一盆水都在魚塘的水麵上砸下一個坑。這個坑還沒平複,下一個坑又砸開了。娘潑水不計數,砸下的水坑激起的水波像是為她記數,娘潑一盆水,水波當即畫一個圈,圈連圈,圈套圈,很快畫到了魚塘中央。
開放被娘持續不斷的攉水聲吸引著,老是往娘那邊爬。改把他捉回來,他的屁股比猴子的屁股還坐不住,改還沒鬆開手,他的屁股叉撅起來掙紮成爬行的姿勢。開放並不是對嘩嘩的水聲多麼欣賞,他惦著吃奶,他是一個見奶很親的奶鱉子。改隻得把光肚子的開放抱將起來,她的臉貼住開放的臉,以阻擋開放看娘的視線。她還左一口右一口地親開放的小髒臉,把“放兒乖,放兒不鬧人”的好話送給弟弟。開放尚不懂話,什麼樣的好話他都聽不進去,他強得跟向日葵一樣,不管改把他的臉轉到哪個方向,他都能很快調整過來,扭向日頭一樣的娘,使勁向娘那邊擰身子探腦袋。改知道,弟弟是餓了。自從爹死後,娘的奶水就不太好,弟弟像是老也吃不飽。可沒得到娘的允許,改決不會把弟弟抱到娘身邊去吃奶,耽誤娘幹活,娘會生氣吵人的。
娘的汗水濕透了衣衫,閃著水光的衣衫緊緊貼在娘背上,濕的麵積比娘的背還寬。娘的褲腿挽得很高,汗水混合著泥水,順著娘瘦瘦的小腿往下流。娘累得滿臉通紅,額頭上的大汗珠子簡直有些沉重,落到水裏丁丁的。改家沒有抽水機,娘成心要把自己當成抽水機來使。娘的汗水沒有白流。玉米地裏的積水逐漸地減少了。水淺的地方,一些玉米的根部露了出來。娘暫時放下盆子,把倒伏的玉米扶起來,在玉米根部培上泥。倒伏的玉米不少,那是因為前天水大的時候,養魚塘裏的魚們隨著上漲橫溢的水跑到玉米地裏來了,有人在玉米地裏用提網和罩筐捕魚,把玉米棵子盤騰倒了。經過娘的幫扶和培泥,那些玉米在哪兒倒下的,重新在哪兒站立起來。玉米的青穗和穗口嫩紅的纓子上還粘有一些黃泥,但它們畢竟獲得了新生的希望,顯得精神多了。
改把開放抱到離娘稍遠的地方,摘了一枚馬炮,塞進開放嘴裏。馬炮是當地的叫法,那是一種像龍眼葡萄那麼大的小青瓜。馬炮是野生的,長不大。它的味道跟龍眼葡萄差遠了,永遠是又酸又苦。改的意思是拿馬炮當奶頭,哄哄開放的嘴。開放還沒紮大牙,隻紮出一對小奶牙,估計他咬不破馬炮的皮。馬炮含進嘴裏後,開放是老實了一會兒,小眼睛還轉來轉去,像是對某個圓圓的玩藝兒有了自己的思想。他定是沒想明白,哇地一聲哭了。改一看,開放競用大牙的牙床把馬炮擠壓破了,馬炮的苦水酸水正順著開放咧著的嘴唇往下滴。改把一根食指彎成鉤子,趕緊把破馬炮從開放嘴裏摳出來,扔進腳邊的草叢裏去了。感覺受了哄騙的開放表示抗議似的,仍擠著眼咧著嘴大哭。小黃狗不知發生了什麼事,繞著姐弟倆焦急地直轉,喉嚨眼裏還哼哼嘰嘰,一副和開放心連心的樣子。
娘問:“放兒哭啥哩?”改說:“他餓了。”娘說:“一會兒不嚼我他就不能過。”娘給弟弟喂奶不說喂奶,都是說“讓他嚼嚼我吧”。娘從玉米地裏出來讓弟弟嚼時,泥巴吸住了她的腳,她拔一下沒拔出來,身子一歪,蹲坐在泥水裏。改看得出來,娘是累得沒勁了。娘一聲沒吭,手按著地,從泥水裏站了起來。娘接過開放,把衣服扣子全解開,毫無保留地盡開放去嚼。娘的兩隻奶稀溜溜的,一點也不飽滿。娘說:“出汗都沒啥可出了,哪有多少奶水哩。”開放似乎不在乎奶水的多寡,隻要讓他吃,他就很滿意。他把奶穗子吃得很深,吃著一隻奶,手還摸著另一隻奶。小黃狗對開放當然很羨慕,眼巴巴地瞅著開放的嘴不停地嚅動,它的表情有些發傻,簡直不知道怎樣處置自己的嘴才合適。改注意到了小黃狗的饞樣子,狠狠瞪了小黃狗一眼。小黃狗還算敏感,知趣,它馬上把眼皮低下來了,仿佛在說:“我什麼都沒看見呀。”
改想,她要是能替娘攉水就好了。這樣想著,改脫掉鞋,把褲子提到大腿根兒,往土堰那兒走去。改的褲子是一條黑色針織健美褲,褲腿很瘦,褲腳下口有一個袢帶,穿褲子時把袢帶踩在腳底下,把褲腿繃緊,就算健美了。這種褲子有彈力,把袢帶從腳底脫掉,它自己就縮上去了。這條褲子是爹年前從城裏給她買回來的,爹要不是想著給她買褲子,興許不會死。臘月二十二,爹坐長途大客車往家裏趕。車上坐的大都是外出打工回鄉過年的人。在半路上的一個小城市,車停下了,讓大家解手。爹趁這個時間,到附近的小攤給改買褲子。爹從小害耳病,害得耳朵有些背。車發動了,別人都上了車,一個同村的老鄉大聲喊他,他才趕緊跑著去上車。就在這時候,一輛大卡車開過來,撞在爹的肚子上,把爹撞出好遠,仰麵倒下了。爹的第一個反應是保護他的鞋,伸手嚷著:“我的鞋!我的鞋!”他的鞋從腳上掉下來了,而打工數月掙的幾百塊錢都在鞋殼兒裏藏著。有人把鞋揀起來遞給他。他看看錢還在,就穿上鞋,爬起來上了大客車。車開了一會兒,他覺得肚子裏不大得勁,光想嘔吐。他以為自己暈車了,把肚子裏往上翻的東西使勁往下壓,不讓肚子裏的東西吐出來。他怕影響客車上的公共衛生,怕司機不高興。後來實在壓不住,脖子一伸吐了出來。他吐得不是什麼汙物,而是大口大口的鮮血。他覺得不好,喊了一聲“救命啊”,就倒在血泊中,暈了過去。這些經過都是那個老鄉對村裏人講的。一時間,村裏人到處都在講“我的鞋我的鞋”。人們總是願意提到爹的鞋,很少有人提到爹為改買健美褲這個細節,不然的話,這條褲子改就不敢穿了。是娘讓改穿的,娘說要是再不穿,改一長高就穿不成了。改挖了大半盆子水,沒有像娘那樣把水攉出去。她估計自己攉不高,攉不到土堰外麵去,就把盆子平端起來,放到土堰上,掀動盆沿一傾,水才倒進魚塘裏去了。娘說:“你還小,攉不動,算了,放那兒吧。”改說:“我試試。”她想端一盆就少一盆,娘就可以省些力氣。她挖了一盆又一盆,都傾倒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