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下冒頂砸死了人,死者的一雙兒女哭得拉不起來,善後問題遲遲處理不了。死者被清洗過了,臉上塗了胭脂,身上穿了一套礦上配給的新西裝,已在礦上醫院的太平間裏躺了好幾天。因死者家屬不願在善後協議書上簽字,死者的屍體就不能火化,還得繼續在冰冷的太平間裏“太平”著。
矛盾出在哪裏呢?按死者家屬的要求,礦上除了按工亡事故付給死者家屬一定的撫恤金,還要給死者的女兒和兒子安排工作。而礦方認為,死者是違章作業造成死亡的,責任本應由違章者自己負,但考慮到死者家庭確有困難,撫恤金還是要付的。至於給死者的子女安排工作,就暫不考慮了。礦上勞動工資科的馬科長負責處理這起事故的善後,馬科長說了礦上的難處:原來一些有工作的職工還要從工作崗位上下來,目前全礦下崗的職工有二百多,僧多粥少,哪裏還有什麼工作可供安排!事情就這樣僵持住了。
事情的難點還在於,死者體弱多病的妻子已昏過去兩次,一直在醫院裏打吊針,醫生隨時都要準備再對她進行搶救。在這種情況下,誰都不敢就子女的工作問題跟她談判,誰都怕一句話說不好了,再搭上一條人命。
左右為難之際,人們想起了孫保川,看來隻有請孫保川出馬了。
在礦上,孫保川處理善後問題的本事是出了名的,不管再棘手的事情,隻要孫保川一出麵,沒有處理不了的。一個大礦,地下巷道縱橫,麵積跟一座小城市差不多,每年都要死幾個人。上麵有規定,每出一百萬噸煤,隻允許死一到兩個人。那麼出三百萬噸煤呢,死亡人數不能超過五到六個。百萬噸死亡率一旦超過規定指標,礦上就要受罰。不過這就不得了啦,它表明出煤是以部分礦工的生命為代價的,這正是煤礦工人工作性質的凶險和人生的悲哀所在。試想想,有哪一個行業需要把產量和生命掛起鉤來?需要在下達產量指標的同時下達死亡指標?礦上既然每年都要死人,就得有一套活人組成的班子來對付這些事情。人命關天,誰家死了人,誰家就算得了天,占了理,處理起來是非常難的。麵對痛不欲生的死者家屬,一些命令式的行政手段不能用了。一味地裝三孫子,說小話兒,也不一定頂事。這時候就得有一些特殊的辦法,才能和死者家屬說上話,溝通一下感情,最後達到解決問題的目的。礦上那麼多幹部,掌握有特殊辦法的,隻有孫保川一個人。
孫保川的特殊辦法不能說出來,一說出來會引人發笑,人家會說原來如此。他的辦法是什麼呢?說白了隻有一個字:哭。某家發生事故死了人,人家哭,他也哭。他上來先是不跟人家說話,也不對人家進行勸慰,隻是哭。他不是假哭,是真哭。咧著大嘴,哭得嗷嗷的,眼淚鼻涕流得一塌糊塗。他甚至有些喧賓奪主,有時比死者家屬哭得聲音還要大,還要持久,以致人家還要反過來拉他勸他,要他別哭了,別哭了。您別說,他這一哭還真頂事,人家會說,原來以為當幹部的跟工人沒什麼感情呢,現在看來還真有點感情。
舉個例子吧。有一年,礦上發生了瓦斯爆炸,一下子炸死了十八個人。其中有一位年僅二十的礦工,祖父、父親兩代單傳。到了他這一代,還是單傳。他上麵有兩個姐姐。小夥子的對象都找好了,準備到五月一日結婚。不料離結婚的日子還有三天,人被炸壞了。失去獨子的老兩口和失去弟弟的兩個姐姐,都哭得死去活來。他們被安排住在一家賓館裏,不管誰去看他們,他們隻是哭。礦務局的局長去了,他們哇地哭了。老兩口喊著:還我兒子!還我兒子!煤炭部的部長去了,他們哭得更痛些。部長說:我們的工作沒做好,給你們的家庭帶來這麼大的痛苦,我對不起你們。老礦工哭得仰著臉,擠著眼,對部長看都不看,一個勁兒念叨:我兒子,我兒子……老礦工的老伴哭得使勁拍床,嚷著:我就這一個兒子啊!我再也沒有兒子了呀!天哪天哪!我也不活了!眼看善後問題處理不動,孫保川來了。他進門就跪下給二位老人磕頭,叫了爸叫媽,說二老要是不嫌棄的話,就讓我來當您的兒子吧,百年之後,我給二老披麻戴孝,扛幡送終。他叫著死難礦工的名字,把死去的年輕礦工叫成弟弟,說弟弟呀,不是我這當哥的埋怨你,你走得這麼早,咱爸咱媽今後的日子可不好過啊!孫保川這樣說著,就哭起來了。他一哭聲音就很大,把死者父母和姐姐的哭聲都蓋過了。說實在的,他哭得一點也不好看,一點也不好聽,就那麼破腔破噪的,簡直有些醜陋。他本來是跪著哭,哭著哭著,好像支撐不住,臉就貼在了地上,眼淚把地板弄濕了一大片。老礦工見他哭得如此傷痛,讓他起來吧,說:你的心意我領了。孫保川還不起來,說:您二老要是不認我這個兒子,我就不起來。老礦工長歎了一聲,說好,我認。老礦工既然認了孫保川作兒子,後麵的事情就好辦了。
這樣的事情一傳開,人們對孫保川的看法不是很好,說他的哭是裝出來的。有人找到了原因,說孫保川本來就會演戲。對一個會演戲的人來說,說掉淚就掉淚,說哭張口就來,不算什麼難事。孫保川演戲隻不過換了一個地方而已。是的,孫保川是礦上的工會副主席,過年過節啦,礦務局要搞文藝節目彙演啦,都是由孫保川牽頭,把礦上的業餘文藝宣傳隊組織起來。他既當隊長,又當導演。有時演員不夠了,他就披掛上台,把自己當演員來使喚。他演過一個宣傳安全生產的小曲劇,的確把聽眾的鼻子唱得酸溜溜的。有人甚至說,孫保川祖傳下來的有一種哭藥,每見到死者家屬之前,他悄悄地把哭藥吃上一片,到時候藥勁就發了,他不想哭都收不住。有人拿這個話當麵問過孫保川。孫保川不承認他有什麼哭藥,他說:開玩笑。
礦上的人知道了孫保川善哭,死者家屬一般都不願意孫保川參與處理親人的善後。他們雖然沒有親眼見過孫保川怎樣哭,但他們害怕像人們傳說的那樣,孫保川到誰家一哭,誰家的人心就軟了,頭就蒙了,該講的條件也不講了,該提的要求也不提了。
前麵說到新發生的冒頂砸死人事故善後工作被擱淺,萬般無奈之際,馬科長去找孫保川,請孫主席起動大駕,再幫老弟一次忙吧。
孫保川問:我能幫你什麼忙?
馬科長說:你心裏有數,我一來你就明白了。
對不起,我是個糊塗蛋。
馬科長隻得把遇到的難處對孫保川講了。
孫保川還是說對不起,說:這是你的事,不是我的事。你處理不了的,我憑什麼就能處理,我又沒長著三隻鼻子六隻眼。
馬科長說:你老兄有一張嘴兩隻眼就夠了,礦上的人誰不佩服你,死蛤蟆也能讓你哭出尿來。
孫保川把臉子拉下來了,說:你這話我不愛聽,你嫌人家罵我罵得還不夠,對不對?我說一句話你可能也不愛聽,你今天就是在我麵前哭,就是把死蛤蟆哭出屎來,我也不能從命!
馬科長說:我要是會哭,還求你幹什麼!
馬科長自己請不動孫保川,就去找礦長,讓礦長跟孫保川說。他相信鼻子大壓嘴,礦長要是給孫保川下了任務,孫保川恐怕不好拒絕。
礦長也沒有立即答應馬科長的請求,說:這類事情你們不能動不動就找老孫,老孫歲數不小了,哭一次也不容易。話雖這麼說,礦長還是拿起了電話,準備讓孫保川到他的辦公室來一下。
馬科長一見礦長要給孫保川打電話,忙說:我回避一下吧,我找過老孫了,他把門關得很死,我要是在這裏,我怕他麵子上下不來。
礦長一聽這話,把電話放下了,說:噢,你請人家,人家不答應,你就想通過我給人家施加壓力,是不是?當年劉備請諸葛亮是三顧茅廬,你請孫保川才請幾次?說起劉備,劉備在曆史上也是一個大哭家,他把江山都哭到了手。看來哭也是一門學問。人家孫保川會哭,你幹嗎就不能哭一哭呢!
馬科長解釋說,不能說他沒哭。看到死者家裏那麼困難,看到死者的兩個孩子哭得那麼可憐,他也掉淚了。但讓他大哭,他哭不出來,他還沒掌握大哭的方法。
礦長說:這恐怕不僅僅是個方法問題。好了,你去吧,拿出三顧茅廬的精神,跟人家老孫好好商量商量。
馬科長知道跟孫保川商量不出什麼好結果,就耍了一個花招兒,到孫保川的辦公室對孫保川說:孫主席,礦長讓你到他那裏去一趟。
孫保川問:你小子是不是假傳聖旨?
馬科長一點也不辯解,說對對,我是假傳聖旨,有能耐你就扛著別去,反正我把話給你捎到了。
孫保川來到礦長辦公室,問:礦長您找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