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後的1月18日,朝廷就準了李鴻章的奏折,同意收購旗昌。
唐廷樞等人拿到了朝廷的批複,就按照事先商議的修改辦法將旗昌股東大會提交的修改合同進行了再次修改。生意人的動作就是快,旗昌很快就收到了招商局修訂後的合同文本,旗昌的股東們一看,結賬日期倒是可以商量,這麼多洋鬼子變相被招商局給解雇了,安置這些人就是一個問題了。唐廷樞叼著大煙鬥笑眯眯地用一口流利的英式英語對旗昌洋行的行主進行說服教育:“我說你們洋人別得寸進尺,現在也隻有我們招商局還收你們這些破爛,你看看人家太古,都是鐵甲船,哪像這些破木船,跑不了多久就要維修,當初我們的沙船就是因為維修費用太重無力承擔,我們才改用輪船的,就你們這些船,不停運你們虧得更多,風吹雨打的,停運那就爛起來更快了。”
“唐先生聽我解釋,你們變相裁減了我們的海事監管人員,我們國家跟你們不一樣,我們得為這些員工的生計著想。”旗昌行主一見唐廷樞態度堅決,趕緊摸出一支粗大的雪茄,“唐先生,你這樣的大老板抽這個比較有派。”
唐廷樞微微一笑:“謝謝,我抽這個習慣了,剛才說到人員問題,你們這些洋人把我們國家糟蹋成什麼樣了?大清的人也是人,現在我們買了你們的資產,還要將人員也給安置了?你就別蒙我了,在你們的國家,失業是很正常的事情,我們也考慮了你們的難處,輪船總管我們留下,其餘的人先試用,這已經是很大的寬容了。”
1877年2月8日是招商局一個值得紀念的日子,為了便於英國驗船官對招商局購買的旗昌輪船進行估值和檢驗,這一天中國駐英國公使郭嵩燾將旗昌提交的更名船隻報表向英國維多利亞女王彙報。維多利亞這個肥胖的洋女人瞅了瞅不遠處的郭嵩燾,傲慢的眼神裏全是不屑,嘴角露出一絲譏笑,這個東方男人就是在父老鄉親的唾罵聲中輾轉到我日不落大英帝國擔任大清王朝第一任外交使節的人?郭嵩燾從這個胖女人的眼睛裏看出了不屑。在1840年初,這個年僅二十一歲的小胖妞赤膊上陣,在英國議會上發表了著名的演說《為了大英帝國的利益》,號召英國的軍隊向中國人開戰。很快英國人的戰艦就開到了廣州珠江口,這個小胖妞推行的向中國傾銷鴉片換取白銀的政策,不僅把風光無限的禁煙老英雄林則徐圍困在了廣州城,也把整個大清帝國卷入了一場前所未有的危機。眼前的這個胖女人僅僅用了幾個月時間,就將大清帝國至高無上的道光皇帝給搞得頭暈腦漲,林則徐遠貶新疆,割讓香港島,賠償白銀,開放通商口岸,這個胖女人還同時要求實施最惠國待遇,為後來洋鬼子在中國為非作歹留下後患,大清王朝也為此付出了上萬兩的白銀。前不久,李鴻章因雲南教案在煙台遭遇英國公使威妥瑪的晦氣,就是因為洋鬼子有最惠國待遇所以為非作歹造成的,而這背後真正的陰謀策劃者就是眼前這個歹毒的老寡婦,將侵略的觸角伸向了帝國內地甚至最西南的領地。
維多利亞之前已經傾聽了情報部門的彙報,這一次招商局並購的旗昌輪船都是太古輪船之前就淘汰了的木質船,無法跟太古輪船的鐵甲船競爭,加上招商局這一次並購不僅僅掏空了公司自己的家底,還通過大清朝廷四處籌集資金,並通過行政的手段為招商局募集商股,不過這一切不僅僅危害不到大英帝國的利益,相反給太古輪船帶來了一個絕佳掌控中國航運權的機會。招商局並購旗昌輪船能夠帶給英國太古的機遇是隻要太古繼續跟招商局在價格方麵惡戰幾個月,就能拖垮這個靠著財政並購看上去非常龐大的航運公司。情報部門的人還將大清王朝近年來反對造船,反對開設輪船招商局的情報告訴這個老寡婦,招商局拆借的財政款是要向政府支付利息的,現在大清王朝跟俄國人打仗的銀子都是通過外資銀行拆借的,所以招商局的這一筆並購資金不得有任何閃失,隻要太古輪船動用一筆資金在招商局並購旗昌之後,繼續在價格方麵血戰到底,大清王朝那些保守派就會出來找招商局的麻煩,等招商局陷入內亂之時,那些依附在招商局的中國資本將紛紛依附太古輪船,這樣一來強大的反而是太古輪船,這個時候中國航運業真正的控製人就是我們大英帝國的太古輪船,到時候太古輪船可以迅速提價挽回之前價格戰的損失。
維多利亞撓了撓頭皮,左宗棠在新疆跟阿古柏開戰,將沙俄勢力趕出新疆,這樣也符合大英帝國在中國的利益,同時又牽製住了沙俄的後方,現在大清王朝準備從東麵出擊給沙俄製造和解的條件,這正是大英帝國將沙俄趕出巴爾幹半島的好機會。而招商局並購旗昌看上去是大清王朝海運強盛了,事實上是旗昌輪船要金蟬脫殼回歸美國本土,美國佬滾回老家去了,通過這一次並購消耗了招商局所有潛在的動能,就讓招商局他們自己折騰去吧。醞釀著徹底搞垮招商局陰謀的維多利亞這一次非常痛快地就默許了旗昌輪船更名招商局提出來的名字。
1877年2月12日,唐廷樞、徐潤、盛宣懷與旗昌正東忽海在英國律師擔文的主持下簽訂了合同。沈葆楨承諾的政府財政撥款在3月1日之前全部到賬,3月1日這一天,旗昌產業正式過戶給招商局,那些依附旗昌的華商成了招商局的麾下,招商局的船舶總噸位一下子增加到三萬噸以上,為並購前的二點五七倍,這一年招商局總噸位達到四百萬噸以上,占進出口中外船舶總噸位的百分之三十六還多,可以說招商局一下子就成了航運業的大胖子。
招商局並購旗昌之後,帝國為之歡呼,當時《申報》報道稱“從此中國涉江浮海之火船,半皆招商局旗幟”,沈葆楨也興奮地稱讚“裨益良多,是真轉弱為強之始,此後碼頭扼其要領,利權益有保握,此事關係中國收回利權之舉,有裨大局”,李鴻章也很興奮,說“為收回利權大計,於國計商情兩有裨助”。
帝國在沸騰,太古輪船的陰謀開始了。擁有江海輪各四艘的太古輪船終於要下狠手了,從英國國內拆借了一百萬兩銀子,就是鉚足勁兒要跟招商局肉搏,這個時候的招商局總盤子擴大了,每年卻要為官款以及欠款利息支付二十萬兩以上的銀子,財務壓力非常大。李鴻章讓招商局堅持一兩年,等太古低頭認輸。曾國藩死後,李鴻章可以說就成了大清王朝的裱糊匠,除了新疆阿古柏戰爭外,帝國發生的大小事,隻要跟外國人相關,李鴻章都要出麵斡旋,還真有點奇怪,每次洋鬼子點名就要李鴻章去。1876年8月,在天津撒歡還沒有撒夠的英國人居然將戰艦開到煙台,在別人大炮下談判,那簡直就是侮辱,還談什麼尊嚴?一直以來心靈飽受洋鬼子摧殘的李鴻章好不容易找到一個出一口惡氣的好機會,戰場上咱不行,商場上老子就要搞死你英國佬,旗昌已被我大清王朝給搞得舉手投降被並購了,太古小樣兒這一次是自己送上門來,弄不死你才怪。
唐廷樞徐潤有點坐不住了,沈葆楨也坐不住了,招商局現在可是拿著我們民營企業家和朝廷的錢,你李鴻章怎麼能用招商局來泄私憤呢?招商局“本重利單,實不足以久支”,現在英國人猖狂,太古如果始終都不肯求和,招商局可就是騎虎難下,到最後太古要完蛋了,英國人再開幾艘戰艦,還不是要你李鴻章去擦屁股?唐廷樞他們開始找太古和解,太古果然牛氣,和解可以,但是我提出的苛刻貿易條件你們必須照辦,這怎麼可能,招商局原本想兩家平分貿易,太古說不可能,結果和解拖到1877年年底都沒有談成。
1877年12月18日,唐廷樞和徐潤正在辦公室扒拉著算盤珠子,兩人的臉上猶如水煮的包子,再這樣血戰下去,招商局完蛋隻是一個時間問題。正當兩人愁眉不展的時候,兩個洋鬼子敲門,徐潤對這兩人比較熟悉,一個是太古行東施懷雅,一個是船東賀利施,這倆家夥居然是登門求和的。他們這個時候猛然醒悟了,維多利亞那個老寡婦忙著到處爭強好勝,根本沒有閑工夫管太古洋行在中國這點屁事,最多隻是精神上給予支持,現在太古已經是“受累甚重,虧折太多”。而招商局背後有大清朝廷,這樣基本麵不平等的兩家鬥下去“爭衡無益”,這倆洋鬼子跟唐廷樞與徐潤說咱們和好吧,對大家都有好處。他娘的,當初求和你們不是很拽嗎?看洋鬼子這樣,唐廷樞這個時候挺了挺腰板說:“招商局隻是想收回中國利權,與你們這些洋人存壟斷之心有間。”把洋鬼子教育了一番之後,唐廷樞還是有點擔心洋鬼子甩手走人,於是裝著勉為其難的樣子同意“量為變通”。雙方就這樣第一次坐到了談判桌前,商談具體的航線貿易利益分配問題。經過了八九天的談判,招商局基本上處於上風,又是在那個叫擔文的英國律師的主持下,雙方簽訂了為期三年的齊價合同,價格戰暫時結束了。齊價協議簽訂後簡直就是立竿見影,之前招商局一直沒有盈利,1877年當年最後幾天就讓招商局實現盈利,此後利潤增長幅度在百分之五十以上。
就在大家夥兒的一片歡呼聲中,有人開始不高興了,原因很簡單,旗昌的並購案是一樁賠本的買賣,並購過程之中的醜陋交易如同抄家一般被揭露開來。當初旗昌的股票從高位一路下跌到五六十兩一股,到招商局收購旗昌的時候股價迅速上拉到八十兩甚至九十兩一股,旗昌的股東們作局將股票拉升,抬高了收購價格,至少招商局因此多支付了五十萬兩以上。在這一場並購過程之中,生旦淨末醜悉數登場,旗昌洋行在出售旗昌輪船產業的過程中夾帶私貨,將一些爛資產裝入其中,很多接收後基本成為廢品,李鴻章看著一艘艘爛船,隻有作出“暫擱勿用”或者折價出售的決定。
資本的每一個毛細血管裏麵的血液都是肮髒的,更何況老牌殖民資本主義企業旗昌,在初試牛刀的招商局麵前那簡直就是祖師爺,招商局隻能權當交了學費。旗昌從釋放出售消息到最後跟招商局成交的整個過程中,對股價的操縱達到登峰造極的地步:第一步首先釋放出售產業的消息,導致股價進一步下滑,引誘唐廷樞、徐潤這樣的招商局大股東暗中購買旗昌股票。第二步是唐廷樞等人購買股票之後勢必要獲利,那麼唐廷樞等人就要想辦法讓招商局接盤,這個時候就出現了招商局甚至其他公司要收購旗昌的局麵,旗昌一下子成了具有並購重組概念的香餑餑,股價也就開始慢慢地拉升。第三步是旗昌與唐廷樞盛宣懷等人共同作局,散布消息,說旗昌在年底之前要更換經理,而新來的經理可能會融到一筆巨額資金,重振旗昌輪船,這樣一來起到兩個效果,一個是給盛宣懷等人鼓動沈葆楨拆借政府官款造成時間緊迫的假象,一個是利用這個假象造成旗昌後市預期樂觀的假象,為旗昌的股東們以及唐廷樞等人拉升旗昌股價鋪路。第四步就小兒科了,盛宣懷等人善於揣摩中央領導人的心裏,航運權跟國家主權一樣,尤其是李鴻章在簽訂《煙台條約》之後,自己的政治對手左宗棠卻在新疆打了大勝仗,一直嚷嚷海防的李鴻章如果這個時候通過收購旗昌掌控中國航運權,這可是李鴻章在中央重要的政治籌碼,說服李鴻章在權力中樞力保收購的通過。千年的皇權演繹到大清王朝,真正的權力中樞在諸如李鴻章這樣的中央領導人手上,在千年的演變過程之中,政治的醜陋就在於政治籌碼背後總有那麼一隻肮髒的利益之手在操控著權力,盛宣懷深諳此道。要想徹底搞定政治明星李鴻章,除了老父親的同科聯誼,加上自己多年來的鞍前馬後,看來還遠遠不夠,因為李鴻章之前,尤其是在招商局草創之初還不太信任盛宣懷,所以現在盛宣懷必須得下血本。這不,並購旗昌的過程之中,就有30間房產、17所洋房價值五十萬兩的產業暗度陳倉給分離出來,讓李鴻章的心腹成立了一間新的空殼公司,將這些每年都有百分之十左右收益的產業給買下來了,相比旗昌的那些破船,這簡直就是一隻生金蛋的雞。
就這樣,交易成功了,並購的主要資金是政府的,之前秘密買入旗昌股票的唐廷樞們在招商局並購旗昌過程之中大賺一筆,這樣一來唐廷樞徐潤等人雖然是招商局的股東,可以說這一次是利用政府的官款實現了借雞生蛋,空手套白狼的大並購。所以現在資本市場的那些所謂的玩家們搞什麼內幕交易、老鼠倉、空手套白狼等所謂的高手法,在一百多年前,老祖宗們就已經玩過了,還是跟國際大鱷們聯手玩,將政府當冤大頭玩,相比之下,現在的玩家就有點小兒科了。
中國有一句俗語叫做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唐廷樞、盛宣懷等人的小兒科手段一不小心在兩江總督沈葆楨去世之後被人發現。之前我們說的那個大學士宋晉這個時候已經翹辮子了,後繼者王先謙跳出來,指責唐廷樞等人空手套白狼,利用並購旗昌的五十萬兩官款私自低價買入旗昌股票,然後再“抵作十成之銀,扣算入己”。唐廷樞一聽這個王先謙跟宋晉相比差遠了,宋晉在攻擊造船時拿出的數據雖有出入,也不至於捏造事實,一看這個王先謙就不懂資本運作,當麵就反駁:旗昌股票的流通股也就數萬兩,怎麼可能有五十萬兩的股票劃抵價款,再說啦,招商局支付給旗昌的都是現金,當時那麼多股東在場,還有旗昌開具的收據,你怎麼能信口開河呢?李中堂給我們撥的官款可是在收購旗昌之前就購買了四艘船,你說我們即使想動用這五十萬兩銀子,難道從船家拿回這些銀子不成?
王先謙的魯莽行為讓一直跟李鴻章勢同水火的新任兩江總督兼署南洋大臣劉坤一感到非常的撮火,玩資本唐廷樞他們簡直就是王先謙的祖師爺,這麼小兒科的把戲唐廷樞他們怎麼可能動用官款來操作呢?即使動用官款,也不會直接用官款購買股票,之後用股票來劃抵價款,別忘記了徐潤曾經是洋行的大買辦,跟旗昌洋行的人往來甚密,別人要玩也是跟旗昌的人勾結起來一起玩,在背地裏簽訂一些隱秘的合約。唐廷樞說交易當時有股東、有收據,這個也隻是演戲的一部分而已,說不定旗昌的股東拿了招商局的現金,轉身就跟唐廷樞等人分贓。這個證據應該從招商局內部人員打開突破口,而不能看表麵現象:招商局在李鴻章的倡導下實行的是官督商辦,商人出銀子,政府卻掌管著公司的生死大權,事事都要向李鴻章等中央領導人彙報,這種看似民營資本實則國家管理的體製就決定了招商局勢必會陷入一個製度怪圈,股東會變著法子地利用國家管理這一張牌,爭取更多的國家資本卷入其中,而政府為了控製招商局,勢必在關鍵時刻出手相助,政府出手的過程之中,民營股東作為內幕人勢必為自己謀利,讓政府資金為自己抬轎子,進行內幕交易,而政府為了加強對招商局的控製,最好的辦法就是通過資金滲透的模式來進行實際控製,李鴻章、沈葆楨甚至劉坤一都提出過將官款或者利息直接轉存為官本,也就是國有股。這樣一來官督商辦的招商局就形成了股東結構多元化的局麵,也就注定了民營資本會在這種變態的股份製結構下挖空心思挖大清王朝的牆腳。
身為兩江總督的劉坤一在沈葆楨擔任兩江總督之前,一直是兩江總督的熱門人選,但是從何璟這個南洋大臣與李鴻章這個北洋大臣唱對台戲被整去丁憂之後,李鴻章領銜的淮軍集團就一直打擊湘軍集團。淮軍集團開始跟湘軍集團形成對峙局麵,兩江總督的位置從何璟之後就一直是李鴻章保舉的人霸占著。沈葆楨在光緒五年年底去世之後,慈禧老娘們也擔心李鴻章尾大不掉,調任劉坤一掌控兩江鉗製北洋的李鴻章。劉坤一一上任就跟沈葆楨不一樣,兩江怎麼可能一個勁地在自己的地盤上拆借銀子給直隸總督北洋大臣李鴻章控製的招商局呢?這樣的蠢事隻有沈葆楨這種立場不堅定的政棍才會做出來。事實上王先謙攻擊唐廷樞內幕交易之前,劉坤一一直跟王先謙有書信往來,內幕交易門背後,劉坤一真正的目的是要南洋接管招商局,所以之後劉坤一也提出了直接將官款轉作官本的建議,這樣一來兩江的官款在招商局,足以迅速清理出李鴻章派到招商局的盛宣懷等人,劉坤一的矛頭真正指向的是李鴻章,李鴻章多方尋求證據力駁王先謙與劉坤一的指控,這也是招商局經曆宋晉廢船風暴、招股南北博弈之後的第三次南北政治較量。後來關於旗昌股票內幕交易案以及貪墨問題被恭親王奕給和稀泥不了了之。事實上,漕幫的朱其昂老爺子在臨死前,也就是招商局並購旗昌的第二年還憤憤不平,道出了唐廷樞徐潤二人暗中炒作旗昌股票的細節。在經曆了這場資本成為政治家博弈籌碼的鬧劇之後,製度變異猶如病毒一般迅速擴散到整個體係,這樣就會反作用於這種病態的資本製度。招商局是一群高智商的買辦商人與政客智慧結合的產物,這也是早期資本艱難發展的悲哀。在應對這種變態製度的時候注定是時尚超前的,招商局的股東們提出了多元化的思路,將單一的航運業務擴展開來,保險、鐵路、煤礦、電報、紡織等等產業都滲透進去,把招商局做成一個多元化的龐大商業帝國,這樣一來商人可以更多的利用政府公信力涉足多元化甚至禁忌產業,將那些利用招商局進行政治博弈的人的戰線拉長,讓他們疲於奔命;而政客們更是早有算盤,漫長的產業鏈條最容易暴露對手的弱點,這樣的博弈雖然麵太大,但卻有時間通過漫長的產業鏈條來相互鉗製,博弈並非就要你死我活嘛。大清王朝的統治者甚至在買辦商人跟政客們一起策劃的宏偉藍圖中夢想用這種時尚的經濟模式來拯救垂亡的帝國,但是這種時尚的資本自我修複與變異的製度、政治體製產生了尖銳的矛盾,招商局也注定為大清王朝的覆滅種下了致命的病毒基因。
致命的多元化就這樣在看不見的硝煙之中華麗地上演。早在招商局籌辦期間,吳大廷就給李鴻章整了個五難,其中有一難那就是保險難。這一難真讓李鴻章頭大,輪船整日在江河湖海上航行,風浪暗礁隨時都可能出現,那樣一來損壞的不僅僅是招商局的船隻,更重要的是在旗昌、太古它們的擠壓下,本來就本重利單的招商局如果遇上兩次風浪或者暗礁,運載的貨物一旦沉沒入海,這就不僅僅是賠銀子的問題,信譽什麼的都可能沒有了。在封建王朝做生意本來就存在不可預見的製度性風險,再遇上沒有保障的風險,誰還敢讓招商局的船運輸?這樣一來,吳大廷當初說的保險難還將引發攬載難等等一連串的難事,招商局的生意就真的沒法做了。李鴻章這個人身為中央領導人,還很喜歡進行實地調查,沒有調查就沒有發言權嘛,李鴻章深諳此理。洋鬼子在1805年就在廣州創設了保險公司,那個時候大清王朝的嘉慶皇帝正忙著為自己那個當了六十年皇帝,四年太上皇的王八蛋老爹擦屁股呢,大清王朝中衰氣象讓嘉慶皇帝疲憊不堪,哪有時間理會洋人創立的這些玩意兒。在那個儒家倫理風尚至上的年代,錢是個很俗的東西,但是每個皇帝都離不開,又愛得要命,資本是個什麼玩意兒皇帝根本不知道,等洋鬼子一次又一次猛烈開炮將我天朝上國一通猛揍之後,洋鬼子的洋行林立,銀行開花,輪船橫行,這個時候大清帝國的皇帝才恍然大悟,原來自己已經成了窮人,有了錢還可以像洋人那樣讓錢通過洋行、銀行真的下崽兒呢,還能通過錢就把持一個國家的經濟命脈,比如帝國的漕運被擊垮,漕運可是個要命的問題。朝堂上鬧哄哄的爭吵結束了,李鴻章拍著胸脯要創辦輪船招商局,將那些洋雜毛給趕出帝國,奪回帝國的航運權。現在問題又出現了,保險隻有找洋雜毛的公司,這一次洋人可是將大刀片子高高地舉起來,就是要痛宰招商局一把,誰叫你們跟我們的同胞爭奪航運權?這時候帝國的皇帝才明白過來,原來洋人在我們土地上趴了幾十年,原來這行當還真是一個賺錢的買賣,不僅可以賺錢,還能有效地遏製我們奪回航運權,洋鬼子太他媽可惡了。
洋人可惡歸可惡,吳大廷說的可是實話,招商局的船隻要開出去就要保險,否則就關門。當初招商局籌建的股票都賣不出去,加上胡雪岩等人的戲耍,這些年打仗賠款,朝廷肯定是沒有錢成立保險公司。李鴻章之所以能一步步走進大清國的權力中樞,滿腦子除了需要應對洋人的智慧,還必須有裱糊國內棘手問題的智慧。招商局的股票先賣著,船先開著,保險就是大出血,也先在洋人那裏保著,等招商局上路子了咱再成立自己的保險公司。這一次洋人可是鉚足了勁兒要宰招商局。1872年11月招商局從英國商人那裏買的伊敦號,一開始洋鬼子說這個船上掛著龍旗跟雙魚旗,這個我們保不了,朱其昂當時隻有厚著臉皮找到怡和洋行跟保安要保險,從這裏可以看出朱其昂的智商是不能挑起招商局大梁的,怡和洋行下麵有怡和輪船,這不是把脖子伸到別人的大刀下麵去了嗎?洋鬼子惡毒,一隻船隻允許保一點五萬兩,並且期限隻有十五天,如此低量的保險,怎麼能保重船隻的風險?保的總量低不說,保費更是嚇人,保費是一分九扣,也就是一條價值十萬兩的船,一年的保費是一萬多兩銀子,這跟勒索沒什麼兩樣。
福星號事件徹底震驚了李鴻章。1875年4月,招商局福星號輪船在煙台附近的黑水洋被怡和輪船的澳順號給撞沉,當場淹死了63人,7270石漕米沉入大海,江南製造局交付李鴻章分管的北洋的大炮、機件、鐵錠、綢緞、布匹統統沉入大海,而澳順號的船主迅速逃逸。第二天,《申報》以及上海灘的其他報紙紛紛在重要版麵報道了福星號撞擊事件,消息一出,正在碼頭裝運貨物的招商局客戶紛紛撤離,招商局的股票也出現沿街叫賣的恐慌性拋售現象,拋售壓力太大導致股價一路下跌。後來招商局花了大量銀子請求英國領事館出麵跟上海道一同審理撞擊案件,招商局原本以為怡和洋行這樣財大氣粗的公司會認賠,但是沒想到澳順號是怡和輪船公司附管船隻,加上澳順號在南洋的時候跟招商局的船隻發生過糾紛,當時澳順號的船主布朗就企圖撞擊招商局的輪船,怡和洋行認為這是招商局與布朗的私怨,怡和洋行不可能賠償。最後上海道聯合英國領事館判決布朗賠償招商局一點一萬兩銀子,這個賠款還不夠撫恤金。最後招商局對死者賠了二點四萬兩銀子,更讓李鴻章生氣的是布朗那個成心跟招商局找茬的王八蛋不知道跑到哪裏去了。一紙高價低額的保險讓李鴻章痛下決心一定要辦理大清帝國自己的保險公司。
誰出錢?這又是一個問題。唐廷樞跟徐潤一合計,籌措資金還是以招商局的名義好,保險公司需要客戶,如果招商局自己創辦保險公司,招商局的碼頭口岸分局貨棧什麼的都可以先期投保,這樣一來保險公司就不愁業務。1875年11月,唐廷樞、徐潤聯名招商局的十二個分局商董發布了招商局保險的招股說明書,公開對外募集商股,招商局開始了多元化的第一步。招商局保險總股本一千五百股,每股麵值一百兩,招股說明書中還詳細羅列了即將成立的保險公司的保險對象,清一色的招商局口岸。招股說明書一發布,華商們找上門來買股票,股票的價格也由麵值一百兩一路攀升,每股漲到一百三十兩以上,到了年底招商局保險募集股金二十萬兩。到了1876年7月,唐廷樞等人在此基礎上增資擴股,這一次化名李積善的李鴻章又投入一筆銀子,成為重組後的仁和保險公司的大股東,這是大清帝國創辦的第一家輪船保險公司。中國的航運業保險也開始逐漸擺脫了洋人勒索似的盤剝。
輪船僅僅有保險還是不夠的,船除了觸礁沉船,在行駛的過程中還會出現一係列的問題需要維修,當初漕運沙船由於年久失修,導致最後要花三千萬兩白銀才能修好帝國所有的沙船。現在招商局自己開門做生意了,船舶的維修是個大問題,絕對不能拖到所有船都爛了再修。在1874年之前,招商局的船舶都是委托洋商船廠給代為修理,但是出現工期等等問題,招商局又開始招股籌建修理廠,就這樣設在虹口的同茂鐵廠開張了,但十三萬多兩資本的同茂鐵廠虎頭蛇尾,僅僅開設了五年就關門了。
在招商局中成本最大,提上議事日程最早的燃料問題卻遲遲沒有得到解決。1872年,李鴻章在調研航運業的過程之中就提出製造輪船“非鐵不成,非煤不濟”,並向當時的皇帝同治建議“遴派妥員,招覓商人,購買機器”,采用最先進的新式方法開采深層次優質煤炭。朱其昂在公司章程裏麵也提出了“輪船所用煤斤,擬請由官招商開采販賣,以免夠用洋煤”。同治皇帝對於花柳巷的肉搏遊戲樂此不疲,對於什麼是煤炭可能都沒有搞清楚,哪裏還記得李鴻章的建議,朱老爺子的公司章程可能看都沒看。所以到了輪船招商局的船買回來要開張,煤卻成了大問題,招商局不得不到日本長崎買煤。在明治維新之前,日本人比大清王朝還可憐,歐美的列強想揍日本人一頓,日本人跟龜兒子一樣就得乖乖地站到歐美列強的跟前,不平等的條約是一個接著一個,一直掌控日本中央實權的德川幕府整天忙於應付西方列強的淩辱。忍無可忍的日本新型地主階級以及資產階級發動了政變,開始王政複古,日本進入明治維新時代。這個時候的日本人開始跟西方列強一樣,將目光盯向了一衣帶水的鄰居中國,僅招商局買煤這一項,日本人跟吸血鬼一樣,每年十萬金被他們無情地吸走了,煤炭簡直就成了招商局的一大漏鬥。
唐廷樞與徐潤一直把持著招商局局務,盛宣懷就真正成了李鴻章派來的一個看客,為了抓住招商局的實際大權,盛宣懷一直在動歪腦筋。唐廷樞與徐潤是有品級的紅頂商人,家大業大,李鴻章不得不倚重,這倆老小子出了大筆的銀子,怎麼可能讓李鴻章的眼線掌握實權呢?在招商局跟盛宣懷一樣不如意的還有兩個人,那就是朱其昂兄弟倆,隨著招商局跟旗昌太古的價格戰越來越血腥,朝廷對於漕糧的運輸也越來越傾向招商局,朱其昂兄弟倆分管的漕糧運輸越來越沒事幹,整天被漕幫的那一幫草莽給磨得頭暈腦漲。盛宣懷權衡了一番,朱其昂老爺子老眼昏花,加上當初唐廷樞說李鴻章派自己來協助朱老爺子,朱老爺子有一種被監視的感覺,對自己在心底是排斥的。而朱其紹進入招商局多少有自己的舉薦,與朱其紹結盟就容易得多了,這樣一來可以讓其舉薦親朋入局,隻要親朋入局,自己就好辦了。可讓盛宣懷意想不到的是,唐廷樞和徐潤兩老小子還跟自己來鐵麵無私那一套,自己暗托朱其紹舉薦的人,唐廷樞和徐潤一概不用,更讓盛宣懷窩火的是徐潤居然嘲笑自己是空心大老。盛宣懷在招商局實在是憋屈得慌,李鴻章一看招商局內部人士鬥爭的厲害,為了大局隻有將盛宣懷調開,挖煤這個差事就落到盛宣懷頭上。
1875年,盛宣懷奉李鴻章之命到湖北督辦湖北煤鐵局,在湖北全省範圍內跑了一圈,勘驗工作卻遇到了大麻煩,當地人以挖煤破壞風水為由百般阻撓,就差要揍盛宣懷了。盛宣懷這一次是鐵了心要整出一點動靜來,這樣耗下去肯定要壞事,李鴻章的兄弟李翰章是湖廣總督,挖煤這事可是他哥兒倆合計好的事情,現在李翰章治權範圍之內不讓勘驗還挖什麼煤?盛宣懷整天跟李翰章磨牙,李翰章不得不派湖北漢黃道江漢關監督李明墀出麵,督令當地的縣令帶隊勘驗煤礦。1875年9月,經過一番調查勘驗,盛宣懷信心爆棚,在直隸總督府內熬了一個月,為了避免重蹈當初招商局公司章程的覆轍,盛宣懷這一次異常的謹慎,一個月終於拿出了《湖北煤廠試辦章程八條》,這份章程基本沿用招商局的精髓,最為核心的就是提出“官督商辦”,為了防止招商局那種人浮於事、機構臃腫的局麵,盛宣懷建議使用專門人才,對商辦的煤礦減輕稅收。李鴻章將盛宣懷的這份章程上報給皇帝,到了1876年2月1日,慈禧太後就替剛剛上任的娃娃皇帝光緒拿了主意,準了李鴻章的奏,鄂省試辦開采煤鐵,著盛宣懷會同李明墀為經理。李鴻章這一次任命盛宣懷為督辦,盛宣懷終於第一次正兒八經地當了一回督辦,可以甩開膀子幹一番實實在在的大事業了。
就在這個時候,唐廷樞得到了這個消息,他找到了一份湖北煤鐵局的章程,唐廷樞太清楚挖煤的豐厚回報,那簡直就是黑金礦。唐廷樞在盛宣懷還沒有展開招商之前,給李鴻章寫了一個折子,希望湖北煤鐵局能夠劃歸招商局。盛宣懷當時肚子裏火苗呼呼地往上躥,這個唐廷樞看來是纏上自己了,自己承擔著被人揍的風險搞到的一個項目,原本打算讓招商局作為大股東的,沒想到唐廷樞卻想一口氣就將自己培育的這個桃子給完完整整地摘走。這個原本是招商局的控股企業,就這樣在兩人的私怨之中改變了命運,盛宣懷馬上給李鴻章出點子,說湖北煤鐵局簡直就是個金餑餑,還是官辦比較好。官辦,銀子呢?李鴻章再大膽了一次,又從直隸練餉直接撥二十萬串錢給盛宣懷,充作開礦資本,盛宣懷再次在直隸總督衙門將湖北煤鐵局的公司章程給改了。拿到李鴻章撥給的練餉,盛宣懷就在湖北大地上開始遍地開花,一口氣就開了將近五十座煤窯,這簡直就跟小孩兒玩過家家一樣。急於求成的盛宣懷,並沒有像李鴻章在1872年調研後上書同治皇帝說的那樣購買新式機器、以西法采煤,為了趕進度,盛宣懷提著練餉,坐著招商局的輪船一到湖北就用土辦法刮地皮,進行表層開采,采光了就換一個礦重新開掘,這種土辦法生產能力低,幾十座煤窯半年采煤不到二十噸,還不如歐美國家一口礦井一星期的產煤量多,這簡直就是浪費寶貴的資源。李鴻章指著盛宣懷的鼻子一頓臭罵,訓斥其不聽勸告,不采用新式機器造成資源資金浪費,如果繼續遍地開花,那二十萬串練餉就真的要打水漂,最後李鴻章不得不忍痛關掉了已經開采的煤礦。事後李鴻章冷靜下來進行自我反省,歸根結底還是經費問題,練餉那一點錢根本無法購進先進的采煤機器,無法聘請經驗豐富的外國礦師,無法采用建礦井時即消耗巨大的西式開采方法。更何況煤窯的開掘是有一個盈利周期的,在盈利之前需要墊付大量的資金,盛宣懷的魯莽已經導致沒有多少練餉可以動用了。
盛宣懷垂頭喪氣地回到上海,唐廷樞卻快馬加鞭趕到了灤州府開平鎮。就在李鴻章為湖北遍地開花挖煤浪費了練餉大為光火的時候,一個關於開平有著上百年私開小煤窯的傳言傳到了李鴻章的耳朵裏。李鴻章權衡了一下,如果讓唐廷樞留在招商局,那麼跟回到招商局的盛宣懷一定摩擦不少,對招商局工作開展不利,尤其是洋船瘋狂壓價,三個人都窩在招商局,一旦發生了內亂,招商局可能都危險。李鴻章給正在福州幫助丁士昌籌建電報局的唐廷樞發了一封電報,要唐廷樞趕赴開平勘驗煤礦。1876年10月,也就是唐廷樞三人在煙台遭遇李鴻章一通訓斥之後,唐廷樞快馬加鞭趕到了開平,到開平經過一番實地勘驗,唐廷樞發現這個地方是流金淌銀,煤炭資源豐富,完全可以跟當初盛宣懷呈報的湖北興國一帶媲美。唐廷樞立即上報李鴻章,希望能再次開設礦務局,開采煤鐵礦。這個時候,徐潤派出的人馬趕到了開平,希望唐廷樞立即趕回上海招商局總部商議並購旗昌輪船事宜,從1876年到1877年3月,唐廷樞一直忙於旗昌並購,開平礦務局的籌劃處於停滯狀態。一直謀劃利用招商局平台發行股票,募集商股開辦開平煤鐵礦的唐廷樞,在旗昌並購完成後遇到一個更大的難題,招商局現在都是負債累累,每年要支付官款以及並購餘款利息高達二十萬兩以上的白銀,加上幾年來跟洋船打價格戰,已經連續幾年虧損,根本拿不出一兩銀子來開礦。唐廷樞一籌莫展的時候突然眼前一亮,盛宣懷不愧是在中央領導人身邊的機要秘書,湖北開礦動用了直隸練餉,盛宣懷完全可以勒緊腰帶購買西方先進的開采機器進行深層次挖掘,但是盛宣懷並沒有按照李鴻章的籌劃去做,而是遍地開花似的糟蹋了湖北的煤礦,隻用二十噸的表層劣質煤來糊弄李鴻章。當初盛宣懷為了跟自己鬥氣一改湖北礦務局的開辦模式,這背後原來藏著玄機,盛宣懷是官辦煤礦的督辦,按照盛宣懷的損人利己的個性,湖北礦務局豈不是盛宣懷的金庫?對,開平礦務局先官辦,將不可再生的國家資源壟斷起來。
1878年以唐廷樞為督辦的開平礦務局設立,攤子扯起來後李鴻章發現裏麵問題大大的有,盛宣懷在湖北將練餉都給折騰光了,唐廷樞家大業大,並非自己的嫡係,一旦官款重蹈湖北礦務局的結局,直隸轄區乃至北洋的軍費將非常的緊張。現在新任的兩江總督兼署南洋大臣劉坤一還在想著怎麼爭奪招商局的控製權,招商局與太古等公司簽署了齊價合同之後,盈利狀況明顯好轉,招商局的那些股東們還有實力投資挖煤。李鴻章仔細琢磨了兩天,開平礦務局還是擬照招商局的模式發行股票,募集民營資本的參與。唐廷樞接到李鴻章的書信,老爺子在信中說得很明白,開平礦務局要“悉仿外洋集股辦法”,招股吧,唐廷樞派弟弟唐廷庚考察了一下英國設備商,一套新式的挖煤設備就需要數萬兩銀子。唐廷樞估算了一下,發行八千股募集八十萬兩基本能夠啟動。這一次招股,唐廷樞遇到了和當年朱其昂老爺子一樣的尷尬,沒有人對這些黑乎乎的金疙瘩感興趣,這個完全是李鴻章唐廷樞等人工於心計的惡果,先官辦後官督商辦,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天知道哪一天皇帝老兒發神經,將商辦的煤礦以煤炭屬於國有資源為由而收歸朝廷所有,這樣一來股票就跟手紙一樣,分文不值,這就是政府公信力缺失,信譽沒有製衡機製帶來的不確定性製度風險。商人們對招商局感興趣的一個現實問題是輪船運輸馬上就能收取運費,這個煤炭扔進火堆裏麵什麼都沒有了,對於上千年從事絲綢、茶葉、瓷器貿易的中國商人來說,煤炭並不是交易性資產,從投入開采到交易變現,資金的周轉在各個環節都存在巨大的風險。前麵說的前期投入開采的製度性風險,挖掘出來交易也是一個問題,現在說開平挖出來的煤是賣給招商局的,可是招商局真正說話的是北洋的李鴻章,是朝廷,現在招商局欠著朝廷大筆的官款,說不定哪天招商局就收歸官辦,到時候挖出來的煤可能都白白貢獻給招商局使用,這風險太大。
生意場上殺熟是慣用的招數,在招商局成立之後,這簡直就成了商場的慣例,無論是保險還是修理廠,唐廷樞、徐潤、盛宣懷都要帶頭購買股票,李鴻章也經常赤膊上陣做政界、商界之表率,朝廷為了拉攏有錢的土財主,甚至不惜將過去隻有八股科舉選出來的讀書人才配的頂戴賞賜給這些土財主。唐廷樞、徐潤、盛宣懷、朱其昂、胡雪岩這些帝國大名鼎鼎的商人,哪個沒有個三品四品的官銜?盛宣懷後來成為帝國的肱骨大臣,胡雪岩賞穿黃馬褂,一品頂戴,賞紫禁城騎馬,這是何等的榮耀,這是那些讀書將腦子讀爛的八股文人,一輩子做夢都夢不到的榮耀。在下賤的商人一舉成為帝國的寵兒的背後,是洋務派中南洋與北洋長期對峙的籌碼,隻有這些土財主能夠拿錢支持朝廷的洋務大員,也隻有這些平時穿馬褂,在租界拖著大辮子、西裝革履的巨商能從洋人那裏搞到技術,搞到貸款,誰有了銀子有了設備就能在朝廷挺著腰杆兒說話。左宗棠與李鴻章、李鴻章與劉坤一這些洋務派內鬥都抓住盛宣懷、胡雪岩等大商賈,沒有這些大商人,就沒有招商局,沒有蘭州製造局這些晚清帝國的經濟支柱企業。唐廷樞這一次還是想從老熟人那裏下手,徐潤這家夥在上海有著大批的地產,還有龐大的茶莊生意,拿出個幾萬兩銀子不是什麼大問題。
唐廷樞一刀下去,徐潤就拿出了十五萬兩銀子。徐潤這下可有點著急了,拍著唐廷樞的肩膀說:“景星,你可別坑我,盛宣懷那個空心大老在湖北可是把李鴻章的二十萬串錢給虧光光了,他虧的是國家的,這些錢可是我一分一厘賺來的辛苦錢。”唐廷樞嗬嗬一笑:“雨之,你還不放心我?盛宣懷大手大腳花李鴻章銀子的背後,你知道有多少裝入了他自己的腰包,反正是國家的銀子,李鴻章難道還派人審計不成?那不是打李鴻章自己的臉嗎?再說了,你老兄在南洋的公司連年分紅,你看你都不用去管,大把的銀子就來了,對了,聽說你的股票又漲了,這一次賺了不少吧?”徐潤眉頭一皺:“別提了,你還記得那個撞我們福星號的布朗不?找到了,才賠了一千英鎊,還不知道這個狗日的還會整什麼事情,現在我們跟太古簽訂了齊價合同,還有一些輪船公司可還沒有簽,我擔心這種大家和氣生財的局麵維持不了多久,到時候招商局再次陷入困境,你是知道的,開平礦務局的煤錢能不能按時結算,那都成問題,我這樣既投資招商局又投資開平礦務局,這種將雞蛋放進一個籃子裏麵的投資是非常危險的。”“兄弟,我現在跟你一樣,一條船上,實在不放心,我將盛宣懷那個空心大老也拉進來,他可是中央領導人身邊的紅人,這樣我們也就不用擔心什麼製度風險帶給投資的不確定因素。”唐廷樞將開出的股票憑證遞給徐潤:“雨之兄放心吧,現在可是朝廷鼓勵開采國家壟斷資源的,這樣的投資是百分之幾百的回報,在將來的幾十年甚至一百年之內,我想這樣的投資機會是很少的。”
盛宣懷一看唐廷樞在河北開灤的開平搞得是風生水起,徐潤都買了股票,唐廷樞也自掏了腰包,采購了全套的英國裝備,唐廷樞現在正在籌劃修建鐵路專門用來運煤,洋務派的工業企業,南洋北洋的水師艦隊都成了開平礦務局的固定客戶,一旦鐵路修成,開平礦務局將結束牛車運煤的曆史,大宗的煤炭運抵天津港口,到時候不僅僅內河江海沿岸成為開平礦務局的市場,琉球、日本、暹羅、越南等周邊地區的企業都可能成為開平礦務局的客戶,這種挖掘國家資源利潤嘩啦啦流入私人腰包的好事不能放過。盛宣懷先掏了兩萬兩銀子購買了兩百股,盛宣懷覺得這樣的投資有點力不從心,自己在招商局裏麵還有股份,前段時間可聽說朝廷在打招商局的主意,這幾年齊價合同讓招商局一再盈利,商辦的招商局本來在經濟問題上沒有朝廷什麼事兒的,可是有錢了,你頭上有紅頂了,不好意思,你是朝廷的官員,你就要熱愛朝廷,掏銀子那是最直接的回報。劉坤一現在蠱動王先謙等人清算招商局並購旗昌的經濟問題,目的再明顯不過,就是希望通過此舉讓南洋來掌控招商局,一旦劉坤一掌控了招商局,自己就是招商局的股東也奈何不了這個兩江總督,還不如讓招商局也將錢投入到開平礦務局。盛宣懷掂量了一下,唐廷樞、徐潤是王先謙攻擊的直接對象,兩人正撮火,現在大家聯手起來將招商局的銀子投資出去,也是分散大家的投資風險嘛。盛宣懷這個空心大老硬著頭皮以開平礦務局的小股東身份跟徐潤一商量,徐潤仔細琢磨了一番,接著招商局的大股東們一合計,就決定投資二十一萬兩銀子到開平礦務局,這也成為招商局第一次真正的對外投資。
招商局的多元化投資終於邁出了第一步,之後投資機器織布局、電報局、鐵路,重組了招商局保險公司等,招商局作為中華帝國第一股,從總理大臣向皇帝申請發行股票到公開募集資金,從產業並購到多元化發展,招商局在千年的封建製度中淩波微步,在政治的漩渦中艱難前行。
以李鴻章為首的洋務派,希望通過招商局這種西方資本主義的模式來拯救生死垂亡的封建王朝,在千百年如同寒冰浸淫的封建集團裏,招商局猶如一株路邊的野草,格格不入,夾縫之中求生存的招商局在航運、鐵路、電報、保險方麵華麗的多元化之旅,慢慢地消融著大清帝國脆弱的經濟生態,也慢慢地將大清王朝引向了一種變態的經濟體製,在大清王朝的肌體裏猶如注入病毒一般,資本的長袖曼舞在大清帝國的上空,斑斕的晚霞絢麗奪目,那一抹多情的斜陽在慢慢地擴散、消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