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廷樞深諳官場之道,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在封建社會,掌握國之利器的人永遠都是高高在上,哪怕就是手底下的一個奴才,都可能左右一件大事的成敗,這就是官場的權力以及權力影響力的問題。現在招商局雖然已經改為官督商辦,如果不把李鴻章這個朝廷一品大員的牌子給撐起來,商人們寧願躲在洋人的背後,也不願意承擔製度帶來的不可預見的投資風險。唐廷樞見過世麵,肯定不願意重蹈朱其昂這個土財主的覆轍,隻要將李鴻章拴在一根繩上,將來的事情就好辦多了。聽聞李鴻章的手下紅人、第一機要秘書盛宣懷在李鴻章的麵前力主官督商辦,並舉薦自己擔當輪船招商局的總辦,唐廷樞分析了一下李鴻章的心態,左思右想,自己一個人要想跟朝廷對抗那簡直就是飛蛾撲火,拉入更多的買辦商人進來就可以將輪船招商局形成一個買辦商人俱樂部的形式,大家擰成一股繩,其安全係數也就大大提高了。唐廷樞要為自己找到商界的夥伴,還要在朝廷找到自己的抗政治風險的防火牆,商界唐廷樞盯上了大房產商徐潤,朝廷防火牆自然盯上了國務總理李鴻章手下的盛宣懷。朱其昂雖然曾經是運河上的土財主,在籌建輪船招商局工作方麵還是功不可沒的,留著朱老爺子至少還可以穩定漕幫人心。
人員籌劃好了,朱其昂一看精神抖擻的唐廷樞戴著鴨舌帽走進了輪船招商局的辦公室,表情很凝重,他沒等唐廷樞發話,就從總辦的位子上站起來,趕緊上前伸出手要跟唐廷樞握手。
“青年才俊——”朱老爺子酸腐的話還沒有說完。唐廷樞左手就將一把算盤從屁股後麵給頓到桌子上:“朱老爺子,不好意思,今天開始我就要接管輪船招商局了,麻煩你挪個位子,更重要的是將賬本搬出來,咱們今天第一件事情就是把賬目算清楚,該誰補窟窿先把窟窿補上,我們將來要入股的很多都是跟洋人混的,精著呢。”朱老爺子連連點頭:“景星老弟放心吧,該準備的我都準備好了,辭呈就在桌子上。”
“老爺子,你是招商局的功臣,現在這個時候你可不能走,之前你得罪了漕幫的那些人,你現在回去,他們還不嘲笑你?你現在還是留在局裏,我們一起將輪船招商局搞起來,給他們瞅瞅。”唐廷樞笑眯眯地拉著朱其昂皺皺巴巴的老手,“老爺子,不但你留下,我已經請示了李中堂,你老的弟弟其紹兄也一並進來,你們老哥兒倆一起負責漕運的事情,李中堂可是很看重老爺子的,還專門派來自己的機要秘書杏蓀來協助你們。”
朱其昂一聽,這他媽的哪是看重我們兄弟倆,簡直就是綁架嘛,現在我們朱家老哥兒倆可是完蛋了,漕幫裏的人恨我們,輪船招商局派來了唐廷樞這樣的人來清算,擔心老朱家補不上窟窿,還將我的兄弟給拉進來作保。李鴻章這個老東西!朱其昂現在是腸子都悔青了,原本想傍著李鴻章向上爬一爬,官越大,朱家的生意就可越做越大,現在一切都變了,李鴻章還派了機要秘書盛宣懷親自前來,名為協助,實則是為了監督自己。
唐廷樞現在沒有工夫去理會朱其昂的心情,拿著算盤劈裏啪啦地撥個不停。“朱老爺子,你看啊,你購買的伊敦輪多花了兩萬兩,黎明輪也多花了,浦東的倉庫也多花了銀子,你知道這裏麵有一大筆銀子是局裏麵跟李中堂借的,那是餉銀。”唐廷樞一邊扒拉著算盤珠子,一邊跟朱其昂對著賬本。
心情很不爽的朱其昂一張苦瓜臉皺著眉頭:“景星,具體的你就不用給我一項項對了,你就直接說個總數吧。”
唐廷樞將算盤嘩啦一劃:“朱老爺子痛快,我認真仔細徹底地核算了一下,還有四點二萬兩銀子需要你老人家掏出來。”
算完賬,唐廷樞決定搬家,做生意就是要講究大氣,既然輪船招商局是要跟洋人爭奪航運權,臉麵的問題絕對不能輸。三馬路,也就是今天上海的漢口路,那裏是英租界,那地方不錯,洋行林立,頗有商業氣息。
輪船招商局搬到了怡盛洋行三馬路的舊房裏麵辦公,輪船招商局也改名輪船招商總局。這個時候唐廷樞給李鴻章寫了一封信,說上海灘有一批買辦商人,他們在航運界擁有巨大的勢力,他們中很多人在外資航運企業裏麵都有股份,好多企業都是中外合資呢,跟朱其昂、胡雪岩這些土財主相比,這些人不僅有大量的貨幣資金,還有非常豐富的航運業管理經驗,值得一提的是,這些人在中外航運界都有著很廣泛的社會關係。接著,唐廷樞還進一步給李鴻章普及了一下西方資本主義的經營管理模式。最後向李鴻章推薦了早已被自己瞄上的地產富豪徐潤,這小兄弟十四歲就在洋行當學徒,在絲綢茶葉等傳統產業具有一定的議價能力,在上海灘有三千多畝地皮,兩千多間房屋,現在是四品銜。徐潤更重要的一個身份是目前獨霸大清王朝航運權的洋船旗昌公司的大股東之一,隻要將徐潤從旗昌拉過來,招商事宜的下一步棋就容易得多了。
李鴻章一聽,有點意思,當初朱其昂怎麼就沒有這樣的深謀遠慮呢?“景星,說說你的下一步到底想怎麼辦?”李鴻章很是迫切地想知道唐廷樞的計劃。
“中堂大人,現在改組成功了,接下來我們就是賣股票收銀子,跟洋船進行貼身肉搏,五年之內幹掉旗昌。”唐廷樞說著順便將攛掇盛宣懷寫好的一個折子交給李鴻章。李鴻章很久沒有聽到如此提勁的話了,旗昌是美國人控股的輪船航母,在大清帝國的航運業之中絕對具有壟斷的霸主地位,招商局五年能幹掉旗昌輪船,那自己就立下了拯救航運權的不世功勳。
李鴻章的心裏有幾分激動,接過折子一看是盛宣懷寫的,這唐廷樞很狡猾嘛,知道盛宣懷是李鴻章在輪船招商總局的一個眼線,這折子上的請求是不答應也得答應。盛宣懷的折子請求朝廷將漕糧的兩成交由輪船招商局運輸,李鴻章答應了。唐廷樞沒有讓李鴻章失望,北洋航線的永清輪首航天津,九千石漕糧幾天就從江蘇運抵天津,沒過一個月,福星輪運往天津的一萬石漕糧安全抵達。
看著漕糧還散發著新鮮米氣,李鴻章寫了一個關於增撥漕糧交付輪船招商總局的折子,可是到處找皇帝卻找不到。一個小太監說皇帝正在妓院裏喝花酒,李鴻章給了小太監一小錠銀子,小太監衝進妓院,皇帝正跟妓女肉搏,小太監的冒失讓皇帝很生氣,差點就給驚陽痿了。
“皇上,輪船招商局從江蘇運送的漕糧到了,才三四天呢。”小太監看都不敢看皇帝,按照李鴻章教的話說。皇帝很是吃驚,邊穿褲子邊說:“不可能吧,當初我爺爺道光皇帝,為了二百萬石漕糧,可是花了一百八十萬兩銀子,運送了將近半年都沒有運抵京城,你是不是哄老子高興?”同治皇帝喜歡逛窯子,但是腦子還是清醒的,明朝最後的覆沒,其中一個重要原因就是毀在太監手上,所以大清王朝的皇帝有一條名言,那就是沒有精子的人是不可信的。所以清朝到了最後,也就是安德海、李蓮英這倆沒有精子的人有點名氣,不過都是圍繞慈禧老娘們兒轉悠的,最跋扈的時候也不敢插手朝政,那個慈禧太後的心肝寶貝兒安德海到地方囂張了那麼一次,剛到山東地界,就被美食家宮保雞丁的發明者、時任山東巡撫的丁寶楨給殺了。
同治皇帝趕回皇宮,李鴻章還跪在正大光明殿外麵,老頭子臉上的汗水跟下雨似的。接過李鴻章的折子,同治皇帝是喜笑顏開:“準奏。”輪船招商總局運輸漕糧的比例由之前的兩成提高到四成。
唐廷樞就是唐廷樞,《申報》在同治十二年,也就是1873年6月3日報道“近殊盛旺,大異初創之時,上海銀主多欲附股份者”,李鴻章也很興奮地向皇帝報告:“唐廷樞為坐局尚總,兩月間近百萬,此局似可恢張。”中國官員的浮誇風不是幾十年前就有的,這種積弊已經上千年了,政績是官員晉升的階梯,也就注定了以政績考核官員的考核辦法會出現浮誇隱瞞等漏洞,李鴻章要和在西北的左宗棠比高低,不浮誇是不行的。
唐廷樞在財務數據方麵是個老實人,給李鴻章稟報:“刻下趕緊招徠殷商入股,計應需之數,已得其半。”就在李鴻章浮誇的時候各地入股核計三十七萬餘兩,實收十八萬餘兩,兩個月之後又找了二十六萬餘兩。也就是四個月時間,首期發行一千股告罄,募集銀子四十七點六萬兩。這裏麵除了李鴻章是大股東之一外,徐潤、唐廷樞、朱其昂、唐廷樞的胞弟唐廷庚、陳樹棠、盛宣懷等國內商人都占有相當比例的股份。香港,諸如南洋的葛羅吧、三寶壟、泗水、新加坡等地華商也紛紛入股。一直是大清王朝附屬國的暹羅,也就是現在的泰國,還有十一名官員購買了輪船招商總局的股票,在唐廷樞的一手導演下,跨國銷售大清帝國第一股成了一道亮麗的風景線,隻要有華人的地方,都有招商局股票的身影。
有了銀子的輪船招商總局,甩膀子幹開了。港滬航線、北洋航線、長江航線、漢宜航線,國內能開的航線基本都開了。唐廷樞覺得僅僅在國內發展還不夠,既然洋人能在我們家門口開航線,為什麼我們不能將航線開到洋人家門口呢?新加坡、小呂宋、越南、印度、暹羅、檀香山、舊金山、古巴等等亞洲、歐美、南美凡是有華人到的地方,凡是有中國絲綢、茶葉、瓷器販賣的市場,輪船招商總局的航線都開到那裏去了。這下好了,洋人不高興了。洋鬼子比較毒,先將輪船招商總局的國際航線通過外交的方式,向當地政府施壓,日不落帝國、大不列顛帝國的爪牙比較多,國際航線受到政治以及競爭實力的雙重壓迫。
各國原本是競爭關係的洋鬼子,這下子開始協調行動,“共同研究對付招商局的辦法”。商業上的競爭無非就是壓價,現在各行各業降價是其擠壓對方的殺手鐧,資本實力雄厚者多為最後的贏家,當然價格戰也是雙刃劍,殺跌三千,自傷八百。招商局的輪船一開進哪一條航線,隻要有旗昌太古的船,他們就開始降運費,這一降可不是一點半點的,洋鬼子下手狠,一下子就降價百分之五十。北洋航線對於李鴻章來說這就是自己的地盤,旗昌輪船欺人太甚,價格從之前的每噸七兩降到三兩,沒過幾天又降到一兩。在中國的商戰價格戰史上,這樣的跳樓大降價可謂開曆史之先河。
旗昌當時十七艘輪船,跟招商局的八艘相比,單打獨鬥未必能全勝,而太古輪船有四艘,旗昌決定跟倫敦的太古聯手。旗昌太古兩家擔心口頭的約定不能夠同心協力製約招商局,在1873年的7月,兩家公司正式簽訂合約,“確定了真正合作的辦法”,將矛頭一致對準了輪船招商局這個“不可輕視的對手”。這兩個洋鬼子集團約定“凡他公司有同日走者,必與之爭拒”,洋鬼子所說的他公司就是專指輪船招商局,哪怕就是“大為自損”,也要跟輪船招商局幹到底。旗昌、太古還聯合怡和輪船等公司結盟,甚至在長江航線達成“議和行事”,這些之前一直對打的洋鬼子這一次坐下來結盟,公開宣稱“不許別公司同行”。這樣一來旗昌盟軍的輪船數量超過三十艘,完全處於壟斷地位。在兩千多年的封建社會曆史長河中,我們一直標榜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現如今堂堂天朝浩浩帝國竟沒有我大清子民行走之域?
李鴻章很生氣,要唐廷樞等人盡快拿出一個跟洋鬼子競爭的策略。唐廷樞也是帶著身家來到輪船招商局的,如果讓旗昌太古這一幫孫子繼續折騰下去,自己勢必要重蹈朱其昂老爺子的覆轍。形勢迫在眉睫,不容樂觀。
唐廷樞跟徐潤一合計,決定先給輪船招商局的股東、員工們打氣:“至生意之把握,其可敵洋商者有三:我船有漕米裝運,洋商全恃攬載,一也;我局經費、棧房、辛工、輪船、用度、駁船、扛力均較洋商撙節,二也;以本國人攬本國貨,取信易,利便甚,三也;三者足敵洋商,寧慮行之窒礙乎。”唐廷樞說得比較拗口,其大意就是說,同誌們,我們現在有三個先天性條件,那是洋人根本就不具備的,漕糧、軍運、官運這些都是朝廷撥給我們的,不愁沒有運輸資源,而我們的倉庫人力等等成本比洋鬼子的低得多,還有我們的商人絕大部分還是愛國的嘛,江浙、閩粵的客商,他們都願意讓我們來運輸,這三條洋人都不具備,還想跟我們玩?可能嗎?
不可能,旗昌的船多,但是都是舊式木質輪船,而盟軍太古都是新式鐵質輪船,在聯手太古的同時,旗昌其實也是在為太古打工,太古的船隻數量少,兩家聯手打壓輪船招商局不過是想獨霸中國航運權。旗昌在跟太古合作的過程之中問題開始暴露,太古的船質量高,即使降低運費還能撐一撐,旗昌的木船在降低運費後,人力成本、維修成本越來越大。在1871年公司淨利為九十四萬兩,到了1872年就下降到五十二萬兩,到了1873年跟招商局交鋒的這一年,利潤更是直線下降到十萬兩。在交鋒最為激烈的長江航線,旗昌更是出現大量虧損。股價也由每股二百兩一路下跌,到了1873年這一年股價下跌到一百四十兩。隨著公司業績的下降,旗昌的中方股東們開始失去信心,尤其是美國的南北戰爭已經結束,中國再也不是美國人眼中的黃金滿地的天堂。旗昌的創始人坎能亨向公司股東提出建議將公司賣掉,將資金抽回到美國本土。
坎能亨腦子一熱的建議,導致旗昌的股價稀裏嘩啦地下跌,最低跌到每股六十兩的價位。旗昌曾經並購過寶順洋行,招商局會辦的徐潤之前正是這家洋行的大買辦。就在唐廷樞瞄準徐潤,並拉徐潤入夥招商局的1873年,旗昌的大股東之一F.B·富士不懂中國國情,還三番五次地邀請徐潤擔任旗昌的買辦。已經身為四品道員的徐潤怎麼可能放著官商不當,要跟你洋鬼子幹,並且旗昌的盈利能力遠遠沒有太古,更是無法跟具有漕運、軍運、官運等運輸壟斷資源的招商局相比呢?降價對於招商局來說算什麼?旗昌利潤的下降、股價的下跌給了唐廷樞與徐潤這兩個大商人一個逢低吸納的絕佳機會。獲取旗昌內幕消息的徐潤將旗昌即將出售的消息告訴了唐廷樞,旗昌出售就目前的形勢分析,太古雖然船質不錯,但是規模還是很小,不足以吞下旗昌,再說已經全麵使用鐵質船的太古也不願意買木質破船,而怡和僅有八艘規模,全靠買辦商人以及國際資本,要想演繹蛇吞象的並購也是不現實的。
徐潤跟唐廷樞在一個茶館裏經過一番推理分析,目前旗昌的最大對手莫過於招商局,李鴻章手下的紅人盛宣懷在政界哥們不少,到時候向官府拆借一點銀子,招商局並購旗昌就不成問題。別看現在旗昌的股價在六七十兩左右震蕩徘徊,一旦招商局出手並購,有大清朝廷督辦背景,有唐廷樞、徐潤這樣的大商人,有漕幫黑社會背景的大股東朱老爺子,還有李鴻章的一秘盛宣懷,這一場並購可以說是規模空前,前無古人,開啟中國企業並購國際大鱷的大門。有了財團、朝廷、黑幫、外資、行業龍頭這些概念,旗昌的股票在並購價格上怎麼也不會低於麵值。兩人合計好了之後,花了十一多萬兩銀子,在每股七十兩的價位買入一千六百股,也成了旗昌的大股東之一。兩人偷偷地買股票,沒有將這天賜發財的機會告訴朱老爺子和中央領導人的機要秘書盛宣懷。在上千年的封建社會,他們雖然都花錢買過官銜,但是他們還是沒有掌握政治的真正含義,在官本位的中國,兩種人不能得罪,一種是黑社會,一種是政客。在招商局招股之初,如果不是南洋與北洋的政客鬥法,皇帝吃到嘴裏的肉怎麼可能吐出來,官商合辦怎麼可能修訂成官督商辦?不是為了從你們這些下賤的土財主身上刮銀子,怎麼可能輪到你唐廷樞和徐潤?朱其昂朱老爺子是漕幫出生,南洋大臣何璟擔心漕幫起事重蹈太平軍覆轍,盛宣懷是李鴻章的一秘,何璟的南洋大臣位子被人給挪了,盛宣懷就是主謀,不將領導人身邊的人給拉下水,倒黴是早晚的事,更何況悄悄買旗昌這個招商局最大競爭對手的股票,導致旗昌股票價格迅速上揚到每股百元價位,並且最後讓招商局並購了旗昌,這豈不是讓招商局為自己的股票抬轎子接盤嗎?這可能是中國曆史上最早的利用公司重組進行股票內幕交易案,這也為後來兩人悲愴出局埋下了禍根。
買完股票的徐潤和唐廷樞就合計著讓招商局出麵收購旗昌。徐潤與唐廷樞雖然是招商局的大股東,但是要收購旗昌還必須李鴻章點頭,這個時候他們想起了盛宣懷,拉上盛宣懷這事兒就好辦多了。
1876年8月,唐廷樞、徐潤、盛宣懷三人從上海趕到煙台,向李鴻章“稟商歸並旗昌之事”。唐廷樞與徐潤注定在跟政客打交道要失敗的致命基因就是不懂時局,官場之道是製勝的階梯,時局把握是製勝的先機。這個時候的李鴻章一肚子的火,雲南教案讓中英兩國屯兵煙台,戰事一觸即發。左宗棠在新疆將那個孌童孤兒阿古柏打得抱頭鼠竄,而這邊英國公使威妥瑪借著雲南人打死幾個傳教士一直鬧個沒完,之前在天津已經數次要挾大清,如果不答應英國提出的全部解決條件,兩國就開戰。朝廷裏麵紛爭不下,威妥瑪脾氣暴躁甩手走人了,這一走就跑到煙台,調集了八艘軍艦,停泊於煙台海麵,對清政府進行威嚇訛詐,並指名要李鴻章到煙台,與其進行最後談判。8月21日,李鴻章作為清政府的全權大使來到煙台,李鴻章剛剛到,俄、美、法、德、奧以及西班牙等國駐華公使又跑到煙台來避暑,公使們從來沒有這麼大規模齊刷刷到煙台避暑的,李鴻章一眼看穿了威妥瑪的把戲,這是威妥瑪要仗著戰艦與列強的捧場來訛詐大清。這個時候,唐廷樞等人提出要收購美國老牌殖民航運航母旗昌,就是李鴻章同意,轉身美國人就會在背後給英國人上課,李鴻章沒有心情也沒有功夫給這兩個土財主講政治,他們不懂。
過了一天,唐廷樞、徐潤還是沒有明白其中的道理,又攛掇盛宣懷找李鴻章。李鴻章剛剛從海關街東海關稅務司公署二樓灰頭土臉地下來,在那地獄一般的樓上,各國公使像狼一樣坐在旁邊看著李鴻章跟英國人談判解決雲南教案。這簡直就是把李鴻章架在火上烤,英國人要清政府向英國賠款,開放通商口岸,擴大英國的領事裁判權,英國人可以進入西藏等等,英國人的條件答不答應,美、俄、法、德等洋鬼子可是看著的,到時候大家都有樣學樣,大清帝國的土地、銀子還不讓這些洋鬼子給瓜分完了?
李鴻章將官帽啪的一下扔到桌子上:“歸並、歸並,銀子哪裏來?他媽的英國鬼又要我們給他們賠銀子,明明是他們的傳教士在雲南先開槍打死了大清的子民,現在還讓我們賠銀子,你們說說,收購旗昌到底要多少銀子?”
唐廷樞這下子明白了,這老頭兒現在被英國人欺負了,但是旗昌現在業績不行,股價下跌,正是收購的好機會,現在招商局不收購,一旦讓太古動手了,招商局就更沒有機會了,尤其是英國人的那八艘戰艦開到上海去轉悠兩圈,到時候招商局的日子恐怕都很難過。“中堂大人,現在英國雜毛欺人太甚,一旦教案談判結束我們還沒有收購旗昌,到時候可能又要麵臨跟英國人的太古競爭收購旗昌了。”唐廷樞這話是拿英國人來嚇唬李鴻章。
在威妥瑪麵前受氣的李鴻章正要找地方消火,瞪了這幾個家夥一眼:“景星,你們想過沒有,收購旗昌意味著將來我們的主要對手就是太古?我們是有大批的漕糧軍運,可是我們也不能眼睜睜看著漕幫的子民餓死吧?漕糧還要留一部分給他們運輸,我們收購了那麼多爛船,倉庫貨棧沒有那麼多業務,那樣就是閑置起來了。”李鴻章深知資金閑置占用對招商局將來是多麼大的打擊。唐廷樞等人還要辯解,李鴻章火了:“難以籌集巨款!”沒錢,小鬼們還要我說什麼?
李鴻章這麼一說,招商局收購旗昌的事情就隻能暫時放一放,旗昌原以為招商局在價格戰中自顧不暇,不可能收購,沒想到唐廷樞三人真到煙台找李鴻章商量過,李鴻章放棄收購旗昌,這個時候旗昌的股價已經跌到每股五十多兩,坎能亨對旗昌慘淡的股價很失望,決定更換旗昌中國區經理,處理在華的資產。
手握大量旗昌股票的唐廷樞和徐潤手上的市值不斷地蒸發,兩人也是心急如焚,一旦坎能亨真的低價處理了旗昌,哥兒倆之前的投資可就損失慘重。徐潤通過旗昌的老熟人打探了一下消息,旗昌長江航線的業務虧損越來越大,現在正是秋運高峰期,現在旗昌股票下跌得厲害,旗昌再進行價格戰,那麼留給旗昌的唯一選擇就是停業。
招商局在長江航線的航運業整天是來來往往,這個時候旗昌輪船老板坎能亨坐不住了,如果再跟招商局這樣對著幹下去,到時候旗昌隻剩下破船貨棧倉庫了,更賣不上價錢,早出手早在國內投資好一些。旗昌的經理找到中間商瑞生洋行經理卜加士達,這個卜加士達摸了摸招商局的情況,唐廷樞是大忙人,剛剛幫助福州的丁士昌將電報局搞好,從煙台回來,李鴻章就給唐廷樞找了另外一個活,去開平找煤礦去了。剛剛參加完科舉秋試的盛宣懷受李鴻章之命跑到湖北找煤,李鴻章正在籌劃搞一個產業集群,煤炭、鐵礦與煉鐵廠組成一個完整的現代工業產業鏈條。在湖北武穴勘探煤礦的時候,本來屢試不第的盛宣懷心情就不好,結果又被當地的老鄉以破壞風水為由一頓臭罵,正煩著呢。朱其昂老爺子跟著兄弟朱其紹正忙著跟漕幫的人聯絡感情,重修舊好,朱家兄弟將來還要在江浙一帶混飯吃,漕幫是不能長久得罪的。卜加士達掌握了一個更為驚人的消息,唐廷樞和徐潤都在低位買了旗昌的股票,現在招商局裏麵隻有徐潤一個掌握大局,隻要搞定徐潤,旗昌並購的事情就基本沒有問題。
這個洋鬼子猴精猴精的,他權衡了一下招商局的人事關係。當初李鴻章擔心盛宣懷的家底不能吸引商人購買招商局股票,所以將盛宣懷晾在一邊,啟用了朱其昂,後來在天津共商公司章程的時候,盛宣懷知道自己的方案肯定要否決,沒有去天津,後來朱其昂搞不下去了,李鴻章依然沒有第一個重用盛宣懷,而是啟用了唐廷樞。唐廷樞為了推行招商局的工作,拉盛宣懷入夥,兩人的交情進一步深厚,盛宣懷入招商局並沒有掌握實權,一直想搞出一點動靜讓李鴻章看看,所以他去了漢陽鐵廠,如果招商局能並購旗昌,盛宣懷是會辦之一,誰能說沒有盛宣懷的功勞?而徐潤也是唐廷樞舉薦,跟唐廷樞已經買有旗昌股票,他們是一條繩上的螞蚱。卜加士達給徐潤發了一個帖子,約請在租界的一個咖啡廳喝咖啡。徐潤快人快語,讓卜加士達報個價,受人之托的卜加士達開口就要二百五十萬,旗昌雖然是急於出手,快瘦死的駱駝,總比招商局這匹馬大,很顯然這幫美國佬是想最後從招商局那裏敲一筆銀子。
“徐先生,旗昌要價之中包括輪船、碼頭、貨棧,很劃算的,你們並購之後就是中國最大的輪船運輸公司,這對於你們來說是一筆非常劃算的生意,隻要談好了,今天馬上就簽約。”卜加士達聳了聳肩,“再說徐先生你也是看好旗昌的,招商局收購旗昌,你的股票就可以賺錢嘛。”
徐潤一聽,看來這個旗昌真是急得不行了,但是卜加士達這小子不懂事,居然用股票來威脅自己,他嗬嗬一笑:“兄弟,你就別逗了,我是商人,購買旗昌股票是一種正常的投資,跟招商局沒有任何關係,談旗昌並購就談旗昌並購,別給我扯買股票那些閑淡。再說了,旗昌現在都快停業了,那破船還能拉回美國?坎能亨現在可是急於想抽身,將資金弄回美國投資的,再說我們買那麼多破船幹什麼用?擺在碼頭上參觀?有沒有搞錯喲?誰會來參觀,到時候來看我們笑話才是真的。”徐潤喝完了杯中的咖啡,站起來拍了拍卜加士達的肩膀,“老兄,你別忽悠人了,你們這些洋鬼子,忽悠了我們大清國多少銀子,不就是仗著幾條破船嘛,現在不能用了就讓我們買?這是商場,不是黑社會打劫,二百五十萬兩,我看那坎能亨倒像個二百五,以後我們喝茶可以,這樣的蠢事別找我,傷和氣了大家朋友都沒得做。”
後來,旗昌的行主親自找到徐潤,“自願減讓遷就”。其實徐潤與卜加士達見麵之後,由於唐廷樞以及盛宣懷不在,就跟局員嚴瀠通宵合計,不看那些爛船,就看旗昌的碼頭貨棧的地皮,其“利益頗大”,就算二百五十萬兩也是一筆劃算的交易。沒想到這一次旗昌的人親自出馬,就提出了價格好商量,徐潤也很痛快,我代表招商局隻能出價二百二十萬兩,你們回去好好商量一下吧,行就回個話,不行我們還是各做各的生意,價格戰也打了這幾年,我們有漕糧運輸,還能夠撐下去,你們隻怕有點懸了,長江航線虧得一塌糊塗,就差叫娘了。旗昌一聽,徐潤這家夥怎麼掌握了這麼多旗昌的內幕?看來這不是一個好對付的主兒,於是答應考慮考慮。
洋鬼子很逗,當天下午就跑到徐潤的辦公室,畢恭畢敬地站在徐潤的對麵,很客氣地主動報出一個賣價,二百二十五萬兩。這些洋鬼子看上去很有涵養,很有紳士風度的樣子,實際上摳門的不行。為了這五萬兩銀子,旗昌行主開始跟徐潤磨牙:“徐先生,你一直說我們的船破,你是搞地產生意的,我們那麼多的貨棧碼頭,這些可都是不動產,十多年前的上海還是一片荒蕪,僅僅一個小小的上海縣衙,你們大清國搞洋務,我們這些外國客商進入上海,你看看現在這房地產業務發展多快?我敢斷言將來上海灘就是大清國同世界各國金融、貿易等對接的窗口,你看你們大清國都開始派留學生了,你們的皇帝肯定是非常希望變革的,國家變革經濟發展,地產長期持續的發展那是可以預期的。”
徐潤何嚐不知道這些,如果不是看在旗昌擁有的地皮未來的價值,傻子也不會買這些破船呀。徐潤吧嗒吧嗒地抽了兩口旱煙,把對麵的洋鬼子給嗆得差點眼淚鼻涕都給整出來了。徐潤的煙終於抽完了,在桌子腳磕了磕煙袋,半天才抬起眼皮子:“我們也別那麼磨嘰了,我最多再添加兩萬兩,如果行,大家就繼續談,不行我也就無能為力了。”
旗昌行主一看,徐潤也不是跟自己開玩笑的,兩人就這樣達成交易,徐潤以招商局會辦的身份跟旗昌商議,“三日之內,即成草議”,並決定“先付定銀兩萬五千兩,令給憑信,定訂先交銀百兩,其餘分期陸續付解,商定大略”。定金兩萬五千兩交付之後,徐潤兵分兩路,一路是派專人去請唐廷樞回上海,自己拿著旗昌給打的定金條子,親自去武漢。
盛宣懷一看徐潤從上海匆匆忙忙趕過來,肯定有大事。徐潤還沒有來得及喝上盛宣懷的茶,快速從衣兜裏掏出定金條。盛宣懷一捋條兒上的字,說:“雨之兄,你他媽這事都定下來了,還跟我說什麼呀,不過有一點我要提醒兄弟你,買旗昌的錢不會像中堂大人說得那樣難籌集,但是你想過一個現實問題沒有,一旦我們收購了旗昌,我們的船隻可就要翻一番,旗昌走到今天這個地步,一個重要的原因就是運費太低,並且貨源得不到保證,你說我們買旗昌,那些船運什麼?停在碼頭也是要損失銀子的。”
徐潤知道現在如果盛宣懷不同意的話,這一樁買賣遲早要黃,那兩萬五千兩訂金肯定自己要掏腰包,還有旗昌的股票肯定還要繼續下跌,那樣一來自己就虧大了,不管盛宣懷同意還是不同意,先弄回上海再說。徐潤樂嗬嗬地一拍盛宣懷的肩膀:“我說兄弟,當初我們一起去煙台的時候,可是說過收購旗昌的,那個時候旗昌的資產狀況還沒有惡化成現在這樣,現在旗昌走到變賣的地步,這不正是當初我們要的效果嗎?否則我們在長江航線的努力都白費了。旗昌後來委托了卜加士達找賣主,說幾天之內準備賣出去,我跟嚴瀠一合計,就是地皮也能賺錢,就在我們洽談的過程中,旗昌的人揚言要賣給資本雄厚的公司,我當時擔心一旦旗昌的資產被太古怡和他們兼並了,我們招商局那可是剛滅掉狼,後門就進了虎,所以我就以會辦的身份跟旗昌約定,並且繳納了訂金,草約還沒有簽訂,所以我想請你們回上海好好地商量商量,景星已經在趕往上海的途中,就等老兄你啦。”
當初去煙台被李鴻章一頓數落,現在徐潤已經自作主張交付了訂金,盛宣懷完全可以一推六二五不認賬,但是這筆買賣真讓徐潤他們做成了,自己可能就真的隻能是李鴻章安插在招商局的眼線,要想有更大的作為就有點難度了。於是盛宣懷跟張之洞打了個招呼轉身就直奔上海。沒想到唐廷樞先到一步,握住盛宣懷的手就一個勁地感歎,徐潤做的這筆生意非常的不錯,招商局一定要找回八月份在煙台失去的麵子,怎麼說也不能讓太古把旗昌給並購了,隻有招商局做到了一定規模,才能在航線上具有定價能力,太古他們才不敢獨霸航運權,這是李鴻章中堂多年的夙願。盛宣懷一看這陣勢,徐潤跟唐廷樞好像商量好了一樣,是的,奪回航運權確實是李中堂多年的夙願,現在左宗棠在新疆節節勝利,一直主張海防的李鴻章如果能夠在航運權的爭奪過程中戰勝洋鬼子,其功勞不遜於戰場上趕走俄國老毛子,也可以為煙台遭受英國鬼的侮辱找回一點麵子。盛宣懷權衡利弊得失,這一次隻有拿下旗昌,才能跟太古抗衡,才能為將來穩固自己在招商局的位子打下基礎,眼下唐廷樞、徐潤這兩個土財主可是等著自己去弄錢呢。
盛宣懷不得不佩服李鴻章的韜略,當初左宗棠為了跟李鴻章分庭對抗,在自己調任陝甘總督之前,將李鴻章的同門師兄、大英雄林則徐的女婿沈葆楨給舉薦到馬尾船廠,擔任福州船政大臣,這樣一來馬尾船廠與江南製造局就形成了對峙的局麵,後來何璟就希望沈葆楨站在自己一邊,形成南洋跟北洋抗衡的局麵。何璟倒台後,李鴻章就開始對南洋走馬換將,在左宗棠忙著在西北打仗的空檔,李鴻章將沈葆楨徹底拉到自己一邊,向慈禧老娘們兒舉薦沈葆楨,沈葆楨結束台灣海防欽差的使命,出任兩江總督兼署南洋通商大臣,這個職務湘軍領袖曾國藩曾經幹過。沈葆楨在台灣建設海防、開礦的時候,盛宣懷和沈葆楨走得很近,關係很鐵,北洋連練餉銀子都拿出來了,所以隻有靠哥們沈葆楨了。
1876年12月28日,盛宣懷、唐廷樞、徐潤三人進了兩江總督衙門。當時沈葆楨正臥病在榻,看著三個心急火燎的家夥,沈葆楨有點疑惑,問盛宣懷:“杏蓀,你不是說旗昌經營麵臨問題嗎?再拖一拖不是更好嗎?”
盛宣懷一聽,看來沈葆楨是不明白洋人的規矩,於是耐心細致地跟沈葆楨解釋,洋人以冬至後十日為歲終,在這年便是四天以後的十一月十六。旗昌洋行主管三年更換一次,現任的主管,任期到那一天為止。過了十一月十六,新任主管一到,重新談判,可能收購旗昌的價格就不是二百二十二萬兩,新來的主管完全有可能另集巨資,重整旗鼓,招商局便會遭受威脅,再說我們現在棧房碼頭都沒有,處處受製於太古、怡和,唯有乘機歸並旗昌,旗昌下麵有我們華商入股的金利源碼頭、棧房等,這些優良資產我們一旦失去,招商局要想奪回航運權的幾率就很小了。
經過盛宣懷這麼一分析,沈葆楨覺得很在理,不斷地點頭,收購的錢呢?沈葆楨的仆人拿過痰盂。吐了一口痰後,沈葆楨一聲歎息:“我說杏蓀,並購旗昌對於我們奪回航運權是很重要,可銀子是個大問題,銀子哪裏找去?景星挖煤都在想法通過發行股票募集銀子,現在並購旗昌要兩百二十二萬兩,招商局的總資產也就二百一十多萬兩,還不及旗昌的規模呢。”盛宣懷本想打斷一下沈葆楨的話,沈葆楨沒有讓盛宣懷有說話的機會,心裏還是有些擔心英國的太古,幾個月前英國人就在煙台欺負了李鴻章一番,“並購了旗昌後,怡和、太古傾軋複起,我們可能遇到更大的麻煩”。盛宣懷心想沈葆楨怎麼突然變得跟當年的何璟一個樣兒?這還是林則徐老英雄的女婿嗎?
盛宣懷頗有先見之明,知道在航運方麵唐廷樞、徐潤是行家,所以今天來就帶上二位。唐廷樞和徐潤開始了車輪戰術,輪流對沈葆楨詳細灌輸並購旗昌的好處,擴大規模,擁有定價能力之後,才能從價格、運力等多方麵與洋鬼子的輪船競爭,才能奪回航運權。擔任過船政大臣的沈葆楨比何璟開化多了,當初自己的老丈人如果有一隻鐵甲戰艦,也不至於最後落得個戰敗遠貶伊犁邊陲的下場。對,收購旗昌。
錢呢?一陣激動之後,沈葆楨反問盛宣懷。錢對於眼前的三位來說,找錢的門道多,尤其是眼前有這麼一位位極人臣的兩江總督,也屬於國家領導人行列,跟李鴻章一樣同屬中堂大人級別,拽住沈葆楨,收購旗昌的銀子就基本不愁。這下子輪到盛宣懷上場了。盛宣懷拍了拍胸脯:“沈中堂,沈大哥,收購銀子有兩條路子,一條路子就是靠你老兄了,先給我們挪一點官款,不多,就一百萬兩,其餘的我們自己發行股票對外募集。”
沈葆楨一聽,這小子胃口不小,一百萬兩銀子才是挪一點,沈葆楨當然最關心的就是盛宣懷借用官款什麼時候還清,曆朝曆代因為賬目不清丟烏紗的多的是,由於挪用官款被殺頭的也比比皆是。盛宣懷和唐廷樞等人一合計,官款不用白不用,一年是個借,十年也是個借,招商局並購了旗昌之後肯定資金暫時會緊張,那就十年吧。沈葆楨讓三人回上海後給自己寫一個詳細的書麵報告,並將具體的籌款辦法寫清楚,這可是要給西太後上報的。
局終於做好了,沈葆楨卻渾然不覺。他哪裏知道,盛宣懷死纏爛打讓自己出銀子的背後,其實另有一個驚天大陰謀。左宗棠籌借的外國貸款基本搞定,左宗棠為了節省利息,將朝廷批準的貸款額度分了一下,逐批次地貸。左宗棠還有一個算盤,當年太平軍侍王李世賢攻占蘇杭,杭州的府台王友齡上吊自殺,整個江浙陷入極度恐慌狀態,尤其是商賈財路阻斷,不少商賈的金銀珠寶、嬌妻幼女都被上帝派來的子弟兵給掠走了,自己快馬加鞭,帶著渾身鮮血的湘軍弟子從李鴻章的老家皖南一路殺來,將太平軍驅逐出杭州城,並擔任浙江巡撫,怎麼說自己也是閩浙一帶的父母官,巨商胡雪岩又是送棉衣送大米的,自己要跟沙俄傀儡阿古柏最後決戰,江浙的這些子民們總不能幹瞪著眼珠子看著自己曾經的父母官帶著子弟兵們在西北挨餓受凍,還要挨阿古柏的揍吧?江浙一直是曆朝曆代的錢袋子糧倉,商賈雲集,這一次那些大老板土財主怎麼著也得想辦法接濟兩個銀子。就在徐潤帶著收購旗昌的訂金條兒找到盛宣懷的時候,盛宣懷以錢為由穩住徐潤,自個兒到書房立即快馬飛書李鴻章。接到書信的李鴻章趕緊回複密信,一定要找到沈葆楨,沈葆楨跟左宗棠的關係比較微妙,尤其是在馬尾船廠的那一檔子事,一旦左宗棠逼著沈葆楨給自己打仗籌銀子,沈葆楨還真不能拉下臉,江浙的這些土財主又多,當年有救命再造之恩,左宗棠還真就能將江浙的銀子給忽悠到西北戰場上去,那樣一來左宗棠在西北的勝算就有了十分,到時成了大清帝國的西北門戶,自己借沈葆楨分裂南洋勢力的苦心就全白費,旗昌一定要收購,這正是一個釜底抽薪的好機會。李鴻章受命盛宣懷,一定要鼓動沈葆楨從地方財政、鹽商、各埠商人處籌措銀子,江浙的商人按照人頭購買招商局股票,這樣一來江浙的銀子抽走一百多萬兩,等左宗棠伸手借銀子的時候,江浙的父老鄉親想幫助這位曾經的救命恩人、父母官大人都隻能是心有餘而力不足。
搞定沈葆楨,三人回到上海是通宵達旦地寫報告,到了30日這一天,招商局的書麵報告就送到了兩江總督衙門,沈葆楨一看,他媽的,商人就是商人,無商不奸,借了朝廷的官款,還要徹徹底底地利用兩江總督衙門的公信力為招商局籌銀子。唐廷樞他們籌集另外一百二十萬兩銀子的第一條路,就是勸令旗昌中的顧福昌家族等華商將其二十萬股本退出,轉投招商局。接下來的招數就全是打著兩江總督的牌子買股票,請兩江總督下令兩淮鹽運司,勸令兩淮鹽商購買招商局股票,按照登記在冊的鹽商測算,能有七十九點二萬兩銀子入賬;還下令各藩司各海關道隨時勸諭各商埠富商購買招商局股票。
12月31日,書麵報告得到沈葆楨的全力支持後,招商局正式向旗昌提出了六項交涉條款。兩天後,也就是1877年1月2日,唐廷樞與旗昌草簽了購買該公司產業的契約。第二天,旗昌給招商局發來了書麵函件,詳細羅列了該公司出售給招商局的全部財產的賬目清單。十二天後的1月15日,旗昌輪船公司舉行股東大會,大會表決通過清理產業並提出了將財產出售給招商局的合同要求。就這樣,橫行中國內河沿海最大的殖民航運企業旗昌輪船被招商局收歸囊中,早年英美大使館降半旗致哀的顧福昌用於入股旗昌輪船公司的資產——金利源碼頭貨棧正式回歸到大清帝國的懷抱。
但很快,收到旗昌輪船公司股東大會決議的招商局傻眼了。在旗昌並購案的過程之中,一個巨大的陰謀正像一張大網向輪船招商局張開,旗昌、太古像地獄釋放出來的幽靈,讓招商局遭遇前所未有的變局。
致命的多元化
沈葆楨調任兩江總督以來,促成了大清王朝有史以來最大的國際並購案,為奪回中國航運權立下了不世奇功。當看到招商局並購旗昌的草約,沈葆楨捋了捋胡須,掩飾不住內心的激動,油然感歎道:“為千百年來創見之事。”激動之餘,沈總督沈中堂立即上奏皇帝與西太後,決定籌撥江蘇藩司糧道及江海關庫銀五十萬兩、江浙籌撥二十萬兩、江西籌撥二十萬兩、湖北籌撥十萬兩。沈葆楨的折子一送達光緒皇帝的案頭,李鴻章就對小皇帝光緒說:“皇上,這是亙古未有的大並購,也是我大清半個世紀以來第一次通過商業手段戰勝洋人的商場之戰,隻要我們政府給招商局這一筆銀子,我們的航運權就回來了,再說這銀子是朝廷挪借給招商局的財政款,招商局現在的發展勢頭非常好,還朝廷的銀子肯定是沒問題的,一旦招商局不能按期歸還,這麼大一個招商局不正好可以收歸到朝廷手上嘛。”坐在皇帝龍椅背後,隔著簾子的西太後輕輕地咳嗽了一下,小皇帝光緒差點尿都嚇出來了,趕緊按照之前西太後叮囑的那樣,有模有樣地說:“準奏。”
1月15日一大早,唐廷樞、徐潤、盛宣懷三人就早早地來到了招商局辦公室,三人相互道了早安之後就開始神侃瞎掰。說話間,旗昌輪船東家旗昌洋行將股東大會決議的合同送過來了。
盛宣懷一看就火了:“他媽的這些洋鬼子欺人太甚。”唐廷樞趕緊接過旗昌洋行的股東會決議合同,合同除了旗昌洋行自行規定了招商局的付款時間,還重點羅列了幾條:招商局隻有付清欠款後才對輪船設備等財產擁有所有權;招商局必須接納旗昌的海事監管人員;招商局並購旗昌後,仍需遵照十年前(1867年)旗昌與怡和、瓊記、省港澳等洋行的協議辦事,不得利用所購的旗昌船隻行駛南洋航線或省港澳航線。
一向精通英文的唐廷樞也被旗昌洋行的這些流氓條件給氣得兩眼直冒綠光,這簡直就是對招商局的運營主權與獨立地位的褻瀆,留下旗昌的海事監管人員,那招商局還能管理嗎?一旦中美雙方管理人員發生爭執,美方人員開槍打死招商局員工,到時候可能雲南教案的悲劇就要重演,李鴻章大人又要去給美國人裝孫子,這事肯定不能這樣長久下去。還有旗昌跟怡和他們的協議那是並購之前的,這坎能亨真他媽操蛋,企圖通過出售自己的產業的機會插手中國的航運業,用心是多麼的險惡,洋鬼子這有點讓招商局自己惡心自己,這豈不是戲耍大清王朝嗎?這樣的合同一旦上奏,是什麼後果?唐廷樞想著想著,渾身一顫。
這份折子先送到了李鴻章的案頭,李鴻章一看,洋鬼子來這麼一招,不是讓招商局自亂陣腳嗎?旗昌跟怡和簽訂的合同是有期限的,這個好辦。洋鬼子硬塞進來的海事監管人員,這玩意兒很燙手,不能留,但是全部拒絕的話,旗昌肯定要跳起來,也得想個折中的辦法。徐潤是在洋行裏麵混出來的暴發戶民營企業家,對洋人的脾氣秉性摸得比較透徹。“中堂大人,我們可以把餘款首期結賬日子改一改,到七月一日,過戶日子還是定在三月一日,用人方麵我們要在妥協中埋下伏筆,輪船的總管還是可以繼續雇用,其餘的什麼船長、副手一類的,我們實行試用製,這一條講清楚,不行的就讓其滾蛋,免得以後洋鬼子胡扯鬧事,至於跟怡和他們的合同,合同期滿我們就可以派船行走了。”李鴻章微微一笑,對徐潤說:“雨之,你果然不愧是跟洋人打交道的,就這麼辦,旗昌現在是急著出手,如果我們這麼妥協的條件它都不能接收,那我們也就不要上趕著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