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渡時代,必有革命。然革命者,當革其精神,非革其形式。吾黨近好言詩界革命。雖然,若以堆積滿紙新名詞為革命,是又滿洲政府變法維新之類也。能以舊風格含新意境,斯可以舉革命之實矣。苟能爾爾,則雖間雜一二新名詞,亦不為病。不爾,則徒示人以儉而已。儕輩中利用新名詞者,麥孺博為最巧,其近作有句雲:“聖軍未決薔薇戰,黨禍驚聞瓜蔓抄。”又雲:“微聞黃禍鋤非種,欲為蒼生賦《大招》。”皆工絕語也。吾自題所著《新中國未來記》二詩,有雲:“青年心死秋梧悴,老國魂歸蜀道難。”亦頗為平生得意之句。

◆去年聞學生某君入東京音樂學校,專研究樂學,餘喜無量。蓋欲改造國民之品質,則詩歌音樂為精神教育之一要件,此稍有識者所能知也。中國樂學,發達尚早。自明以前,雖進步稍緩,而其統猶綿綿不絕。前此凡有韻之文,半皆可以入樂者也。《詩》三百篇,皆為樂章尚矣(孔子稱誦詩三百,歌詩三百,弦詩三百,舞詩三百)。如《楚辭》之《招魂》、《九歌》,漢之《大風》、《柏梁》,皆應弦赴節,不徒樂府之名如其實而已。下至唐代絕句,如“雲想衣裳”、“黃河遠上”莫不被諸弦管。宋之詞,元之曲,又其顯而易見者也。蓋自明以前,文學家多通音律,而無論雅樂、劇曲,大率皆由士大夫主持之。雖或衰靡,而俚俗猶不至太甚。本朝以來,則音律之學,士夫無複過問,而先王樂教,乃全委諸教坊優伎之手矣。讀泰西文明史,無論何代,無論何國,無不食文學家之賜。其國民於諸文豪,亦頂禮而屍祝之。若中國之詞章家,則於國民豈有絲毫之影響耶?推原其故,不得不謂詩與樂分之所致也。鄭夾漈有言:“古之詩曰歌行,後之詩曰古、近二體。歌行主聲,二體主文。詩為聲也,不為文也。浩歌長嘯,古人之深趣。今人既不尚嘯,而又失其歌詩之旨,所以無樂事也。凡律其辭則謂之詩,聲其詩則謂之歌,詩未有不歌者也。(中略)嗚呼!詩在於聲不在於義。孔子曰:《關雎》樂而不淫,哀而不傷。亦謂《關雎》之聲和平,能令聞者感發而不失其度耳。若誦其文,習其理,能有哀樂之事乎?二體之作,失其詩矣。(《通誌·樂略》)其言可謂特識。夾漈時已然,挽近乃益甚。至於今日,而詩、詞、曲三者,皆成為陳設之古玩,而詞章家真社會之虱矣。頃讀雜誌《江蘇》,屢陳中國音樂改良之義,其第七號已譜出軍歌、學校歌數闋,讀之拍案叫絕,此中國文學複興之先河也。惜餘亦一門外漢,僅如夾漈所謂誦其文習其理而已。寄語某君,自今以往,更委身於祖國文學,據今所學,而調和之以淵懿之風格,微妙之辭藻,苟能為索士比亞、彌兒頓,其報國民之恩者,不已多乎!

◆美人香草,寄托遙深,古今詩家一普通結習也。談空說有,作口頭禪,又唐宋以來詩家一普通結習也。狄楚卿之詩,殆兼此兩種結習而和合之,每詩皆含有幽怨與解脫之兩異原質,亦佳構也。茲錄其近作一章:“……又有東風拂耳過,任他飛絮自蹉跎。金輪轉轉牽情出,帝網重重釀夢多。珠影量愁分碧月,鏡波掠眼接銀河。為誰竟著人天界,便出人天也奈何。……”此體殆出於譚瀏陽。瀏陽詩“無端過去生中事,兜上朦朧業眼來。徐甲儻容心懺悔,願身成骨骨成灰”、“死生流轉不相值,天地翻時忽一逢。卻喜無情成解脫,欲追前事已冥濛”等句,皆是也。

(節選自《詩話》。原刊1902年至1907年《新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