納蘭公子絕代銷魂,純任性靈(1 / 3)

納蘭公子絕代銷魂,純任性靈 納蘭性德小傳

納蘭性德(1655—1685),字容若,初名成德,避康熙太子保成諱,易名性德,號楞伽山人。滿洲正黃旗人,武英殿大學士明珠長子。康熙十五年(1676)進士,選授三等侍衛,後晉一等。善騎射,好讀書。工詞,尤擅小令,其詞初稱《側帽集》,後更名《飲水集》,後人輯作《納蘭詞》。胡薇元《歲寒居詞話》雲:“容若《飲水》一卷,《側帽》數章,為詞家正聲。散璧零璣,字字可寶。楊蓉裳稱其騷情古調,俠腸俊骨,隱隱奕奕,流露於毫楮間。”況周頤《蕙風詞話》曰:“容若承平少年,烏衣公子,天分絕高,適承元明詞敝,甚欲推尊斯道,一洗雕蟲篆刻之譏。獨惜享年不永,力量未充,未能勝起衰之任。其所為詞,純任性靈,纖塵不染,甘受和,白受采,進於沉著渾至何難矣。” 金風玉露時,白狼河邊頭

《台城路·塞外七夕》

白狼河北秋偏早,星橋又迎河鼓。清漏頻移,微雲欲濕,正是金風玉露。兩眉愁聚,待歸踏榆花,那時才訴。隻恐重逢,明明相視更無語。

人間別離無數。向瓜果筵前,碧天凝佇。連理千花,相思一葉,畢竟隨風何處?羈棲良苦,算未抵空房,冷香啼曙。今夜天孫,笑人愁似許。

七夕,中國人記憶中一甕芳意沁骨的甘醴。隻這靈黠秀美的名字,已足以引動無窮佳思。汪曾祺的小說《大淖記事》中有位名喚巧雲的姑娘,酒窩鳳目,眉如鴉翅,與小錫匠十一子兩心暗許,道是無晴卻有晴。小說中寫道,巧雲出生在七月裏的一天,生下來時,滿天都是五色雲彩,所以便有了這個名字。單憑這一點,我便固執地認定,巧雲的生日應當是在七夕,否則真太可惜了那一天繽紛浪漫的五彩雲。古龍的小說《武林外史》中也有一位以七夕命名的姑娘,姓朱,名七七。一個活潑俏皮的精靈,敢愛敢恨,明亮熱烈勝似盛夏的榴花。

聊了小說,轉入傳說。作為久負盛名的傳統節日,七夕源於牛郎會織女這一古老的神話。按照《荊楚歲時記》一書的記載:“天河之東有織女,天帝之女也。年年織杼勞役,織成雲錦天衣。天帝憐其獨處,許嫁河西牛郎,嫁後遂廢織紝。天帝怒,責令歸河東,唯每年七月七日夜渡河一會。”這實在是個悲慘的故事,天帝這個大獨裁者太沒人情味兒了。試想在渺不可及的天庭,有這樣一幅場景:梭子在飛,織機在響。織女織布,日夜匆忙。雲錦天衣裝飾了天帝的盛世門麵,卻黯淡了織女的青春韶光。

工作狂也得出嫁,天帝一時心軟,織女終於結束了獨居的生涯。她嫁給了河西最亮的一顆星辰——牛郎。被幸福衝昏了頭腦的新娘一心守著夫君,“一十二時不離別,郎行郎坐總隨肩。”愛情導致罷工,天帝堅決不同意女兒的辭職報告,反倒十萬火急地將她催回河東。飛梭織杼又成了織女的全部生活,可她的整顆心與全部情感,已不在梭裏,不在布中。或許是天帝認識到自己做得有些過分,或許是為了提高織女的工作效率,他終於做出讓步,允許織女與牛郎一年一會,在七月七日的星橋。

“銀燭秋光冷畫屏,輕羅小扇撲流螢。天街夜色涼如水,臥看牽牛織女星。”這是唐代詩人杜牧的《七夕》,是《唐詩三百首》中的七夕。銀燭畫屏,羅扇流螢。夜涼如水,臥看雙星。對筆者而言,這便是對於七夕最早的一點兒印象了。讀者諸君呢,各位對於七夕的印象又是始於何物,始於幾時?

我們即將談到的這首《台城路·塞外七夕》,既沒有銀燭畫屏的華貴,亦沒有羅扇流螢的清麗;既沒有夜涼如水的幽靜,亦沒有臥看雙星的閑適。因為這是塞外的七夕,是納蘭筆下的七夕,這便決定了本詞的與眾不同。

“白狼河北秋偏早”,白狼河即遼寧的大淩河,其南端發源於白狼山,是遼寧省西部最大的河流。作為康熙皇帝身邊的大紅人,納蘭侍衛時有扈駕出巡之機。換了他人,這是求之不得的好事,但對於納蘭,卻是非其思存的差使。此詞如是開頭,也正反映了納蘭的這一心境。白狼河的秋天,你為什麼要來得那樣早,來得那樣出乎意料?越往北去,秋意越深;越往北去,人越孤悄。然而,不知是誰的一句提醒,“今天可是七月七日啊,牛郎會織女的日子”,納蘭這才發覺,若在故園,仍能見到風荷映水翩躚的盛景,一如他此時的年齡,三十不到,風華正茂。“思君令人老,歲月忽已晚。”白狼河的秋意,與其說是來自自然界的秋天,不如說是來自與親人久別帶給詞人的寒寂之感。七月七了,詞人的一片歸思已飛向故園,夢想到了織女與牛郎相會的辰光。

“星橋又迎河鼓”,七夕之夜,銀河燦爛,繁星似海。河鼓即牽牛星的別名,句中以河鼓代稱牛郎,一片喜悅之情仿若擊鼓傳花,華音清揚。

“清漏頻移,微雲欲濕,正是金風玉露。”清脆的漏滴見證了光陰的推移,纖巧的雲影在含淚窺望,金風玉露的夜景正姍然展開。這是美的極致,一切的美,都毫不吝嗇地向著牛郎與織女綻放;一切的美,都已為這一年一夕的盛會準備就緒。

“欲將離恨尋郎說,待得郎歸恨卻休。”終於等來了日夜凝想的牛郎,織女卻並未顯得喜色盈麵。“兩眉愁聚,待歸踏榆花,那時才訴。隻恐重逢,明明相視更無語。”她似乎還不能適應這乍見的鼓舞與激蕩,但悵久離居,何以答歡愉?

“你不高興嗎?這大好的日子,怎也不舍得鬆鬆眉頭?”在久久地無語對視之後,牛郎伸手挽住妻子,打破了沉默。

“哪裏,我隻是太高興了……太高興了,所以難過。”織女展顏一笑,禁不住滴落兩行清淚。

“今晚的月色真好,花也很香。你看我們下邊的銀河,隻如一條細線。那塵世之人是怎麼說我們來著?‘迢迢牽牛星,皎皎河漢女。纖纖擢素手,劄劄弄機杼。終日不成章,泣涕零如雨。河漢清且淺,相去複幾許?盈盈一水間,脈脈不得語。’不知哪位高人能夠填平這清淺一水,好將你我的相思之債一舉了卻?”

織女隻是微笑。

“好不容易才有這個機會。三百六十日,佳期杳如年。隻有這一天,我能見到你的樣子,聽到你的聲音。你想說什麼,還舍得不告訴我嗎?”牛郎語意殷殷。

“小聲些。我們的話,別讓鵲兒們聽了去,別讓世人偷聽了去。”織女含羞輕嗔。

“好,我們回家說去,你可不許賴我。”牛郎朗然一笑。

星漢燦爛的夜空,有一雙眷侶踏著榆花般皎潔的雲朵攜手同歸。他們是那樣和諧、那樣甜蜜。

如此一幕落入世人之眼,將有怎樣的觸動、怎樣的感想呢?“人間別離無數。向瓜果筵前,碧天凝佇。”牛郎織女猶有七夕可待,人間的癡情兒女,在七夕之夜仍不得團聚者,不知又有幾何!為了這一年一度的佳節,人們早早就陳設好了瓜果盛宴。翠綠的西瓜、紫豔的葡萄、粉嫩的山桃、雪樣的蓮藕……無一不是時新應景之物。因為在古人的心中,織女不僅是位紡織能手,還是一位瓜果女神 。要向織女求賜女紅秘訣,先得讓瓜果女神甜到心裏去呀。

這天夜裏,閨中女兒都打扮得風姿楚楚,聚於庭院引針乞巧。北宋詞人柳永曾為之寫過一闋極風流、極婉美的《二郎神》:“須知此景,古今無價。運巧思、穿針樓上女,抬粉麵、雲鬟相亞。鈿合金釵私語處,算誰在、回廊影下?”“鈿合金釵私語處”是出自《長恨歌》的典故。“釵留一股合一扇,釵擘黃金合分鈿。”“七月七日長生殿,夜半無人私語時。”相傳唐明皇曾在七夕之夜賜楊玉環金釵、鈿盒為定情之物。熱戀中的大唐天子與愛侶誓同生死,感人至深的畫麵,何嚐遜於七夕之會的牛郎織女?而在星光搖曳中,那一個個心思靈慧的女郎,大約還做著瓜果般甘甜的香夢吧?她們將絲縷引過銀針,將憧憬引向未來,向碧天祈禱,眼神清亮。雖說祈禱之詞各個不同,然而有如牛郎織女般堅貞不移的愛情,一定是她們祈禱的核心。

“連理千花,相思一葉,畢竟隨風何處?”兩棵樹的枝幹相連,謂之連理。同樣是出自《長恨歌》的句子:“在天願作比翼鳥,在地願為連理枝。”在連理枝上開出的花朵,是何等芳豔,怎樣深情。隻可惜花愈芳豔、愈深情,愈益遭受雨打風欺。南宋女詞人朱淑真以不幸的切身經曆痛聲一哭:“連理枝頭花正開,妒花風雨便相催。”狂風驟起,落花滿地。誰還記起那曾經怒放的花容以及與花容一樣醉人的情意?繁華洗盡,隻有一片嫣紅如故的葉兒,寫滿了思念,承載著祝福,漂向天涯,漂向你。

這一片葉兒,仿佛漂向了千年以前的時光,漂向了大唐晚照。唐僖宗時,書生於佑黃昏漫步,在宮牆外的禦溝中拾得紅葉一枚,上有題詩:“流水何太急?深宮盡日閑。殷勤謝紅葉,好去到人間。”於佑回去後反複吟味,將紅葉鎖入書箱,又另尋了一片紅葉複詩兩句:“曾聞葉上題紅怨,葉上題詩寄阿誰?”寫罷將紅葉投入禦溝上流,懷著一絲秘密的希望,暗祝紅葉能流回宮中,被那位最初寄詩的有緣之人拾取。數年後,僖宗放還宮人,於佑聘娶了一位姓韓的宮女。韓姑娘在於佑的書箱中發現了紅葉詩,不禁驚歎:“我的舊物怎會在你這裏?”於佑說出了得到紅葉的經過。韓姑娘如有所悟:“我也拾得了一片題詩的紅葉,葉上題詩寄阿誰……怎麼,難道這真是天意?”遂將珍藏多年的紅葉取出,於佑一看,正是自己昔日的筆跡。一時間雙葉相偎,丹心互許。

紅葉媒,三生緣,這故事堪稱千古之奇了。然而客觀地說,韓姑娘的那首詩,實在做得不為出色。而於佑的複詩,更是碌碌不足道。難怪這個故事的版本之一——《青瑣高議·流紅記》將男主角說成一個累舉不捷的落魄士人。撇去詩的優劣,故事的本身卻不掩其美。小小的紅葉隨波漂蕩,不正像孤獨的靈魂漂泊在人海嗎?紅葉渴望能投入溫柔的、可以信托的掌心;而靈魂呢,渴望找到另一個穎慧優美、息息相關的生命。然而,命運會成全世人可憐的願望嗎?不是每一對有情人都能像於佑、韓氏一樣得償夙願。小小的紅葉要毫無閃失地到達理想的彼岸是何其困難、何其渺茫。“畢竟隨風何處?”世路坎坷,風波險惡,有多少癡情被虛情蒙蔽,又有多少真情被無情錯過?

“羈棲良苦,算未抵空房,冷香啼曙。”此一句,容若回到了自己身上。扈駕塞外的日子是那麼單調、枯燥,對一個純任性靈的詞人,這種華而不實的生活是不可能帶給他些微喜意的。他的心,已飛回了妻子身邊。他想象著妻子在空落落的屋子裏暗自垂淚,推窗凝望七夕的明月,牽念他的安危寒暖,默數他的行程歸期。漫漫長夜,陪伴妻子的唯有一縷沉香,從初燃時的溫馨到凋落時的冷寂。當夜已過盡,香已成灰,妻子的雙眸仍瑩然欲泣。詞人為此歉疚盈懷:“世間最深情的寂寞莫過於思婦的寂寞。跟這種寂寞相比,我縱然飽嚐旅居的痛苦與風霜又算得了什麼?”

淚暗流,可奈秋?“今夜天孫,笑人愁似許。”天孫為織女的另一稱謂,“織女,天女孫也。”按照《史記·天官書》的說法,織女當為天帝的孫女。是女兒還是孫女,此兩種說法究竟誰為確切呢?神仙的輩分眾說不一。不管怎樣,在七夕這夜,織女是人間天上最幸福的人兒。看到芸芸眾生為情而苦,因情而怨,她會訝然一笑嗎?在這樣價值千金的時刻,怎會還有落寞的紅顏、深斂的蛾綠?在這樣皓月當空的夜晚,為何還有如雨的淚光、難解的心鎖? 卿如天上月,未圓終成缺

《蝶戀花》(其一)

辛苦最憐天上月。一昔如環,昔昔都成玦。

若似月輪終皎潔,不辭冰雪為卿熱。

無那塵緣容易絕。燕子依然,軟踏簾鉤說。唱罷秋墳愁未歇,春叢認取雙棲蝶。

《蝶戀花》(其二)

眼底風光留不住,和暖和香,又上雕鞍去。

欲倩煙絲遮別路,垂楊那是相思樹!

惆悵玉顏成間阻,何事東風,不作繁華主?

斷帶依然留乞句,斑騅一係無尋處。

《蝶戀花》(其三)

又到綠楊曾折處,不語垂鞭,踏遍清秋路。

衰草連天無意緒,雁聲遠向蕭關去。

不恨天涯行役苦,隻恨西風,吹夢成今古。

明日客程還幾許?沾衣況是新寒雨。

《蝶戀花》(其四)

蕭瑟蘭成看老去,為怕多情,不作憐花句。

閣淚倚花愁不語,暗香飄盡知何處?

重到舊時明月路,袖口香寒,心比秋蓮苦。

休說生生花裏住,惜花人去花無主。

悼亡之音,猶如綠綺古琴上一根顫顫悠悠的斷弦;悼亡之章,恰似空庭夕照中一株清雅蒼白的梨花。納蘭詞:“春情隻到梨花薄,片片催零落。”“梨”諧音“離”,梨花即為離花,與愛人的生死訣別不正像春花離枝一樣摧心斷腸嗎?悼亡是我國古典詩詞的傷情之旅、至痛之憶,是丈夫對亡妻隔世相望的愛戀,是失侶天鵝的悲鳴哀泣。文學史上的許多名人都曾經曆這種至痛,“望廬思其人,入室想所曆”的西晉第一美男子潘安,“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的中唐詩人元稹,“秦樓不見吹簫女,空餘上苑風光”的南唐後主李煜,以及那位“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的北宋文宗蘇軾……他們的人生辭典中,無不觸目驚心地寫下過“喪偶”一詞。到了清代,這一不幸的群體中又增添了一位新成員,他便是二十出頭的納蘭公子。

在為數眾多的悼亡名人中,納蘭性德大概要算最年輕的一位;他的沉痛,則似乎又是最持久的。納蘭與亡妻都卒於農曆的五月三十日。所不同者,這個五月三十日相隔了八年之久。亡妻卒於康熙十六年(1677)的五月三十日,納蘭則卒於康熙二十四年(1685)的五月三十日。在亡妻的祭日與其同歸,恐怕不單是天意巧合吧?八年來,他活得太累、活得太苦,“料也覺、人間無味”,理想的失落與喪妻之痛互為糾結,一當病疾來犯,不加抵抗地便舉起了白旗。這樣,他就能徹底擺脫這個無味的人間,就能從心所願地去追隨愛妻了。

八年來的魂飛夢繞,讓他留下了多少斷腸詞稿:

此恨何時已?滴空階、寒更雨歇,葬花天氣。——《金縷曲·亡婦忌日有感》

淚咽卻無聲,隻向從前悔薄情,憑仗丹青重省識,盈盈,一片傷心畫不成。

——《南鄉子·為亡婦題照》

粉香看又別,空剩當時月。月也異當時,淒清照鬢絲。

——《菩薩蠻》

忽疑君到,漆燈風颭,癡數春星。

——《青衫濕》

《飲水》一編,韻淡疑仙、思幽近鬼,愁凝斑竹、恨牽斜陽。而我們即將談到的這四首《蝶戀花》,更是納蘭悼亡詞中的瑰寶。“為伊判作夢中人,長向畫圖清夜喚真真。”這雖不是《蝶戀花》中的句子,卻與《蝶戀花》有著情同一脈的癡迷與摯誠。那麼,誰是納蘭清夜長喚的真真?誰是納蘭永結同心的夢中人?

答案隻有兩個字——盧氏。跟那個時代的大多數女孩子一樣,盧氏隻留下了她的姓氏而沒有留下芳名,這不能不說是個遺憾,同時,也給了我們一個揣想的空間。什麼樣的名字方能配得上這位綺年早逝的女郎呢?她模樣如何,品行怎樣?

盧氏之生平,可見於詩人葉元禮為其撰寫的《墓誌銘》。這個葉元禮不是別人,即朱彝尊詞《高陽台》中那位“有女慕之,竟至病死”的翩翩美男。他與納蘭為同年進士,對於納蘭的家世,應當十分熟悉。據《墓誌銘》所記,盧氏為兩廣總督盧興祖之女,她在十八歲那年嫁入相府,成了納蘭的新婦。三年之後,盧氏因難產去世,年僅二十一歲。

“夫人生而婉孌,性本端莊……幼承母訓,嫻彼七襄;長讀父書,佐其四德。”“生而婉孌”是說盧氏天生麗質,“性本端莊”意為溫柔靜好。“幼承母訓,嫻彼七襄”,當真是個慈母調教出的乖乖女,七襄的原意是織女星一日移動位置七次(織女是個飛針走線的高手,一日之內移位七次,可能是因為雲錦天衣的尺幅太長,需要根據工作的進度來調整所在位置),此處則言盧氏精於女紅。“長讀父書,佐其四德”,父親的教育也頗見功力,值得一提。四德者,即“婦德、婦言、婦容、婦功”之統稱。從這句話看來,盧氏必定是位深合傳統、德才兼備的淑女。

然而,這還不夠卓然秀出啊。別急,在泛泛而談的讚美之後,葉元禮繼續寫道:“容若身居華閥,達類前修,青眼難期,紅塵寡合;夫人境非挽鹿,自契同心;遇譬遊魚,豈殊比目。抗情塵表,則視若浮雲;撫操閨中,則誌存流水。於其沒也,悼亡之吟不少,知己之恨尤深。”有了這至關重要的一段,我們當對盧氏刮目相看了。這是一位既具有傳統女性優點且又非同凡響的妻子。有位作家曾打過比方,舊式婚姻就像一場毫無懸念的摸彩,能夠得償所願者少之又少。這話也有失靈的時候。因為,盧氏與納蘭都幸運地抽中了頭獎。“容若身居華閥”“夫人境非挽鹿”。華閥是指豪門世家,挽鹿語出《後漢書·鮑宣妻傳》。貧士鮑宣娶了恩師的女兒桓少君為妻。少君換上短布衣裳,與鮑宣同挽鹿車(意即車小狹窄,僅容一鹿)回到鮑宣的家鄉。“身居華閥”“境非挽鹿”,是說納蘭與盧氏皆有烜赫傲人的家世,堪稱門當戶對。納蘭之父掌相國之職,盧氏之父為封疆大吏,算得上是“金”童與“玉”女的結合。勢大遮天、窮奢極欲之家,要開出一朵素雅的蓮花已為不易,何況是開出兩朵呢?當青眼難期、紅塵寡合的濁世公子遇上撫操閨中、誌存流水的明慧佳人,這真是一個奇跡。而當這個奇跡一旦失去,詞人的生命怎能不大傷元氣,詞人的心靈怎能不深受重創?“悼亡之吟不少,知己之恨尤深。”什麼才是對亡妻最好的祭奠與回報呢?莫若用書生本色,莫若用血淚文章。於是就有了納蘭那些歌哭無端的悼亡詞,有了這組淒惻動人的《蝶戀花》。

第一首詞起筆便是:“辛苦最憐天上月。”明月在天,清光瀲灩。其辛苦在於何處,其可憐又在於何處呢?“一昔如環,昔昔都成玦。”這是明月的辛苦處,也是明月的可憐處。一月之中,明月圓如玉環者隻得一夕(“昔”同“夕”),其餘時間,皆缺似玉玦。如此明月,不正為人生的寫照嗎?納蘭曾悵然問天:“失意每多如意少,終古幾人稱屈?”生命對於每個人都隻有一次,我們非不用心、非不努力、非不動情、非不愛惜。然而這樣的辛苦、這樣的認真又成全了誰呢?從青春年少到垂暮白首,人的一生究竟能實現幾個由衷之願,能守住幾個月圓之夜?

“若似月輪終皎潔,不辭冰雪為卿熱。”此句表麵是說,倘若月長圓、終皎潔,再大的付出也無悔無懼,就像冰雪情願為春風融化,為了深愛的你,我哪怕粉身碎骨也甘之如飴。皎潔的月輪,這是理想主義者心目中的愛情,至高至純的愛情會令精通世故者嗤之以鼻。然而不信則無,信之則有,它的信奉者自有一份殉道的熱情。

“冰雪為卿熱”,誰能愛得如此深情、如此英勇、如此熱烈又如此堅定?《世說新語》中的荀奉倩便是這樣的一個人。盡管在《世說新語》中,他是被作為惑溺於兒女私情的反麵教材:“荀奉倩與婦至篤。冬月婦病熱,乃出中庭自取冷,還以身熨之。婦亡,奉倩後少時亦卒。”荀奉倩名粲,字奉倩,三國時魏國人。他曾有言在先:“婦人德不足稱,當以色為主。”在娶妻娶德的古代,荀奉倩的擇偶標準可真有些驚世駭俗。聽說驃騎將軍曹洪的女兒長得十分美麗,荀奉倩遂娶之為妻。荀夫人過門後,與荀奉倩如膠似漆,情深義重。看來荀夫人不僅色足以降夫,德亦足以降夫。奈何紅顏多劫,有一年冬天,荀夫人忽發熱病,荀奉倩就先到院中將自己凍了個透體涼,再回到臥室,將自己冰冷的身體貼近妻子,給她降低熱度。饒是這樣,還是沒能挽回妻子的生命。夫人病逝後,荀奉倩不哭神傷、心碎而亡。

“欲結綢繆,翻驚搖落,減盡荀衣昨日香。”在另一首悼亡詞《沁園春》中,納蘭亦以荀奉倩自擬,用荀衣香消喻示自己心枯意萎。詞前有序:“丁巳重陽前三日,夢亡婦淡妝素服,執手哽咽,語多不複能記。但臨別有雲:‘銜恨願為天上月,年年猶得向郎圓。’”納蘭與盧氏結縭三年,夫妻相得之情較之荀奉倩夫婦是無獨有偶、不遑多讓。盧氏產後患病,納蘭比任何時候都更能理解荀奉倩親試冰雪的“惑溺”,比任何時候都更能理解荀奉倩為妻降溫的“癡狂”。“若似月輪終皎潔,不辭冰雪為卿熱。”此句玉鳴鏘鏘,與妻子的“臨別有雲”相映生輝。真正的愛情,總是熾烈忘我、不計代價。

然而真正的愛情是世上最為奢侈的幸福,不但在人間難以找到適宜的土壤,僥幸開花結果,連老天都會因妒生恨、從中作梗。因此詞人說:“無那塵緣容易絕。”“無那”即“無奈”,“塵緣”為佛教用語。佛教以世上的色、聲、香、味、觸、法為“六塵”,此“六塵”乃人生種種欲望的緣起,人心苦為羈絆,難以掙脫,是以稱之為塵緣。塵緣雖是因人而生,因欲望而起,卻又是自我所左右不得、控製不了的。浮生如寄,歡寡愁殷,要得到一個己所深愛之人是那樣艱難,失去她卻又是那樣容易。李後主詞:“珠碎眼前珍,花凋世外春。”情深緣淺,這真是人生最難承受的結局。

隻有春天仍年年歸來,“燕子依然,軟踏簾鉤說”,眼前的一切多像是當年的一切啊。那年春天,我們曾含笑褰簾、同聽風吟,任燕子軟語呢喃、輕蹴玉鉤……總以為可以一直這樣生活,可以一直這樣相愛。然而,無情的西風過早地把我帶到了陰翳不展的秋天,帶入了那座埋葬著我一生至愛的墳墓。

“唱罷秋墳愁未歇,春叢認取雙棲蝶。”淚眼婆娑中,我似乎聽到了弦歌吟唱,仿佛看見了素影輕飄。我來了,一如往昔,在你的墳前放上一束采自《詩經》的葛藤花:

葛藤花開,野芳闃寂。

這裏有香塚一座,埋著我美麗的愛人。

我美麗的愛人,誰在這裏與你為伴?

漂亮的角枕,曾緊貼你可愛的臉龐;

絢爛的羅衾,曾偎暖你柔軟的身軀。

炎炎夏日、漫漫冬夜,我對你的思念永不停息。

百歲之後,我會來這裏陪你。

等待既是寂滅,也是重生。當我的生命歸於終結,我們會在另一個世界找到久已失落的彼此。那是一個怎樣的世界呢?一個春的世界,一個永生的世界。你看,你看,看那春光中成雙結對的穿花蛺蝶,哪一隻可能是我,哪一隻可能是你?

第二首詞:“眼底風光留不住,和暖和香,又上雕鞍去。”如果說“辛苦最憐天上月”歎的是良辰稀有,“眼底風光留不住”則恨的是韶華易換。這聲傾訴,會使我們想起北宋詞人晏幾道在《歸田樂》中的獨白:“試把花期數。便早有、感春情緒。看即梅花吐。願花更不謝,春且長住。”這聲傾訴,會使我們想起南宋詞人辛棄疾在《摸魚兒》裏的感言:“更能消、幾番風雨?匆匆春又歸去。惜春長怕花開早,何況落紅無數!春且住。”

沒人能夠留住春光,無論是在春來之前癡數花期,還是在春去之時責備風雨。與其在失去春光之後再來悲愁惋歎,莫若趁著芳春尚在,著意流連;莫若趁著青春尚在,彼此珍愛。然而,催送春光的又豈止是自然界的風風雨雨,“和暖和香,又上雕鞍去”,命運用他那冷冰冰的語調向著納蘭吆喝:“男子漢大丈夫,不要總是沉迷於與妻子共享的二人世界。別忘了,你是為著更重要的使命而來到這個世上的。”

俄國詩人萊蒙托夫有首名為《囚徒》的詩:

快給我打開這所監房,

給我白日燦爛的光華,

給我黑眼睛的年輕女郎,

給我一匹黑鬃毛的駿馬!

我先甜蜜地緊緊地吻吻,

那位年輕的姣好的美人,

然後再跨上那一匹駿馬,

好讓我長風般飛向天涯。

黑鬃毛的駿馬,這是詩人心中自由的化身。對於一個瀟灑快樂的浪子,隻要擁有一匹馳騁天涯的駿馬,還有什麼事物他不能了斷、不能放下?納蘭也有一匹駿馬,但它對於納蘭,所象征的不是無拘無束的自由,而是金玉為籠的前程。華麗的雕鞍隻是風流的表象,表象之下,難掩滿身的風塵、徹骨的疲憊。因為,納蘭不同於浪子,他是一個戀家的男人,他是一個把愛情當作生命的男人。“又上雕鞍去!又上雕鞍去!”這是世俗的成功理念、家族的利益與榮耀光環強加給他的追求,正是這種違背本性的追求造成了納蘭與愛妻的別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