納蘭公子絕代銷魂,純任性靈(2 / 3)

“欲倩煙絲遮別路,垂楊那是相思樹!”這句看似無理,卻是至情之語。倘若直譯,可能會讓人摸不著頭腦。垂楊啊垂楊,既然相思不是你的名字,你又何必自作多情、牽愁惹恨呢?不如用你煙般的柔絲來遮斷別路吧,讓人眼幹為淨,忘了人間尚有“別離”二字。

有個成語叫作“指桑罵槐”,詞人卻是指著垂楊數落相思。那麼什麼又是相思呢?這話問得有些多餘。晏幾道有詞譬解:“長相思,長相思,若問相思甚了期,除非相見時。長相思,長相思,欲把相思說似誰,淺情人不知。”相思易解,相思樹當作何解?說法之一,相思樹是戰國時的韓憑夫婦所化,二人生死一心,是偶像級的恩愛夫妻。說法之二,相思樹即為紅豆樹,溫庭筠有句殺傷力極強的豔詞:“玲瓏骰子安紅豆,入骨相思知不知?”倘若以此兩種說法為據,垂楊跟相思樹自是畫不上等號。垂楊雖非相思樹,卻又與相思大大有關。中國式的離別,一定是在楊柳依依之地。“無令長相思,折斷楊柳枝。”這是詩仙李白所描寫的折柳贈別的畫麵,千百年來仍栩栩如生。“欲倩煙絲遮別路,垂楊那是相思樹!”事實上,從躍上雕鞍的那一刻起,詞人就被相思給折騰上了,他心亂如麻,無以自遣,沒有什麼可以遷怨,隻能遷怨於青青垂楊。垂楊啊垂楊,請用你溫暖的柔絲來減輕離愁,請用你濕潤的柔絲來模糊相思……

這樣的請求,實在超出了垂楊的能力範圍。恰得其反,別路因之更為觸目,離愁因之而更為深重,相思因之而更為醇鬱。“惆悵玉顏成間阻,何事東風,不作繁華主?”當相思已長成一棵枝濃葉密的大樹,行客歸來,卻已是人去樓空、好春不在。那張我最為在意、最是牽念的容顏已被永遠地阻隔在了時光之門的背後,金鎖不開,今生緣斷。為什麼東風不能成為繁華之主?為什麼人們無法主宰自身的命運與幸福?

“斷帶依然留乞句,斑騅一係無尋處。”“斷帶”與“斑騅”是一對具有悲劇美的詞語組合,這一組合跟一位詩人密切相關,他便是晚唐的情歌王子李商隱。李商隱曾為一位名叫柳枝的洛陽姑娘寫有組詩《柳枝五首》。生於商賈之家的柳枝正當青春妙齡,喜歡吹花嚼蕊、調絲擫 管,能為“天海風濤之曲”,解作“幽憶怨斷之音”。因為聽人詠誦李商隱的《燕台》詩而動了戀慕之心,當即剪斷衣帶,托人向李商隱乞詩。李商隱愛其慧黠,開始與她約會。梳著雙髻、抱扇小立,臨風引袖、秀靨半隱,這便是李商隱眼中初次赴約的柳枝。東風惡、歡情薄,如此一段心有靈犀的戀情並未能開花結果。由於某種撲朔迷離的原因,李商隱不告而別,嬌憨純真、任情任性的柳枝則很快被一個有權有勢者娶走。

“斑騅”的本意,是指毛色青白相間的馬。李商隱寫過多首意境瑰瑋的《無題》詩,斑騅便出自其中的一首:“鳳尾香羅薄幾重,碧文圓頂夜深縫。扇裁月魄羞難掩,車走雷聲語未通。曾是寂寥金燼暗,斷無消息石榴紅。斑騅隻係垂楊岸,何處西南待好風?”全詩以一名清宵不寐的深閨繡女為敘說主體,牽出了一段典麗深曲的愛情回憶。繡女縫織著精美無比的鳳尾羅帳,想起了與戀人相遇的那個奇妙的夜晚。她用扇麵遮住了自己皎然如月的素顏,而戀人的車駕就像隆隆雷聲從心上碾過。也許是因為害羞,也許還有其他原因,他們未交一語卻已目成心許。誰知道自此一別,雙方就失去了音信。孤單的她度過了多少蠟淚成灰的不眠之夜,一直等到了石榴紅透的夏天。“斑騅隻係垂楊岸,何處西南待好風?”這是《無題》詩的最後兩句,一個千古傷心、不了了之的結局。甜蜜的向往隻能成為彼岸之花,就如深閨繡女所思戀的翩翩騎馬郎,仿佛近在咫尺、試喚便來,然而你把握不住他的真實方向,更觸摸不到他的真實所在。

“斷帶依然留乞句,斑騅一係無尋處。”斷帶猶在,它代表著自己與妻子之間仍鮮活如初的深情;斑騅難尋,則象征著這份深情已離現實世界越來越遠。對愛情、對生活,詞人仍珍藏著夢想與渴望。可是這麼多的夢想與渴望他與誰能共、與誰相擁呢?愛妻已經永遠不在了,生活不會沿著舊日的屐痕再走一遍。如果當年的幸福不是那樣深沉強烈,則他今日所感到的不幸也許不會綿綿不絕吧?是否越是美麗的開始,越是不得善終?一如當年之柳枝,一如眼底之春光。

第三首詞:“又到綠楊曾折處,不語垂鞭,踏遍清秋路。”是心誠所至嗎?鍥而不舍的夢魂再一次把她帶到了他的身邊。楊柳青青,花麵如昔,羅袖輕舉之間,一彎清露泫然的柳絲已折於素手。此心如柳色,君行我亦行……然而一夢醒來,眼前哪裏還有花團錦簇的春光,哪裏還有相知相愛的伴侶,哪裏還有生機盎然的年齡,哪裏還有惜別傷離的心情?

“不語垂鞭,踏遍清秋路。”當獨自行走已成為習慣,當異鄉風景已成為尋常,當生活變得枯寂,當人生變得漫長,這“不語垂鞭”也便在情理之中了。不語垂鞭,要經曆多少歲月與失望,才能練就這麼一種隱忍的、逆來順受的心態。不再抬頭怨蒼天、低頭怪大地,白日裏板著麵孔該幹什麼還幹什麼,深夜裏舔著自己的傷口療傷。哇,這不語垂鞭可真夠消極,這不語垂鞭可真夠虐心啊。雖然,在這隱忍的背後,我們不是沒有讀出詞人的不甘與不滿,但他已無能力來糾正什麼,更無能力來改變什麼了。因為,他的青春已像小鳥一樣飛遠;因為,世間的道路雖有千萬條,他卻哪兒也去不了,除了泥足於眼前這片無窮無盡的清秋。

清秋是個令人感傷的季節。歐陽修在《秋聲賦》裏寫道:“蓋夫秋之為狀也,其色慘淡,煙霏雲斂;其容清明,天高日晶;其氣凜冽,砭人肌骨;其意蕭條,山川寂寥。”

清秋之路,那是一條怎樣的路呢?踏遍清秋,又會是一種怎樣的感覺?詩人辛笛用《秋思》告訴我們:

一生能有多少

落日的光景

遠天鴿的哨音

帶來思念的話語

瑟瑟的蘆花白了頭

又一年的將去

城下路是寂寞的

猩紅滿樹

零落隻合自知呢

行人在秋風中遠了

如將畫麵適當地做些改動,譬如說,用暮煙沉沉代替血紅的落日,用雁聲嘹嚦代替遠天鴿的哨音,用枯草千裏代替雪白的蘆花,那就成了納蘭想要表達的意境:“衰草連天無意緒,雁聲遠向蕭關去。”不同於辛笛筆下設色華麗的落寞,納蘭的筆觸痛切而又滄桑。草枯了,雁哭了,他的心情灰透了、涼透了。因為他走的是一條非其所願、與理想無關的路。這是一條仕進之路,它不但割斷了他與妻子在有生之年的長相廝守,同時也是埋葬歡樂與誌向的黯淡歸宿。

“不恨天涯行役苦,隻恨西風,吹夢成今古。”天涯行役,自是備嚐艱苦。若能苦有所獲、苦有所值,又怎會心氣紆結,又何必怨恨西風?從前每一次遠行,隻要一想到歸家洗客袍,便會朗然一笑;隻要一想到當窗人畫眉,便會煩惱盡消。如今呢?生命被浪費,時光被虛度。客袍已舊,誰畫眉彎?日複一日,古往今來,西風吹落了多少人的憧憬,西風吹老了多少人的清夢?

我早已過了做夢的年齡,從今更無做夢的勇氣了。“明日客程還幾許?沾衣況是新寒雨。”世途不會因為年華的流失而變得平坦,人生不會因為一往情深的追憶而掉頭重來。一場寒雨剛剛落過,明朝的旅途會更為難行,刻骨的秋意將越來越濃,飄零的花枝也將越來越多。

第四首詞:“蕭瑟蘭成看老去”,“蘭成”一詞甚美,一朵剛剛長成、揚揚其芳的蘭花。它是南北朝辭賦家庾信的小名,其由來頗具一些傳奇色彩。據說有位印度僧人見到年幼的庾信,被他的聰靈俊敏深深打動,便給他起了這個既生動又別致的小名。然而,由於命運的捉弄,庾信的一生遠不似空穀幽蘭靜美自得、不染纖塵。他出生在中國曆史上大分裂、大動蕩的南北朝時期,曾是梁國的東宮學士,梁亡後被迫出仕西魏。西魏是梁的敵國,前者如大魚吃小魚一樣幹掉了後者,庾信不但不能為梁國複仇,且被敵國強行授以職務,以身事敵的恥辱與對故國的思念讓他寫下了血淚浸透的《哀江南賦》。這朵曾經風姿秀美的幼蘭早已不複昔日的華贍與奮發。杜甫有詩詠歎:“庾信平生最蕭瑟,暮年詩賦動江關。”庾信自此成了憂鬱文士的代表。

然而納蘭,他才不過二十四歲。在這個年齡上便以“蕭瑟蘭成”自稱,是不是操之過急了一些,是不是矯揉造作了一些?產生這種疑慮是基於我們現代人的心態。對於我們現代人,二十四歲絕對是個清如晨露的年齡。現代人不知老之將至,甭說二十四歲,便是三十四歲、四十四歲,照樣可以春風滿麵地以“年輕態”“青春派”自居。

然而古人卻不一樣,古人的人生體驗要超前許多。在古代,女子十五及笄,男子二十加冠,及笄、加冠之後便要承擔起社會與家庭的責任了。唐朝詩人李賀曾經說過:“我當二十不得意,一心愁謝如枯蘭。”活脫兒又是一個“蕭瑟蘭成”,比納蘭還要年輕。李賀亡於二十七歲,納蘭亡於三十一歲。如以他們的壽命推算,二十歲的李賀與二十四歲的納蘭確實到了蕭瑟“晚年”。納蘭在二十四歲時失去了愛妻盧氏,“蕭瑟蘭成”這一自擬既貼切又真誠。“蕭瑟蘭成看老去”當中的一個“看”字,不但有著“衣帶漸寬終不悔”的倔強,亦且有著“為伊消得人憔悴”的專執。這一“看”字,是驚心動魄的絕望,是最無奈、最悲哀的表情。

二十四歲便經曆了生離死別,二十四歲已是一生蒼老的開始。“為怕多情,不作憐花句。”傷春憐花是少年的專利,因為世間的每一個少年都有一顆敏感而又多情的心。然而,對於那些真正經曆過淒風冷雨的人,對於那些被生活深深傷害過的人,他們並不是已經失去了傷春憐花之感,他們的內心並非不再柔軟、不再脆弱,他們隻是將這種感覺埋藏在了一個更為幽沉的角落。情濃似酒,秘之如珍,無須飾以彩繪,勿令輕易開封。

“閣淚倚花愁不語,暗香飄盡知何處?”花兒開得越好,心就越加淒涼。對花如對人,想起早逝的愛妻,納蘭含淚無語、滿腹愁腸。熟悉的芬芳已蕩然無跡,那個如花盛放的你,那個如花深情的你,叫我去哪兒找尋?

“重到舊時明月路,袖口香寒,心比秋蓮苦。”明知徒勞無益,可我仍然徘徊故地,試圖找回些什麼,試圖挽留些什麼。明月如昨,青衫袖寒。這明月,曾照見你我的密誓柔語;這青衫,曾與紅袖攜手相依。往日的種種溫馨卻成為我今日的酷刑。你可曾嚐過那秋蓮的滋味?蓮心如我心,不,我心勝蓮心。蓮苦一分,我苦兩分;蓮苦一秋,我苦四季。

“休說生生花裏住,惜花人去花無主。”在這樣的月光下,可還有人許下深願,就如多年前的你我?沉醉在愛情中的人們總以為這一生還很長,總以為會生生世世牽手在蝶海花鄉。然而,曾經那樣愛花、惜花的你已一去不返,別說生生世世的誓盟,就連今生相守亦成虛枉。留下我獨在人間,對著這滿庭花雨,長無歡兮吞聲,心無主兮蕭然…… 高歌當縱酒,青眼結心期

《金縷曲·贈梁汾》

德也狂生耳!偶然間,緇塵京國,烏衣門第。有酒惟澆趙州土,誰會成生此意?不信道,遂成知己。青眼高歌俱未老,向樽前,拭盡英雄淚。君不見,月如水。

共君此夜須沉醉。且由他,蛾眉謠諑,古今同忌。身世悠悠何足問?冷笑置之而已。尋思起、從頭翻悔。一日心期千劫在,後生緣、恐結他生裏。然諾重,君須記。

這是一首贈人之作,受贈的對象為梁汾。梁汾是清代詞人顧貞觀的別號。納蘭與顧貞觀相識於康熙十五年(1676),而這篇《金縷曲》便作於同年。納蘭時年二十有二,顧貞觀則年已四十。一個血氣方剛的弱冠青年與閱盡滄桑的不惑中年,一個貴族公子與落魄文人,無論從年齡、身份地位,抑或精神狀態,兩人都很懸殊。如此懸殊仍能產生出一見如故的情誼,以及這樣一篇蕩滌靈魂的作品,這究竟是來自受贈者的人格魅力呢,還是來自納蘭筆下不可阻擋的感染力?

應當是兼而有之吧。不過,就筆者而言,作品的成功首先是來自納蘭。來自他那水晶般的純真,來自他那赤子胸懷的信任,更來自他那無視世俗、重情重義的勇氣。

“逢人且說三分話,未可全拋一片心。”這是中國的一句老生常談。納蘭與顧貞觀相識未久,卻以毫不設防、推心置腹的態度向顧貞觀展現自我,這非但打破了這句老生常談,擱在今天這個無奇不有、獨少真情的網絡時代,也算得上是極不成熟的一種表現吧。“公子哥兒就是公子哥兒。我看這個納蘭啊,社會經驗幾等於零,就是一個菜鳥、一個愣頭青嘛。傻裏傻氣的見麵熟,也不怕被人利用了?”大概有讀者會對此潑上一盆冷水。

不能說有這種想法的讀者便是心理陰暗。在複雜的社會人心麵前,懂得自我保護永遠是明智之舉,循序漸進是最好的了解方式。但納蘭卻做不到。因為,他是一個性情中人,如冰如雪,如火如焰。沒有溫暾暾的折中之道,冷與熱,俱鮮明到極致。

問題是,顧貞觀是不是他的同類呢?如果是,則納蘭交淺言深、披肝瀝膽的傾訴肯定會獲得共鳴;如果不是,那就太不應該了。世間最讓人難以忍受的事情莫過於對牛彈琴、錯認知音。

納蘭沒有看錯顧貞觀,雖說他倆的相識並非偶然。顧貞觀是通過應聘為納蘭明珠(納蘭之父)的西席(家庭教師)而進入納蘭視線的。名士氣重、孤傲離俗的顧貞觀為何會自投“羅網”呢?這位新來的西席究竟有著怎樣的目的?

吳兆騫,那個已在寧古塔流放多年的江南摯友,是顧貞觀最直接的目的。由於二十年前的科場舞弊案,剛剛取得舉人功名的吳兆騫含冤入獄,被杖責除名,流放到荒無人煙的寧古塔。“隻絕塞、苦寒難受”,長年累月的冰窟雪窖生涯已嚴重毀壞了吳兆騫的健康。懷著決不放棄的希望,顧貞觀一直在為吳兆騫的提前釋放而四處奔波。不知是經過高人指點還是自我琢磨,顧貞觀將目光鎖定在了納蘭的門庭,這裏有兩點原因:一則納蘭明珠是當朝相國;二則明珠之子納蘭性德是康熙皇帝的近侍,且在文士中有極好的口碑。通觀京城政要,能為吳兆騫一事出力者,再也找不到比納蘭父子更加符合條件的對象了。

納蘭明悉顧貞觀的目的嗎?相識之初,他未必盡知。然而,顧貞觀的到來對於渴求理解、向往真摯友情的年輕納蘭無疑是極具親和力的。他從顧貞觀的眼底讀出了欲言又止,讀出了重重疑慮。是什麼阻礙了他與顧貞觀坦誠相見呢?納蘭決定從他開始,用他的真誠道白來打破兩人之間那層微妙的堅冰。

“德也狂生耳”的“德”者,是納蘭性德的自稱。納蘭一上來就亮出了自己的底牌。“你當我是誰啊?相府公子、富貴閑人?不,都不是。告訴你一個真實的納蘭吧。我,納蘭性德,就是一個狂生而已。”納蘭所說的狂生,是一個具備倔強的意誌與抗爭精神的人,是一個具備狼一樣的孤獨與傲氣的人。“一生負氣成今日,四海無人對夕陽。”國學大師陳寅恪的這句名言恰切詮釋了納蘭的“狂生”。“德也狂生耳!”納蘭將這句話說得信心滿滿、神采飛揚。有如灼熱的電流傳遞出期待的信號,讓懂得他的人隻看一眼便會熱血沸騰、心動不已。

“偶然間,緇塵京國,烏衣門第。”南朝詩人謝朓曾有詩雲:“誰能久京洛,緇塵染素衣。”“緇塵”的表意為黑塵,說得再通俗些,也就是汙垢,它會讓人想起蒙昧的良心、卑鄙的伎倆、齷齪的交易……緇塵是種種陋習與醜行的隱喻。“京國”意即一國的都城,是那最危險亦最具誘惑的權力中心。純粹的詩人大概都有精神上的潔癖吧。謝朓說,誰能在京城這樣的地方久待呢?真怕那萬斛緇塵會汙染了我素潔的衣裳。顯然是話中有話。謝朓真正受不了的,並非京城中由於人口密集、車馬擁擠所造成的空氣質量急劇下降,而是京城這個繁華去處、花花世界對於純良人性的腐蝕。納蘭也與一千多年前的謝朓一樣,對京國之地的黑暗與罪惡視之不慣。他問自己,為什麼不但生於緇塵京國,且還來自烏衣門第。“朱雀橋邊野草花,烏衣巷口夕陽斜。”這是家喻戶曉的一句唐詩。詩中的烏衣巷位於南京文德橋南側,東晉時因王導、謝安兩大家族的入住而成為門第高華的標誌,更因此成為世人樂道的傳奇。納蘭卻不喜這樣的傳奇。生長在不比王、謝遜色的富貴門庭,對納蘭來說,僅是偶然而已,是命運的即興而為罷了,非但不值得炫耀,且讓他深感束縛、孤寂。

“有酒惟澆趙州土”,納蘭不僅是個狂生,更有一副俠骨。唐代的李賀作有《浩歌》一詩:“買絲繡作平原君,有酒惟澆趙州土。”平原君姓趙名勝,是一代雄主趙武靈王之子,更是“戰國四公子”這一殊榮的獲得者之一(另外三位分別是齊國的孟嚐君、魏國的信陵君以及楚國的春申君)。四公子皆為宗室之胄,慧眼識英、廣延賢才,不僅對民心士氣具有雲集響應的凝聚力,且總能在危急時刻挺身而出,為挽救各自的國家起到至關重要的作用。史傳平原君有門客三千,“毛遂自薦”這個成語便出自平原君手下一位最聰明自信的門客。尤值一提的是,當秦軍的虎狼之師將趙都邯鄲圍如鐵桶,平原君在起用毛遂施展靈活外交的同時,不惜散盡家財招募壯士,組織起一支空前強大的敢死隊,終於將祖國從重圍中解救了出來。買來絲線繡成平原君的畫像,酹酒一杯遙祭趙州的土地,才華難展的李賀以其獨特的方式對他的偶像平原君表達了傾慕之情。

納蘭也有相似的傾慕。甚至,他夢想著成為當代的平原君。有了這一理想,他的“烏衣門第”似乎不是那麼可厭了,他可以利用它來四海結友,大展扶助英才的豪情。納蘭去世後,他的老師徐乾學曾在《納蘭君墓誌銘》一文中讚歎這位得意弟子“所交遊皆一時雋異,於世所稱落落難合者……坎坷失職之士走京師,生館死殯,於貲財無所計惜……”納蘭之好友,“嶺南三大家”之一的梁佩蘭對其亦有精彩點評:“黃金如土,惟義是赴。見才必憐,見賢必慕,生平至性,固結於君親,舉以待人,無事不真。”如此行事為人之貴公子,何可愛之至也。一個“真”字,是納蘭風華曠世的寫照;視情如命、重義如天,是納蘭公子的靈魂密碼。

“誰會成生此意?”能理解納蘭、懂得納蘭的可謂寥寥無幾。在碌碌世人看來,納蘭在當代力行平原君之道無非是貴公子作秀、沽名釣譽而已。然而,世人的冷嘲熱諷又算得了什麼呢?“不信道,遂成知己。”人生能有一二知己便足以點亮心燈,溫暖全程。知己可遇而不可求,納蘭向顧貞觀表示:“我真沒想到竟能與你相識,與你結為知音。”

“青眼高歌俱未老,向樽前,拭盡英雄淚。”知音相見,會有多少青眼互許;知音相遇,該有多少高歌清興?更何況,我們相遇未晚,正值壯年,我們俱有淩雲的誌向,我們俱有風發的意氣。相逢意氣為君飲,莫辜負英雄的豪情,且互拭英雄的痛淚。

“君不見,月如水。共君此夜須沉醉。”詞人的情緒由高蹈激揚轉為清幽恬靜。這種清幽,非知己者不能給予;這種恬靜,非知己者不能意會。唐詩雲:“知君用心如日月。”納蘭則言:“共君此夜須沉醉。”今夕何夕兮,月華明如水;今夕何夕兮,與子結綢繆。

“且由他,蛾眉謠諑,古今同忌。”即便是在這樣歡洽的氛圍中,即便是在這樣投入的沉醉裏,有些烙在心骨間的憂與痛仍是放不下、忘不掉的。屈子幽然深歎:“眾女嫉餘之蛾眉兮,謠諑謂餘以善淫。”李白悵然有言:“君王雖愛蛾眉好,無奈宮中妒殺人。”用“蛾眉”來比擬人才,這是中國古典詩詞的傳統。“蛾眉謠諑,古今同忌。”美麗並沒有過錯,然而美好的事物卻容易受到誤解、嫉妒、中傷。此事古今有之,不足為奇。辣手雖能摧花,蛾眉仍端然自好。即便有風雪載途,讓我們一如既往地堅持人格與理想。君子之守,與日同光;君子之守,莫失莫忘。

“身世悠悠何足問?冷笑置之而已。”知音貴在知心,知音貴在知情,而不在於彼此的身份、地位,你且莫因此而與我疏離。就心靈與情感來說,納蘭不必擔心自己配不上顧貞觀;然而,他擔心顧貞觀會因他的“烏衣門第”而疏遠他。畢竟,患難之情極易激發,而身份懸殊的人們交往,則不可能沒有忐忑、試探、顧慮。納蘭希望能盡快結束這個試探期。他以叛逆青年的口吻向顧貞觀進一步剖訴,“尋思起,從頭翻悔。”意謂從自己的出生,便是一個錯誤,一錯至今,恨不得從頭推翻。何以他會痛切激烈到如此地步呢?在前麵一段,他還意氣風發地夢想著利用自己的身世當個平原君式的人物,但在這裏,他又明顯感到了高貴出身帶給自己的束縛與不幸。“家家爭唱飲水詞,納蘭心事幾人知?”納蘭的苦衷,確非常人可解。而顧貞觀的一段祭文則為我們探看納蘭的心事打開了一扇重要窗戶。顧貞觀是這麼寫的:“吾哥(對納蘭的愛稱)胸中浩浩落落,其於世味也甚淡,直視勳名如糟粕、勢利如塵埃,其於道誼也甚真,特以風雅為性命、朋友為肺腑。人見其掇科名、擅文譽,少長華閥,出入禁禦,無俟從容政事之堂,翱翔著作之署,固已氣振夫寒儒,抑且身膺夫異數矣。而安知吾哥所欲試之才,百不一展;所欲建之業,百不一副;所欲遂之願,百不一酬;所欲言之情,百不一吐。”

那時的顧貞觀,已成為納蘭生命中獨一無二的知己。其知之也深,言之也切。“所欲試之才,百不一展;所欲建之業,百不一副;所欲遂之願,百不一酬;所欲言之情,百不一吐。”一個壯誌滿懷、才高八鬥的青年,僅僅因為出身太好而處處受到牽製,竟沒有一樣心願能得以實現。他怎能不恨,如何不悔呢?

“一日心期千劫在,後生緣,恐結他生裏。”這句話是繼“君不見,月如水”之後的又一高潮。響鼓重槌,音如雷霆。納蘭是說:“我們既已訂交,便曆遍千難萬劫也不改此心。我這樣說能夠讓你滿意嗎?如果我們今生結緣已經太遲,就讓我們結緣後生。我們要生生世世,長為知己。”

顧貞觀深感震撼亦深感困惑。許多年後,重讀這首《金縷曲》,他不勝感慨地提筆而書:“歲丙辰,容若年二十有二,乃一見即恨識予之晚。越數日,填此曲,為予題照,極感其意,而私訝他生再結語殊不祥,何意竟為乙醜五月之讖,傷哉。”納蘭逝於康熙二十四年乙醜五月。冥冥之中,莫非他已心有所感,擔心自己不能陪知音走完這漫漫人生?

“然諾重,君須記。”納蘭到底要向顧貞觀承諾什麼呢?他是否預先猜到了什麼?細節煙消雲散,我們已永遠無從得知。然而我們即將知道,一日心期千劫在,世間盡有遊刃有餘的敷衍、妙絕辭令的周旋,亦竟有千金之諾、九鼎之言!納蘭全力以赴,流放絕塞二十三年之久的吳兆騫終於生還江南。大願既了,顧貞觀可以長舒一口氣了。現在,他不但能與吳兆騫時相過從,還能與納蘭朝夕論文,人生何幸,得此大快之境!可惜天妒奇才,好景不長。繼吳兆騫病逝一年後,納蘭也因寒疾棄世。在那麼倉促的時間內連續失去了兩位摯友,這對顧貞觀是難以言喻的打擊。追思兆騫,他心神恍惚;感念納蘭,他更是失聲痛哭:“嗚呼吾哥!其敬我也不啻如兄,其愛我也不啻如弟,而今舍我去耶?吾哥此去,長往何日,重逢何處?不招我一別,訂我一晤耶?且擗,且號,且疑,且愕,日晻晻而遽沉,天蒼蒼而忽暮,腸慘慘而欲裂,目昏昏而如瞀。其去耶?其未去耶?去不去尚在夢中,而吾兩人俱未寤耶?”

告別了緇塵京國,顧貞觀回到了暌違已久的故鄉。“青眼聊因美酒橫,朱弦已為佳人絕。”不再有社交的打擾,寧靜而又惆悵地與記憶生活在一起。風姿俊雅的顧貞觀,閑數花開花落,淡看雲霓山濤,漸漸被歲月雕塑成一個孤獨的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