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晚風中,三三兩兩的飛燕從他眼前掠過。燕語呢喃,聲聲如訴,不知是在尋覓舊巢抑或呼喚同伴?一張純如碧玉、暖如春陽的笑顏早又映上了顧貞觀的心湖,那是納蘭的微笑,在這秋氣漸深、落葉堆積的黃昏。
“告訴你一個真實的納蘭吧。我,納蘭性德,就是一個狂生而已。”顧貞觀不禁清淚盈眶。他吟唱起了另一首《金縷曲》,那是當年他寫給納蘭的酬和之作:
且住為佳耳。任相猜,馳箋紫閣,曳裙朱第。不是世人皆欲殺,爭顯憐才真意?容易得,一人知己。慚愧王孫圖報薄,隻千金,當灑平生淚。曾不值,一杯水。
歌殘擊築心愈醉。憶當年,侯生垂老,始逢無忌。親在許身猶未得,俠烈今生已矣。但結托,來生休悔。俄頃重投膠在漆,似舊曾,相識屠沽裏。名預籍,石函記。
“美人贈我金錯刀,何以報之英瓊瑤。”回首紅塵萬丈,亦有可欣可戀之處。穿過紫閣朱第,他曾遇見過一顆純潔高貴有如芙蕖的心靈。神清骨秀的納蘭,山高月朗的情誼。生生世世,長為弟兄;萬代千春,永結知己。 何許最關情,謝娘與雪花
《采桑子·塞上詠雪花》
非關癖愛輕模樣。冷處偏佳,別有根芽,不是人間富貴花。
謝娘別後誰能惜?飄泊天涯,寒月悲笳,萬裏西風瀚海沙。
塞上與雪花在納蘭的詞集中出鏡率極高,可以說,它們在納蘭的生活中占有很大的比重。究其原因,這跟納蘭的職業有關。康熙十五年(1676),年輕的納蘭以殿試二甲第七名的成績得中新科進士。什麼樣的崗位與職業在等待滿懷希望的納蘭呢?如果他能像當代學子一樣按照個人的想法製訂職業規劃,翰林院學士應當是他理想的選擇。結果令人錯愕,錄取他的部門並非翰林院,而是侍衛處,納蘭被康熙皇帝親自挑中為禦前侍衛。不知是出於何種考慮,康熙皇帝選中了納蘭在“武功”上的特長而舍棄了他的文學才能,初授納蘭三等侍衛,又晉為二等,再由二等升至一等。醉心文學的納蘭公子從此做了個軒冕馳驅的正三品武官,他這一生因此失去了太多……
禦前侍衛是個高度緊張的工作,其職責並不局限於安全護衛,同時與宮廷的一切繁文縟節皆有聯係。傳召、侍宴、狩獵、祭祀……尤值一提的是扈駕出巡。據史料記載,納蘭一生中扈駕康熙皇帝出塞前後共達十三次。十三次,換了今天大概不會是個令人驚奇的數字,然而那是古代,現代科技鞭長莫及,皇袍在身的最高領導人從未享受過專機接送的便利,從京城一直走到塞外,風塵仆仆、鞍馬勞頓,這份艱辛確非常人所能擔當。當年氣吞六合、虎視八荒的秦始皇不就病死在了出巡的途中嗎?作為皇帝的貼身侍衛,納蘭的職責之重、壓力之大可想而知。
他並不是個害怕負責的人,也並不是個畏懼壓力的人。他隻是沒法讓自己愛上這一職業。“男兒何不帶吳鉤,收取關山五十州。請君暫上淩煙閣,若個書生萬戶侯?”李賀的一首七言詩,氣勢如虹地道出了投筆從戎的豪情。納蘭不是缺少氣概,不是匱乏豪情,可惜戎裝在身,卻並沒給他一個奔馳沙場、建功立業的機遇。“若個書生萬戶侯?”最後一句雖為反語,對納蘭而言,卻有截然不同的感慨。哪怕做了一等侍衛又能如何?充其量也隻是一個富麗堂皇的內廷裝飾品,怎比一介書生來得灑落痛快?他幻想著平民化的生活,向往著個性化的生活,追求著人情味的生活。“儻異日者,脫屣宦途,拂衣委巷,漁莊蟹舍,足我生涯。”但這隻是他的一廂情願。在現實生活中,他必須服從於帝國與家庭向他要求的忠臣孝子的本分,正是這一本分,讓他喪失了個人的幸福。“德也狂生耳!”這是納蘭發自靈魂深處的呐喊。呐喊歸呐喊,命運的藩籬令他做不了一個僅為自己而活的狂生。他鬱悶、痛苦、無以解脫,隻能在寂靜的深夜,讓生鮮靈動的文字來傾聽、承載自己的心聲。這首《采桑子》便極能反映納蘭的這一心境。
“非關癖愛輕模樣。”起筆輕倩,似一個小小的問號,勾起了我們的好奇心。“我為什麼會對雪花深為喜愛呢,是因為雪花外形輕靈、舞姿輕妙嗎?不是的,不是那樣。”
喜歡雪花的人想來不少。我們有沒有像納蘭一樣,尋思過愛雪的理由呢?這單純到不能成為一個問題吧。雪花給予我們的,是一見心動的視覺上的愉悅,這樣的愉悅用得著借題發揮嗎?你這麼回答,是因為你對雪花隻是喜歡而已,卻不大可能是“癖愛”,愛不到相當程度,愛不到一定火候,則何以成癡,何以成癖?再來看詞人的回答:“冷處偏佳,別有根芽,不是人間富貴花。”
這才是真正愛雪的人,他愛雪的角度,又是怎樣與眾不同!別的人,縱然對雪懷有一份特別的情感,這份情感也多是著落於雪的皚皚其純,而不會因冷生愛,更不會為冷喝彩。納蘭卻說“冷處偏佳”,佳在何處呢?
“別有根芽,不是人間富貴花。”原來詞人是以雪花自比。從來詠雪之詞,無此清新之聲。看官須知,這雪花雖在字麵上帶有一個“花”字,其實隻是個掛名而已,因為無論外形多麼像花,它始終不是具備生命力的花朵。但在納蘭看來,誰說雪花沒有生命力呢?雪花的生命力便在於其冷,不肯添豔朱戶,不肯媚事東風,“一片幽情冷處濃”。雪花不但擁有世間最清白的身軀,更擁有世間最堅貞的感情。若說世間的花朵都能找到生根發芽的所在,這樣堅貞美麗的雪花又是怎樣孕育出來的呢?“不是人間富貴花。”雪花就根植在心靈深處,一顆不受富貴利誘的心靈,其本身就是一朵雪花,令紅塵群芳自慚形穢、含羞避席。
誰能欣賞這片幽然獨絕的雪花呢?“白雪紛紛何所似,未若柳絮因風起。”憑借這一形神兼備、靈動妥帖的詠雪絕句,東晉女詩人謝道韞在曆代才媛中脫穎而出,世人雅稱其為“謝娘”。
“謝娘別後誰能惜?”表麵上,作者似在感歎自謝道韞之後,便再也沒人能寫出與之媲美的詠雪絕唱了。失去了謝娘的青睞,雪花一何淒涼。實際上,詞人是在借雪花暗示自己的命運。因為和雪花一樣,他的生命中也曾出現過一位,不,至少有三位蕙質蘭心的“謝娘”。
“謝娘”的身份之一,可會是納蘭年少時的戀人?清無名氏在《賃廡筆記》一書中有過一段極富傳奇色彩的記載:“納蘭眷一女,絕色也,有婚姻之約,旋此女入宮,頓成陌路。容若愁思鬱結,誓必一見,了此宿因。會遭國喪,喇嘛每日應入宮唪經,容若賄通喇嘛,披袈裟衣,居然入宮,果得一見彼姝,而宮禁森嚴,竟如漢武帝重見李夫人故事,始終無由通一詞,悵然而去。”如此記載,真天然一篇小說藍本。為了與愛人相見,納蘭居然化裝成喇嘛進入深宮,這一細節高度契合了電視劇中的狗血鏡頭。難怪後世要在這個故事上大做文章、窮追不舍。有人甚至論證出文中“彼姝”的身份是納蘭的表妹,更有人明確指認,這表妹即為康熙皇帝的惠妃葉赫那拉氏。
資深的納蘭迷大概對台灣作家樸月的小說《西風獨自涼》不會陌生。小說之核心,便在於納蘭早年的那段感情經曆。男主角自然是納蘭,而女主角呢,作者賦予她的身份是納蘭姑媽的女兒謝佩蓉。佩蓉生長江南,自幼喪母,到北京投奔舅舅家,與納蘭表哥相識日久,相知彌深。然而,納蘭之父明珠將冰雪聰明的佩蓉視為心頭大患。他認為,是她的蠱惑與影響導致了納蘭厭倦名利,不思上進。為將執迷不悟的兒子從外甥女的纖纖小手中解救出來,明珠一團熱心地將佩蓉舉薦入宮,擔任了康熙皇帝妹妹的宮廷教師。而少年天子康熙很快對這位才貌雙絕的教師墜入情網,甚至擬贈封號,暗想佳期。如此一來可苦煞了佩蓉。對納蘭的情深不渝,對自身命運的難以把握,使原本體弱多病的佩蓉終於不堪重負,香消玉殞。
小說在構思、筆法方麵都有著很重的《紅樓夢》的意味。毫無疑問,納蘭是怡紅公子賈寶玉的投影,而佩蓉則是世外仙姝寂寞林的寫照。小說雖是極盡捕風捉影之能事,但這風影卻是源於納蘭的詞作。詞中有多處直接或間接語及“紅樓”,如“此夜紅樓,天上人間一樣愁”,又如“人在小紅樓,離情唱石州”,再如“寒更雨歇,葬花天氣”,更有“夢冷蘅蕪,卻望姍姍”……似乎與《紅樓夢》真有某種欲言還隱的聯係。更加令人興奮的是,納蘭與《紅樓夢》作者的祖父曹寅都曾做過康熙皇帝的侍衛,是私交甚篤的同事。另外還有一種說法,據說當年乾隆皇帝讀到《紅樓夢》時曾禦口點評:“此係明珠家事耳。”難怪過去的《紅樓夢》研究者極愛將紅樓中人與納蘭一家對號入座,這在當代雖因證據不足而遭到否定,但當代的小說家寫起納蘭時,潛意識中受其影響或因其而生靈感,也是順水行舟之事。
小說終歸是小說,真實度到底有幾呢?暫用納蘭的話做一小結吧:“若問生涯原是夢,除夢裏,沒人知。”不過對於那位少年戀人的存在,筆者是持讚同意見的。不管她是否為納蘭的表妹,不管她有無入宮,至少從納蘭流傳後世的詞作中,她的幽姿倩影時時閃現。
花叢冷眼,自惜尋春來較晚。知道今生,知道今生那見卿?
天然絕代,不信相思渾不解。若解相思,定與韓憑共一枝!
納蘭向她傾訴:“曾經有過那麼多春天,我的目光掠過繁枝開遍的花叢,我的心靈並未被真正觸動。直到與你相遇,我沉睡的情感豁然蘇醒。在那一刻,我是如此驚訝、如此後悔。命中注定的相遇來得太遲、太晚,我後悔自己沒有趕在最青春的時節展開這段美麗的追尋。在那一刻,我又是如此歡喜、如此慶幸。今生何幸,得識芳卿。既識芳卿,矢誌不移。你的心裏會怎麼想?風華天成、絕代無雙的姑娘啊,請不要說,你是不解相思的無情之人。如果你和我一樣懂得相思,又何必猶豫、何須避諱?大不了,就讓我們像傳說中的韓憑夫婦一樣生不遂願,死亦同心。”
若非切身親曆,安得熾熱如斯、激烈至此?韓憑是魏晉誌怪小說《搜神記》中的人物。他有一個摯愛的妻子何氏,何氏因容華出眾而被戰國時代的宋康王奪走。宋康王將韓憑罰作城旦,城旦是古時的一種刑罰,令犯人白天站崗,夜築長城,備極辛勞。何氏思念丈夫,寄書給他,書中有“其雨淫淫,河大水深,日出當心”之語,意思是雨落不止,恰如我滔滔的愁思;水深河廣,誰令你我不得來往;日出之時,我必以寧為玉碎之舉來證明我的真心。韓憑得書後自殺身死,何氏則悄悄弄壞了自己的衣裳。當宋康王得意揚揚地帶著何氏登台玩賞時,何氏從台上縱身跳下。宋康王左右的侍從急忙伸手去拉何氏,終因何氏的衣裳朽脆不堪,他們隻拉住了幾片蝴蝶般的帛縷。何氏的殉情令宋康王大為惱怒,命人將韓憑與何氏草草掩埋,故意使得這對苦難夫妻墳墓遙隔。豈知隻在晝夜之間,就有兩棵大樹分別從兩座墳頭長出,兩棵樹的樹根相連於下,樹枝交錯於上。有雌雄鴛鴦棲息於樹,朝夕悲鳴,宋人就把這兩棵樹稱為“相思樹”。
納蘭與其生命中最早出現的“她”有緣無分,看來確有難言之苦。他們是被強行拆散的嗎?往事煙逝,終成不解之謎。納蘭的少年戀人以早逝收場。這位在才華與神韻上最接近“林下之風”的姑娘,留給納蘭的,是綿綿不盡、永難愈合的傷痛。
林下荒苔道韞家,生憐玉骨委塵沙。愁向風前無處說,數歸鴉。
半世浮萍隨逝水,一宵冷雨葬名花。魂是柳綿吹欲碎,繞天涯。
第二位“謝娘”是納蘭的發妻盧氏,一位嬌倩秀美、有若梨花的新嫁娘。然而梨花的花期實在太短了,“被酒莫驚春睡重,賭書消得潑茶香。”三載流光,奪走了玉潤珠香的盧氏。納蘭的心一下子空了,柔腸寸斷中,他夜宿禪寺,淚落紛紛:
心灰盡,有發未全僧。風雨消磨生死別,似曾相識隻孤檠,情在不能醒。
搖落後,清吹那堪聽。淅瀝暗飄金井葉,乍聞風定又鍾聲,薄福薦傾城。
從此,納蘭自號楞伽山人。楞伽山是佛祖釋迦牟尼講經之所,佛教典籍《楞伽經》因之得名。“長安有男兒,二十心已朽。楞伽堆案前,楚辭係肘後。”當年懷才不遇的李賀曾將研讀佛經作為一種聊為消愁的精神寄托,而納蘭則是因為喪妻之痛而避世學禪。
在稍晚一些時候,第三位“謝娘”走入了納蘭的視線。那是一位身世飄零的吳興才女,她有一個清靈如夢的名字——沈宛。沈宛能詞,其《菩薩蠻·憶舊》歌雲:
雁書蝶夢皆成杳,月戶雲窗人悄悄。
記得畫樓東,歸驄係月中。
醒來燈未滅,心事和誰說?
隻有舊羅裳,偷沾淚兩行。
置之《側帽》《飲水》亦不遑多讓。納蘭親昵地將其呼為“慧心人”,直欲葬身柔鄉,與伊偕老。
這一願望仍然沒能實現。或是因為沈宛曾輾轉風塵,或是因為沈宛是漢家姑娘,地位之別、滿漢之防,令這位“謝娘”甚至不能以侍妾之微入住相府,隻能以外室的身份與納蘭往來。
“謝娘別後誰能惜?”納蘭再次感受到了痛失知音的悲慟。三段愛情,留下的隻是三段殘缺的人生。
“飄泊天涯,寒月悲笳,萬裏西風瀚海沙。”結語蒼勁激楚,與“非關癖愛輕模樣”筆力迥異,令人稱奇。一瞬間年華老去,雪花仿佛詞人漂泊的靈魂,找不到未來,尋不到希望。現在,誰還能說雪是輕飄之物呢?它是那樣沉重、那樣淒切,孤身隻影,無依無侶。寒月光減,悲笳聲急,雪花還要走過一段怎樣的生命曆程呢?去問西風吧,去問瀚海吧。萬裏風沙早已模糊了詞人的雙眼。他傷心難遣,愁思堆積;他心痛如裂,苦澀無加。 百事俱可哀,回首陰山下
《沁園春》
試望陰山,黯然銷魂,無言徘徊。見青峰幾簇,去天才尺;黃沙一片,匝地無埃。碎葉城荒,拂雲堆遠,雕外寒煙慘不開。踟躕久,忽冰崖轉石,萬壑驚雷。
窮邊自足愁懷,又何必平生多恨哉?隻淒涼絕塞,蛾眉遺塚;銷沉腐草,駿骨空台。北轉河流,南橫鬥柄,略點微霜鬢早衰。君不信,向西風回首,百事堪哀。
這是一首出塞詞。什麼是出塞呢?塞者,邊疆要塞也。台灣女詩人席慕蓉寫過一首《出塞曲》,曾被度以音樂之聲,由歌手蔡琴演唱:
請為我唱一首出塞曲
用那遺忘了的古老言語
請用美麗的顫音輕輕呼喚
我心中的大好河山
那隻有長城外才有的清香
誰說出塞歌的調子太悲涼
如果你不愛聽
那是因為歌中沒有你的渴望
而我們總是要一唱再唱
想著草原千裏閃著金光
想著風沙呼嘯過大漠
想著黃河岸啊陰山旁
英雄騎馬壯
騎馬榮歸故鄉
女詩人筆下的出塞是多麼浪漫歡快啊。“想著草原千裏閃著金光,想著風沙呼嘯過大漠,想著黃河岸啊陰山旁。英雄騎馬壯,騎馬榮歸故鄉。”塞外之地,壯麗得令人心生豪情。這是建立奇功的地方,它呼喚英雄的到來,並為功成而歸的英雄賜以不朽的榮耀與祝福。
距離產生美,這話真是一點兒不錯,而時空的距離又是最遠的距離。古代的詩人也寫出塞曲,不過,再浪漫的詩人一旦以“出塞”為題目,也會變得沉重起來。因為,對於那個時代的中華人物,出塞相當於走到邊境。古代的塞外指的是長城以北之地。再說得具體些,這塞外其實就是我國北方少數民族的聚居之地。今天,這些地區大多已並入我們大中華的版圖,今日的中國是一個多民族的國家。然而在古代,那些北方少數民族所建立的政權與我們漢民族所建立的中原政權卻長期處於一個敵對的局麵。
陰山就是這樣的一片土地。它位於今天的內蒙古自治區中部,東起河北西北部的樺山,西抵內蒙古境內的狼山,東西綿亙千餘裏,既是草原與荒漠的分界線,又是遊牧民族與農耕民族的分水嶺。“敕勒川,陰山下。天似穹廬,籠蓋四野。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這是遊牧民族所歌唱的陰山。粗獷、活潑、人民安居樂業,對著那一川肥牛美羊,幸福的花兒開滿了心房。但那隻是在沒有戰爭的時候,在風調雨順的年頭,而在曆史的長河中,那樣的歲月何其少,又何其短。陰山之下,匈奴、鮮卑、突厥、契丹、蒙古……無數遊牧部落在這裏起起落落、分化融合。他們橫戈躍馬,爭搶地盤。不隻是遊牧部落間的衝突,陰山同時也是遊牧部落與中原政權兵刃相見的前線。王昌齡有詩為證:“秦時明月漢時關,萬裏長征人未還。但使龍城飛將在,不教胡馬度陰山。”
現在,該來說說納蘭的這首出塞詞了。“試望陰山,黯然銷魂,無言徘徊。”“試望”一詞,有種莫敢正視的猶豫。隻是試望已令詞人魂為之銷、言為之噎。陰山有著讓人膽寒的高度——“見青峰幾簇,去天才尺”;陰山有著隔絕人寰的荒涼——“黃沙一片,匝地無埃”。視覺上的衝擊力實在太過震撼。
“碎葉城荒,拂雲堆遠,雕外寒煙慘不開。”碎葉城是我國唐代的西域邊陲重鎮,即玄奘大師在《大唐西域記》中所記載的“素葉水城”,舊屬安西都護府,在今吉爾吉斯斯坦境內的巴爾喀什湖東南,相傳詩仙李白即誕生於此。初唐名將張仁願擊敗默啜突厥後修築了中、東、西三座受降城。史稱三城“皆據津濟,遙相應接……自是突厥不得度山放牧,朔方無複寇掠,減鎮兵數萬人”。其中,拂雲堆為中受降城的別稱。對於唐朝人民,拂雲堆既是光榮之城,也是驕傲之城。晚唐才子李益有詩讚雲:“漢將新從虜地來,旌旗半上拂雲堆。單於每近沙場獵,南望陰山哭始回。”這是史書中的碎葉城與拂雲堆。但當納蘭到來時,這兩座城池早已不複往日的風采。屬於唐朝的光輝偉業已被歲月洗褪了顏色,取而代之的是雕鷙盤空、寒煙籠罩。
“踟躕久,忽冰崖轉石,萬壑驚雷。”無邊的寂靜中似有一股超自然的蠱惑力,把納蘭拽入沉思的深淵,並且一想就是多時。直到巨石從冰崖跌落,震耳欲聾的響聲猶若天雷掉進了萬丈幽穀,納蘭這才驀然驚醒,他的情緒由低落憂鬱急轉為高蒼激昂。
“窮邊自足愁懷,又何必平生多恨哉?”荒遠的邊塞已讓人一望生愁,更何況因它回想起相關的曆史呢?如果說碎葉城與拂雲堆尚有蓬蓬遠春的往昔印跡,那麼,這平生多恨的記憶又是何指?“隻淒涼絕塞,蛾眉遺塚;銷沉腐草,駿骨空台。”納蘭在這裏用了兩個典故。“蛾眉遺塚”說的是王昭君,而“駿骨空台”則說的是燕昭王。
王昭君是漢元帝的宮女。漢元帝竟寧元年(公元前33),匈奴呼韓邪單於向元帝請求和親。漢匈在此之前已交戰多年,再要打下去,非但匈奴耗不起,漢朝老百姓也已不堪其苦。因此,當呼韓邪放低姿態求做漢家女婿時,漢元帝立即欣然應允。可是,這和親的新娘從哪兒找呢?難不成真要把自己金枝玉葉的公主送到那茹血食膻之地?這倒不必,隻消一條“調包計”便可解決難題。漢元帝頒布了一道聖旨,號召宮人們自薦和親,聲稱一旦選中,就會給予她公主級別的優遇。
灰姑娘在一夜之間被冠以公主的名號,這樣的好事,誰不動心;這樣的前途,誰甘落後?但令漢元帝頗感尷尬的是,報名者並不踴躍,畢竟,對於一個習慣了以雕欄玉砌、漢宮秋月為伴的女孩兒而言,縱使老死金屋也強於遠嫁蠻夷啊,這種風頭不爭也罷。然而,就在這些不算踴躍的報名者中,卻出現了一個光輝奪目的名字——王昭君。漢元帝愉快地圈定了這一名字。戲劇性的會麵發生在昭君臨行之際。昭君姑娘宛如驚鴻般的風姿令漢元帝一見鍾情、後悔莫及。“明妃初出漢宮時,淚濕春風鬢角低。低徊顧影無顏色,尚得君王不自持。”這樣出色的人才怎會讓自己看走眼了呢?漢元帝找來昭君入宮時的畫像,畫像與真實的昭君判若兩人。一個是人間絕色,一個是庸脂俗粉,這是怎麼一回事呢?原來,當初為昭君繪像的畫師因索賄不得而懷恨在心,便在畫像中動了手腳,將美人汙以凡姿劣貌。昭君入宮三年而不得召見,若非自請遠嫁,終身埋沒幾乎已成定局。
然而,自請遠嫁又能創造什麼奇跡呢?自請遠嫁是否意味著將命運掌握在了自己手中?台灣作家高陽在其長篇小說《王昭君》的結尾處,曾這樣描述過昭君遠嫁前的心情:“黃塵漠漠,舉目無親。伴著個既老且醜的呼韓邪,那不是個噩夢?噩夢,日日如此,是個不會醒的噩夢!昭君的聲音越來越低,窗外瀟瀟雨聲也越來越清楚了。‘我要去做夢了,不,是把噩夢驚醒來,過我自己的日子。’她迷茫地望著空中:‘看,杏花春雨,蒙蒙遠山,好美的景致!’”
出塞不到三年,那“既老且醜”的呼韓邪單於便頗為識相地告別了人世,王位由其前妻所生之子繼承。昭君新寡,若按漢家規矩,理當升級為太後了。如果說與老單於呼韓邪的結合是個噩夢,那麼這個噩夢結束得還不算太晚吧?然而,匈奴人在婚姻上有父終子繼的習俗,昭君雖向漢家上書求助,一向嚴於禮防的大漢朝廷卻要求她遵從胡俗改嫁新單於。“紅顏勝人多薄命,莫怨春風當自嗟。”為了兩國的和平,昭君以絕對沉默的姿態在塞外度過了漫漫一生,昭君死後,其墓地被稱為“青塚”。據說,每當雨雪封山、草木皆白之時,獨有昭君墓上仍滿目青碧。
這個傳說有幾分真實呢?它無非表達了人們對於昭君的深深敬慕與同情。“漢家秦地月,流影照明妃。一上玉關道,天涯去不歸。漢月還從東海出,明妃西嫁無來日。燕支長寒雪作花,蛾眉憔悴沒胡沙。生乏黃金枉圖畫,死留青塚使人嗟。”倒是李白的這首詩,將昭君出塞的前因後果寫得明明白白。從一位蛾眉姣好的江南少女到憔悴堪憐的胡地老婦,隻是由於她無錢滿足畫師索取厚賂的貪念。死留青塚使人嗟,她用一生的委屈與堅強所換來的,也隻有後人的一片嗟惜之辭罷了。
“豈能將玉貌,便擬靜胡塵?”在這片爭端紛起的邊地,和親的局麵畢竟難以持久,戰爭才是主旋律。“銷沉腐草,駿骨空台。”春秋戰國時期,在今天的北京與河北的中部、北部,曾出現過一個國號為燕的小國。年輕的燕昭王是燕國的第三十九代國君。不同於他那些安於現狀、仰人鼻息的父祖之輩,燕昭王決定改變挨打受氣的被動局麵,受到古人以黃金購買千裏馬骨這一故事的啟迪,燕昭王在沂水之濱築台納賢,將天下英傑聚為己用。在燕昭王的統治下,弱小的燕國不但在列國之間爭得了一席之地,同時,燕國在開疆拓土方麵也大有收獲。燕昭王曾北卻東胡,東擊朝鮮,設置上穀、漁陽、右北平、遼西、遼東五郡,築長城西起造陽(今河北懷來境內),東抵襄平(今遼寧遼陽境內)。可惜昭王的複興隻如曇花一現,在戰國七雄中,燕國最終的定位亦隻是個叨陪末座的小角色。
李白曾有詩雲:“昭王白骨縈蔓草,誰人更掃黃金台?”李白是站在一個才人誌士報國無門的角度,他所感歎的,是沒有一個燕昭再世的君王來發現他的奇才,他的感歎是激於一片熱腸。而納蘭的感歎卻是出自冷峻之目,“銷沉腐草,駿骨空台”,他一眼洞穿了那絕頂輝煌之後的虛無與蒼白。看吧,這就是今日的黃金台。亂蓬蓬的腐草覆蓋著燕昭王永久沉睡的魂靈,空蕩蕩的宮殿再也等不到葬身沙場的將士含笑歸來。雄圖何所有,霸業安在哉?
“北轉河流,南橫鬥柄,略點微霜鬢早衰。”鬥柄為北鬥七星中的玉衡、開陽、搖光三星,因其形狀像柄而得此稱。河流一刻不停地向北奔騰,而鬥柄的位置也在隨時變動。時光過得太快了,彈指間,便是百載千年。然而,作為光陰過客的人類,我們的個體生命卻又是那樣短暫。在短暫的人生中,我們不但要承擔自我的命運,同時也會思索、融入、負擔起整個人類的曆史與未來。這就是所謂“生年不滿百,常懷千歲憂”吧?“略點微霜鬢早衰”,納蘭不免又有“蕭瑟蘭成看老去”之歎。
“君不信,向西風回首,百事堪哀。”戰難和亦不易。是戰爭與和平構成了斑斕多姿但又苦難重重的曆史。我們將如何告別過去,走向未來呢?這是個太過艱深的問題,納蘭無法回答。他隻是說:“向西風回首,百事堪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