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有梅花知得,愛香生弦外、韻在絲前。小立徘徊,肯教空響流煙?人間尚留粉本,不愁他,輕誤華年。凝望處,想參橫,依約未眠。
琴與仕女是中國古畫中百看不厭的題材。在電影《知音》的片尾,青山碧水間蕩過一葉小舟。舟中坐著冰姿皎皎、如雲出岫的小鳳仙。一年之前,這位外柔內剛、深明大義的風塵奇女子做了一件驚世之舉。是她勇敢而又機智地以己為替身,瞞過了竊國大盜袁世凱的耳目,掩護蔡鍔將軍逃出了“山呼萬歲”的北京城。為此,她被投入大獄,生死難卜。人生感意氣,劍作龍泉鳴。蔡鍔馬不停蹄地趕回雲南,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發動了護國戰爭。民心爭附,帝製解體。眾叛親離的袁大頭在羞怒交加中結束了殘生。重建共和後,蔡鍔積勞成疾終至一病不起,被送往日本東京就醫。在生命垂危之際,夙願未了的蔡鍔給相隔萬裏的小鳳仙寫了一封情深意切的信:“我將攜君放浪重洋,飽吸青春自由之空氣……”此時的小鳳仙已重獲自由,微風吹動心湖,往事還如夢中。想起二人的交往,由若即若離到心心相印,那曾經的誤解、那認清對方後的驚喜、那別時的淒愴、那等待的忐忑,又慮及蔡鍔的病情……不知道還能為將軍做些什麼,千情萬緒衝激著她的五內。“美人骨傲鐵為心,對雪宜橫膝上琴。最是一生奇絕處,高山流水寄情深。”指尖拂過琴弦,歌聲淩波而起。這琴、這曲,屬於她,也屬於將軍。
山青青,水碧碧,高山流水韻依依。一聲聲,如泣如訴,如悲啼。歎的是,人生難得一知己,千古知音最難覓。一聲澀響,琴弦崩斷。冥冥之中,小鳳仙明悟,這是蔡鍔將軍的靈魂在向她告別了,將軍必已離開人世。
這部電影雖是近代題材,片尾的畫麵卻深合古意。於古意之外,又別有異峰突起之處。蔡鍔與小鳳仙的知音之情,那是一種超越了男女之戀的愛國憂民之情。二人皆以天下興亡為己任,粉身碎骨在所不懼。“贏得英雄知己,桃花顏色亦千秋。”這是最高境界的知音。這樣的知音,試問千古能幾、人間能幾?
厲鶚的這首《聲聲慢·停琴仕女圖》,看來也是以知音為表現主旨。就格調而言,它達不到電影《知音》的高度,這是由厲鶚的文人本色及其所屬時代所決定的,然而,這卻是一個更為傳統,也更為單一的知音故事。
故事開始於一個雨雪霏霏的寒夜,一位身披敝裘仍風神清雅的行人,止步於一座四顧蕭然的庭院。“行遍江南清麗地,人生隻合住湖州。”行人拂下肩頭的雪花,悵然一歎驚動了枝頭宿鳥。冬風未遠,春尚料峭,這個時節的湖州,其實並無想象中之清麗,可是卻有一個熟悉的倩影,踏著記憶的柔光盈盈走來,令他悲喜莫名,心潮難平。那是在雍正十三年(1735),這個城市剛剛落了場雪,雪後的月光瑩然如鏡,他與她,便相識在這座寂靜的庭院中。
她是湖州人,而他,則是一位不曾錯失美麗愛情的幸運過客。
“簾垂有影,院靜無聲,誰家待月欄杆?”是什麼樣的神秘力量將他帶入了這座陌生的庭院呢?是那垂簾後的窈窕身影,還是那明月下的彎彎曲欄?
而這樣的夜晚,本當屬於《西廂記》中的一折:
莫不是步搖得寶髻玲瓏?莫不是裙拖得環佩叮咚?莫不是鐵馬兒簷前驟風?莫不是金鉤雙控,吉丁當敲響簾櫳?莫不是梵王宮夜撞鍾?莫不是疏瀟瀟曲檻中?莫不是牙尺剪刀聲相送?莫不是漏聲長滴響壺銅?潛身再聽在牆角東,原來是近西廂理連結絲桐。
所不同的是,在《西廂記》中,彈琴的是他,聽琴的是她;而在這個夜晚,彈琴的是她,聽琴的是他。何況,他非張生,她非鶯鶯。那麼,她是哪家的姑娘呢?縞衣如雪,風姿勝畫;弦弦掩抑,聲聲清華。
琴音忽止,簾內的人影起身詢問:“誰,誰在那裏?”
“錢塘厲樊榭來此訪友,不意聽到小姐的琴聲。循音而至,實屬唐突。”
“先生客氣了,無妨。”簾內人有著清脆如琴的音喉。
一問一答之後,他本當帶著淡淡的惆悵引身而去。但他並未移動腳步,而簾內的琴聲,也不再響起。
“小姐如不介意,可否以完曲賜我?”
“但恐薄劣之技,不耐先生清聽。”這是聰明人一聽即知的婉拒。
“小姐適才所奏,是白石道人的《疏影》。‘還教一片隨波去,卻又怨、玉龍哀曲。’這《疏影》與《暗香》二篇,皆為白石道人的詠梅佳章,從來最得梅花神韻。白石一生所作樂曲無數,可惜身世飄萍,傳者不多,歌者亦稀。樊榭久已不聞此曲,值此大寒之夜,忽聽小姐妙奏,感心動耳、清氣含芳,是以不忍遽去。”
“先生也是一位詞人?”
“不敢稱是詞人,是個和他一樣泛梗飄萍之人。”
“一樣都是泛梗飄萍之人,先生請進。”一聲歎息後,簾幅挑開,她躬身一福,他長揖還禮。
“兩點深顰,分付次第眉山。”這是她給他的第一印象。深顰者,蛾眉深斂也。眉山不展,顯然有重重心事。
侯方域曾稱讚卻奩卸妝後的李香君:“俺看香君天姿國色,摘了幾朵珠翠,脫去一套綺羅,十分容貌,又添十分,更覺可愛。”這句話,同樣宜於眼前的她:“嬋娟薄妝乍脫,便低鬟,更自幽妍。”所不同者,香君卸妝之後,愈見豔麗張揚,有若三月夭桃一樣光彩照人,而這位停琴的仕女呢,卻是一副低鬟幽妍、陽春白雪的嫻美韻致。這份韻致,或許隻有棲身高枝的梅花可以比擬吧。
她的琴聲,再次從參差的雁柱間流瀉而出,“心事遠,看轉將瑤軫,尚怯春寒。”這是一個敏感而又清高的女郎。琴人合一,這也印證了他的第一印象,能為此曲者,必是一個心事重重之人。會有怎樣一段心事呢?“隻有梅花知得,愛香生弦外、韻在絲前。”如果一個人戀上了梅花,就會聽懂這澄靜的琴聲。“知梅者,必得我心。知琴者,必合我意。”
故事寫到這裏可以告一段落了。他與她,因月夜聞琴而結緣,如同許多才子佳人的傳奇。然而,傳奇大抵都沒有好的收場,他與她,也不例外。“小立徘徊,肯教空響流煙?”在許多年後故地重遊,不見昔人昔月,唯對雪意濛濛。惆悵舊歡如夢,遙遙幽恨難禁。明知道輾轉於回憶隻能徒增傷感,但回憶卻是他唯一能做,也唯一愛做的事情。
沒人相信他訴說的真實,似乎他從未愛過。那個遙遠的初春月夜、那個彈琴的仕女、那些琴裏琴外的梅花,都被認為是空想、是幻覺,如淡煙輕雲一樣無影無蹤。
“人間尚留粉本,不愁他,輕誤華年。”好在他有一幅在多年前便已繪就的畫卷,縱然無人相信,至少,他能向自己證明。一弦一柱思華年,她的青春就像她的琴聲一樣永駐於畫麵,也永駐於他的心田。
“凝望處,想參橫,依約未眠。”畫中正是月色漸隱、參星橫斜之時。他已習慣了在這樣的時刻執卷相看,歎息無眠。但在今夜,陪伴他的卻是湖州的風雪,還有那個道是無聲勝有聲的庭院。停琴的仕女,你可知道,我已歸來;我對你是這般魂牽夢縈,你呢,會不會也無眠如我,相思如年?
就如蔡鍔與小鳳仙的故事一樣,電影《知音》雖有所本,卻多有虛構成分。本故事當然也是虛構的,這個虛構的故事同樣有一底本。底本的男主角是詞人厲鶚,女主角則是厲鶚的妾室朱滿娘。
朱滿娘為湖州人,生得明慧秀麗,在十七歲時嫁給了四十四歲的厲鶚。十七歲的少女嫁給四十四歲的窮書生,不是正室而是侍妾,這樣的結合不能不給人一種蹊蹺之感。厲鶚為此寫過一段“口供”:“予薄遊吳興,竹溪沈征士幼牧為予作緣,以中秋之夕,舟迎於碧浪湖口,同載而歸。”從這段“口供”的內容看,厲鶚是在吳興(湖州)遊玩時由一個名叫沈幼牧的人做媒,在中秋之夜的碧浪湖將朱滿娘迎娶而歸。
時間與地點都不對啊,媒人也不對。詞中的故事發生在月夜的庭院,媒人是“香生弦外、韻在絲前”的琴聲。而根據厲鶚的記載,他與朱滿娘的媒人是友人沈幼牧,月夜、庭院、琴聲,根本就無影可覓。讀者們是否有上當受騙之感呢,認為上麵的那個故事純屬筆者杜撰。
讓我們回到厲鶚的那段“口供”吧。“口供”源自厲鶚組詩《悼亡姬十二首》的序文。厲鶚筆下的朱滿娘:“(於)針管之外,喜近筆硯,影拓書格,略有楷法。從予授唐人絕句兩百餘首,背誦皆上口,頗識其意。每當幽憂無俚(靜極生愁、閑極無賴),命姬人緩聲循諷,未嚐不如吹竹彈絲之悅耳也。餘素善病,姬人事予甚謹。”朱滿娘心靈手巧,針線活兒做得極佳,且還工於書法。在厲鶚的講解與指導下,她能背誦兩百多首唐人絕句,其吟誦之聲就像絲竹之音一樣清脆悅耳,是厲鶚情緒低落之時的解憂良方。厲鶚多病,朱滿娘總是細心照顧,毫無怨色。“搦管自稱詩弟子,散花相伴病維摩。半屏涼影頹低髻,幽徑春風曳薄羅。”這樣一個柔善文雅的女子,簡直就是上天賜給厲鶚的一位如意娘啊。可惜這位如意娘僅僅陪伴了厲鶚七年。七年之後,朱滿娘為庸醫所誤而猝然病故。
“無端風信到梅邊,誰道蛾眉不複全。雙槳來時人似玉,一奩空去月如煙。自稱第三青溪妹,最小相逢白石仙。十二碧闌重倚遍,不堪斷腸數華年。”這是厲鶚《悼亡姬》組詩的第一首。這首詩中,有梅花、有煙月,是不是又有了《停琴仕女圖》的感覺?“自稱第三青溪妹”,青溪三妹是漢末秣陵尉蔣子文的三妹,巧如織女,未嫁而亡,後人立廟將其作為織神來祭祀。自稱第三青溪妹,看來朱滿娘很為自己的女紅功底感到驕傲。“雙槳來時人似玉”“最小相逢白石仙”,此二句隱隱透露了朱滿娘與厲鶚相識時的身份。北宋詞人薑夔(號白石道人)有首名為《琵琶仙》的自度曲:“雙槳來時,有人似、舊曲桃根桃葉。歌扇輕約飛花,蛾眉正奇絕。”白石的戀人是一對青樓姊妹花,“舊曲”“歌扇”,是其身份的注腳。“最小相逢白石仙”,厲鶚顯然是以薑白石自擬,而“最小”一詞,則深含憐惜。“最小”可能是指朱滿娘的排行,在青樓姊妹中排行最為靠後。
原來四十四歲的寒士娶了十七歲的少女,這是一出救風塵的經典劇目。筆者猜測,在中秋迎娶之前,厲鶚與朱滿娘之間,應有一段靈犀暗通的故事。厲鶚並不是僅此一次去湖州。托沈幼牧做媒,隻是這個故事水到渠成的結果。
筆者的猜測是否有些道理呢?由此衍生出了《聲聲慢·停琴仕女圖》的小說家言,也算為秋心似海、孤雲獨飛的厲鶚添加了一段暗香盈袖的題外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