隱者厲鶚萬花穀中的芳蘭傳說(2 / 3)

《百字令·月夜過七裏灘》

月夜過七裏灘,光景奇絕。歌此調,幾令眾山皆響。

秋光今夜,向桐江,為寫當年高躅。風露皆非人世有,自坐船頭吹竹。萬籟生山,一星在水,鶴夢疑重續。拏音遙去,西岩漁父初宿。

心憶汐社沉埋,清狂不見,使我形容獨。寂寂冷螢三四點,穿過前灣茅屋。林淨藏煙,峰危限月,帆影搖空綠。隨風飄蕩,白雲還臥深穀。

詞牌《百字令》似乎有些眼生,然而一提到東坡的《念奴嬌·赤壁懷古》,則無人不知、無人不曉了。《百字令》與《念奴嬌》調同而名異。《念奴嬌》中有個嬌俏的人名。念奴是唐玄宗時代一名風頭極健的紅歌星,詩人元稹在《連昌歌詞》中對其的特寫鏡頭是:“春嬌滿眼睡紅綃,掠削雲鬟旋裝束。飛上九天歌一聲,二十五郎吹管逐。”春睡初醒的念奴,嬌慵明豔猶如一朵帶露的海棠。聽到大唐天子召她前去演唱,急忙推開紅綃羅帳,隨意綰起雲鬟,匆匆換上裝束便飄然來到宮中。唐玄宗對她姍姍來遲略感不悅,但念奴的出色演出令這份不悅迅速消解,取而代之的是全神貫注的欣賞。那是一副怎樣神奇的歌喉啊。二十五個少年郎君吹管應和,還是不敵她的雲歌清囀、飛越九重。而《百字令》卻有些落實。這一名字,會讓我們聯想起一位慢工出細活的文士,辛苦完篇後檢點成果——“多乎哉,不多也。”字字珠璣恰足一百整數。

這是一首山水詞,詞人樊榭月夜行舟,經過七裏灘。他在小序中說:“歌此調,幾令眾山皆響。”可見樊榭對於此詞的偏愛與自負。巧婦還得佳粥來配。樊榭無愧“巧婦”之稱,可也虧得七裏灘的底料好呀。兩美相並,方有這篇清涼無匹的詞中極品。

七裏灘又稱嚴陵瀨。嚴陵是嚴子陵的簡稱,相傳,有位名叫嚴子陵的古人曾於此地垂釣閑居。根據《後漢書·嚴光傳》的記載,嚴子陵名光,一名遵,子陵為其字。他是浙江餘姚人,年少時曾與漢光武帝劉秀師出同門。劉同學後來一不小心得了天下,別的新知舊雨都還不甚在意,卻把好友嚴光給牢牢記住了。劉同學派出特使展開了一次規模空前的地毯式搜查,終於在山東境內發現了一個披著羊裘、手握釣竿的疑似對象。使臣用專車將這位疑似對象載入京師,劉同學親自前去認領。一看之下頓時眉開眼笑,嚴光,你為什麼總躲著朕呢?朕等你等得花兒都謝了。為將嚴光長留身側,劉同學當即許以高官厚祿,嚴光卻擺出了一副敬謝不敏、拂衣欲去的姿態。見他冷麵、冷心如此,劉同學隻得悻然作罷,順其所請做出了“放生”的決定。嚴光離開朝廷後,去了富春江定居。在那裏坐看雲起、垂釣終老。

“鬆柏本孤直,難為桃李顏。昭昭嚴子陵,垂釣滄波間。身將客星隱,心與浮雲閑。長揖萬乘君,還歸富春山。清風灑六合,邈然不可攀。使我長歎息,冥棲岩石間。”詩仙李白對嚴光一向佩服得五體投地。其中,“身將客星隱”一句頗為有趣。據說,在嚴光與劉秀告別之前,劉秀曾邀嚴光與自己同眠一室,以敘同窗之情。這一次,嚴光沒有拒絕。不僅沒有拒絕,且還答應得十分幹脆。結果第二天,星相家戰戰兢兢地跑來向劉秀報告:“昨夜有客星衝撞帝星,皇上您可得當心啊!”劉同學一聽驚奇得不行:“你看得很準嘛,是有這麼一檔子事呢。昨夜朕與故人嚴子陵同床共眠,他睡相不好,橫了一條腿壓在朕的肚子上。到現在,朕的肚子還不大舒服呢。”說起來,李白與嚴光的脾氣倒是不無神合之處。令高力士脫靴、讓唐玄宗喂羹,李白傳奇較之嚴光傳奇也不遜色。可李白曾一度熱衷於功名,後因憂讒畏譏而離開朝廷時仍一唱三歎、情有不甘,嚴光則單純多了,“鬆柏本孤直,難為桃李顏”。他老早便擺正了自己的位置,他知道,經綸世務非己所長。名利場中需要的是桃李一樣婉轉邀寵、善於逢迎的麵孔,孤獨而又正直的鬆柏豈會是桃李的同類呢?行路難,歸去來。

現在,且讓我們用心品讀厲鶚的這首《百字令》吧。

“秋光今夜,向桐江,為寫當年高躅。”那是一個美麗寧靜的秋夜,詞人樊榭乘了蘭舟一葉,沿桐江而行,飽覽兩岸風光。人在桐江上,身在畫圖中,樊榭很自然地想起了隱士嚴光。“躅”意為足跡,“高躅”即為高人留下的足跡。詞人對嚴光欽慕之深、服膺之至,盡在這“高躅”的概括中。

“風露皆非人世有,自坐船頭吹竹。”桐江風物,決然不似碌碌人世。當年嚴光選擇此地為一生之歸宿,可稱是慧眼別具、冰心獨許。這裏的每一縷風息、每一滴清露都有著不可言喻的魅力。無有桐江,不足以配得嚴光這樣的高尚之士;無有嚴光,不足以彰顯桐江的山靈水異。坐思船頭的樊榭逸興頓生,他對自己說:“今夜,你也做回嚴光吧。”於是,竹笛吹破了一江幽姿。他的心,隨笛飄轉、翩然高舉。

“萬籟生山”,不過是一支竹笛罷了,然而隻因群山沉寂已久,笛音一起,就像深情的王子吻醒了闔目酣眠的美人,無數的山巒訝然相覷,凝神顧曲的神態令詞人大感欣喜。

“一星在水”,倒不是說天上隻有一顆星星,詞人以此喻示在滿天星辰中,有一顆明星最讓人景仰。這顆明星,就是當年曾經衝撞過帝座的客星,它應當喚作“隱士之星”吧。

“鶴夢疑重續”,詞人的思緒穿越時空,由嚴光飛向了林逋,那位有著“梅妻鶴子”之譽的北宋詩人。林逋,字君複,世稱“和靖先生”。《宋史·隱逸傳》說他:“少孤,性恬淡好古,弗趨榮利,二十年足不及城市。”林逋從青年時代便隱居西湖孤山,直至離開人世,創下了二十年不入城市的“閉關”紀錄。清潔到不染紅塵的林逋終生未娶,沒有人間的室家之樂,可林逋並不感到寂寞與遺憾,他怡然自得地說:“梅花為妻,鶴為子,一生清福,盡於此矣。”

如果說“暗香疏影”之句是林逋與梅妻的心靈唱和,那淩空翔舞的白鶴便是在林逋與友人之間傳遞信息的小聯絡員了。據沈括《夢溪筆談》記載,喜歡泛舟遊湖的林逋養了兩隻白鶴,每當有客來訪,如果適逢林逋外出,童子便會開籠放鶴。隻要看到白鶴升空的信號,那位雲深不知處、隻在西湖中的林和靖先生便會欣然一笑,引棹而歸。欲把桐江比西湖,樊榭不禁心馳神往。做了一回嚴光,何妨再來做回林逋?

“拏音遙去,西岩漁父初宿。”“拏”意指牽船引槳。這是一個出自《莊子·漁父》的典故。一位漁父偶見孔子鼓弦而歌,便與兩名孔門弟子進行了一番交談。當漁父得知孔子的身份及政治理想後,很有些不以為然,認為孔子是在自尋煩惱。弟子將談話內容告訴了孔子,孔子推開琴急忙去尋漁父,並向漁父虛心請教。漁父也不客氣,跟孔子說了很長的一段話,其中有一句是:“謹修而身,謹守其真,還以物與人,則無所累矣。”意為隻要努力地提高自身的修養,堅守內心的本真,對身外之物不予強求,那麼你這一生就可以活得自在而又快樂。漁父說完後擊槳而去,沒入葦花深處。孔子目送著漁父離去的方向,久久地保持靜立的姿態。“待水波定,不聞拏音而後敢乘。”(直到水麵無波,不聞槳聲後方才乘車離去。能博得孔大聖人如此禮敬,漁父真非尋常人也。)詞人在此處引用這個典故,顯然是對漁父返璞歸真、不拘於俗的生活態度大加讚賞。拏音遙去,現實與曆史在短暫地邂逅之後又各行其途。

“心憶汐社沉埋”,接下來卻有了一段比“拏音遙去”沉重許多、激烈許多的曆史。汐社是南宋遺民謝翱創建的一個文社,社名取自守信如同潮汐之意。謝翱曾跟從文天祥起兵抗元,文天祥兵敗後英勇就義。“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這是文天祥光照天地、氣貫千古的詩句。九年過去了,在文天祥忌日這天,早已退隱江湖的謝翱與幾位朋友雇舟來到嚴子陵釣台,其西麵有一巨石屹然而立,是為西台。謝翱及友人登西台以竹如意擊石,作楚歌哭祭文天祥。“魂朝往兮何極?暮歸來兮關塞黑。”謝翱為之寫下了蒼勁古樸的《登西台慟哭記》。謝翱離世後,按照他的遺願,友人將其葬在嚴子陵釣台的對岸,其文稿也隨之下葬。墓邊立“許劍”“汐社”二亭,長使誌士淚滿襟。

從嚴光到林逋,從漁父到汐社誌士,這些隱士形象或高傲、或幽潔、或淡定、或剛烈……他們的印跡豐富了山水,他們的性情生動了草木。然而,生於今世,是注定不能與他們握手一笑、引為同道了。“清狂不見,使我形容獨。”前賢已遠,吾誰與歸?托根無所,吾將何從?

“寂寂冷螢三四點,穿過前灣茅屋。”詞人的失落與傷感一時間達到了極致。螢火蟲拎著它那小小的燈籠,在深不可測的暗夜裏東飄西蕩,顯得那樣孤寂、冷清。詞人亦是孤寂與冷清的,在螢火蟲掠過他的身畔時,他多希望那些小小的燈籠能停留一會兒,照亮一下他的孤寂,溫暖一下他的冷清。然而螢火蟲沒有理他,就那麼三四點微弱的火光竟也棄他而去,穿過前灣茅屋,穿過滄桑歲月。

“林淨藏煙,峰危限月,帆影搖空綠。”詞人又恢複了悠然的心境。孤芳何懼塵暄,風流不在人知。林淨藏煙,那鬱鬱芳林猶若一塊未經開采的玉璧,沒有霧數,更無有煙痕。峰危限月,連天上的明月也照耀不到,周遭的一切因此而分外深沉、奇麗。“帆影搖空綠”,這是來自南朝樂府《西洲曲》的秀美意境——“卷簾天自高,海水搖空綠。”淡淡帆影,映入一江碧水之中;皓皓夜空,亦映入一江碧水之中。近與遠、小與闊,都因這一江碧水而如癡如醉、渾然忘我。

詞人亦不禁渾然忘我。“隨風飄蕩,白雲還臥深穀。”最後,他終於與素所景慕的那些高風亮節的隱士一同嘯歌而去、身心輕舉……看哪,我已化為一朵棲息在深穀的雲,自由、光華、潔白、純淨。 一生知音屬梅花

《聲聲慢·停琴仕女圖》

簾垂有影,院靜無聲,誰家待月欄杆?兩點深顰,分付次第眉山。嬋娟薄妝乍脫,便低鬟,更自幽妍。心事遠,看轉將瑤軫,尚怯春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