詞家張惠言常派掌門人,君子溫如玉(2 / 3)

“招手海邊鷗鳥,看我胸中雲夢,蒂芥近如何?”詞人的心曲非但慨當以慷,並且寬當以廣。“海邊鷗鳥”這個典故,我們在厲鶚詞《齊天樂?吳山望隔江霽雪》中曾經說到。能夠將海邊翔舞的鷗鳥招之即來,這樣一種磊落坦蕩的襟懷是利欲熏心者所無法想象的事。當然,利欲熏心者對招來幾隻鷗鳥也毫無興趣,他們的眼裏隻認得煌煌榮祿、炎炎功名。“看我胸中雲夢”源自西漢文學家司馬相如的《子虛賦》。在《子虛賦》中,司馬相如以天花亂墜之筆塑造了兩位口辭一流的吹牛大王——子虛先生與烏有先生。子虛先生為楚國使臣,他向齊國的烏有先生誇耀楚國疆土廣闊,提到了一個叫作“雲夢澤”的地方,“方九百裏,其中有山焉……岑崟參差,日月蔽虧,交錯糾紛,上幹青雲。罷池陂陀,下屬江河”。意思是那個方圓九百裏的雲夢澤有高山突起,可遮日蔽月,重巒疊翠,直上青雲,更兼山坡傾斜,下連江河。子虛先生口氣雖大,烏有先生並沒被他嚇倒,烏有先生當即反唇相譏,表示子虛先生的炫富擺闊太小兒科了。據烏有先生所言,齊國“吞若雲夢者八九於其胸中,曾不蒂芥”,意為我們齊國把八九個雲夢澤那麼大的地方一口氣吞進胸中,就像吞下蒂芥一樣毫不困難。兩個吹牛大王各為其主的口舌大戰,對張惠言有何啟發呢?張惠言是說,一個人若能達到招手鷗鳥、胸懷雲夢的境界,那麼,他肯定不是一個斤斤計較的人,不是一個隻顧眼前利益的人。他是個能屈能伸的君子,亦是個有容有量的大丈夫。

“楚越等閑耳,肝膽有風波。”胸襟氣度真的非常重要。若能襟寬氣闊,那麼就連國與國之間的紛爭(譬如楚國與越國)也可等閑視之,但若心胸狹隘,即便親如肝膽也會大鬧別扭。

“生平事,天付與,且婆娑。”人生得意也罷,失意也罷,悲歡離合皆成經曆,風霜雨露俱當品嚐。上天既能賜予我們幸福,也會為我們安排苦難。沒有人會一直成功,也沒有人會永遠失敗。不要總是苛求幸福的濃度,不要總是覺得自己受到了不公正的對待。內心的定力勝於外界的壓力。無論境遇如何,我們都要以優雅從容的舞姿來麵對生活,我們不僅要在幸福中成全自己,更要在苦難中成就自己。

然而,話說得很漂亮,道理也都明白,可是置於現實之中,有幾個人真正做到了這一點呢?“幾人塵外相視,一笑醉顏酡。”“塵外相視”並不是看破紅塵,看破紅塵是無動於衷的厭倦,而塵外相視卻有一種淡然逸出的豪雋,這種目光,非德高品潔的智者不能具備。我於人世無所妄思,我於生活無所妄求,一笑醉顏酡,這是情與理的完美結合,是智者的自足與自負。南宋詞人朱敦儒有首《西江月》,用來詮釋“一笑醉顏酡”最是可愛不過:

日日深杯酒滿,朝朝小圃花開。自歌自舞自開懷,且喜無拘無礙。

青史幾番春夢,紅塵多少奇才?不須計較與安排,領取而今現在。

“看到浮雲過了,又恐堂堂歲月,一擲去如梭。”浮雲無可戀,隨風而逝一如世間之榮祿。可戀者,是堂堂歲月。這“堂堂”一詞用得真是好,莊嚴寶相,讓人從心底生出一分虔敬、生出一分豪情,不惜傾盡全力為之奮鬥。但你的奮鬥成果呢?“一擲去如梭!”辛苦到頭,你什麼也沒得到。縱然你心雄萬夫,居高視遠,你也將與那些醉生夢死的凡夫俗子一樣,一事無成,垂垂欲老。你還能夠安之若素嗎?你還能夠笑顏常開嗎?這是多大的悲哀與諷刺,在塵外相視之後,你還得回歸無趣無奇的人間。

“百年複幾許,慷慨一何多!”正因為此,張惠言才會在篇首大聲疾呼,痛然淚下。寫到此處,又該來個大轉彎吧,就像《古詩十九首》中所說的:“蕩滌放情誌,何為自結束?”浮生如寄,既然難以實現什麼,你又何苦為難自己呢?何不也跟眾人一樣放情蕩意,享樂至上?

遇挫而退、消極不前,這顯然不為張惠言所取。“勸子且秉燭,為駐好春過。”張惠言意味深長地說。秉燭,從字麵上看就是手持蠟燭。手持蠟燭做什麼呢?是秉燭夜遊、秉燭而讀,抑或“更持紅燭賞殘花”。不同的人會做出不同的選擇,但這個選擇至少應當對得起春天、對得起華年。

第三首,“朱簾卷春曉,蝴蝶忽飛來。”且讓我們從一個清新的春晨說起。女主人公在啼鳥的歡鳴中醒來,揭開華麗的朱簾,探看簾外的春天,一隻活潑輕盈的蝴蝶趁機飛了進來。這一情景,仿佛可以寫進一位晚唐文人的詞境:“胡蝶兒,晚春時。阿嬌初著淡黃衣,臨窗學畫伊。”然而本篇的女主人公並沒有臨窗畫蝶,而是與蝴蝶兩兩窺探,交流著彼此的驚歎。對蝴蝶來說,女主人公的閨房是她從未涉足的、小巧可愛的世界;而對女主人公來說,朱簾之外是一個全新的、引人入勝的天地。春天是尋覓的季節。蝴蝶與女主人公在尋覓中相遇,她們都感到有那麼一些無端的激動,有那麼一些莫名的驚喜。

蝴蝶很快飛走了,因為她發現,比起這個精致得連呼吸起來都要小心翼翼的閨閣,顯然她更喜歡遨遊在嫣然百媚的花鄉。而留在深閨的女主人公仍然保持著探望的姿態,由於不能像蝴蝶一樣自由來去,簾外的天地對她實在有著超強的吸引力。

即使我們不能從正麵觀察到她此時的表情,僅僅通過背影,我們也能感知她的投入與專心。“遊絲飛絮無緒,亂點碧雲釵。”那麼,她都想了些什麼呢!想得太多了,滿天的遊絲、紛繁的飛絮全是她的所思。“一片芳心千萬緒,人間沒個安排處。”這些思緒隨風起舞,無法梳理。“亂點碧雲釵”,這“亂點”一詞真是點睛之筆,“碧雲釵”則突出了背影的雋妙。究竟是釵若碧雲,還是發若碧雲,抑或二者兼而有之?讀者自可心領神會。試想在千縷遊絲的纏繞中、萬點楊花的吹拂下,一位釵橫碧雲的佳人凝睇佇立,這般情狀、這般景致,會激發我們多少聯想,會觸動我們多少思憶。

誰不曾年輕過呢?誰不曾從那個多夢的季節走來?“腸斷江南春思,粘著天涯殘夢,剩有首重回。”似有畫外音驀然響起。這該是張惠言的聲音吧?如今,年輕已沒有他的份兒了,做夢,他還有份兒嗎?女主人公一定讓他想起了年輕的時候。“風流才子多春思,腸斷蕭娘一紙書。”那雙清澈如夢的眼睛,那種映射著靈魂之光的充滿渴求的神情,那不是一個陌生人嗬,那是從前的自己。江南,多情的地點;春思,芳香的情思。在最好的時間、最好的地點,他曾擁有過最好的夢境。然而,隨著青春散場、生活播遷,最好的夢境早已麵目全非、滲淡不堪。“剩有首重回”,隻不知道,在回首之際,每一個走過青春、走過花開的人,會不會黯然心碎、淚流滿麵?

“銀蒜且深押,疏影任徘徊。”張惠言借用女主人公的一個動作表現了他的深深失落與彷徨困惑。這個動作就是,她關上了朱簾,並且用銀蒜狀的簾押將簾角押緊。這樣一來,外邊的遊絲飛絮便再也進不來了。如果不去尋求什麼,不受外界影響,她是否可以獲得心如止水的安寧?

“羅帷卷,明月入,似人開。”刹那芳華,那生機盎然的朱簾春曉忽然換作了夜月滿窗的晚景。這朝暮的更替是如此倉促,恰似一生的縮影。任你如花美眷、錦樣才思,又怎能敵得過歲月催逼、流年消磨?然而,美人雖老,美人的心卻並沒有老。失落與彷徨封鎖不了一顆充滿渴求的心,浩浩清風似乎了解她的心意,為她重新撩開了朱簾。繁華落盡見真淳,此時,已不再有亂花迷眼的曉色,卻有一輪明月相依為伴。從明月的清輝中,她能感到夜的深沉,她能感到那銘心入髓的孤獨,玉府清虛,瓊樓寂寂,高寒誰省?

“一尊屬月起舞,流影入誰懷?”如何來排解這片茫茫無際的孤獨呢?請聽女主人公的獨白:“既有明月當前,你何不斟滿美酒,勸明月共飲,與月華同舞?隻不知道,在世界的另一個角落,是否有一個人,孤單如我、深情如我,將流轉的月影擁入心懷?”

這樣的願望顯然曲高和寡。“迎得一鉤月到,送得三更月去,鶯燕不相猜。”對於那些滿足於現狀、不懂得憂愁為何物的人,若說“迎得一鉤月到”還在情理之中,“送得三更月去”則有些神經兮兮了。三更時分本當濃睡之際,“你有失眠症嗎?這個時候還望著月亮發呆?”張惠言用“鶯燕”一詞,來比喻這類不再為了夢中的橄欖樹而煩惱糾結的樂天派。這類人因為日子過得十分閑適,大多比較八卦。“鶯燕不相猜。”張惠言借女主人公之口謝絕了這些八卦者的盤詰猜度。我之思想、我之追尋,你們永遠不會懂得。既不懂得,便請你們莫要對我詆毀譏諷。

“但莫憑闌久,重露濕蒼苔。”從後台幽幽地傳出了一聲應答,這一聲應答,又是張惠言的畫外音吧!三更月去,並不意味著追尋的結束。執著者真是令人驚歎。現在,就連唯一能安慰你的明月也已離開,可你仍舊在守望,全然不顧你足下的玉階已是蒼苔遍生、夜露彌漫。

結句與起句形成了一個太大的落差。從“朱簾卷春曉,蝴蝶忽飛來”的歡快而到“但莫憑闌久,重露濕蒼苔”的哀愴,張惠言用生動的意象勾畫出了追夢人的欣喜、悵然、孤寂,以及她那始終如一的決心。

當我們的青春漸行漸遠、理想難以實現,你會不會如詞中女子那般,玉階獨立、癡癡守望,哪怕露濕蒼苔、羅衣寒透,仍容色不改,無悔無倦?

第四首,“今日非昨日,明日複何如?”這個開頭和第二首的“百年複幾許,慷慨一何多!”有些相似。若論激揚昂奮,此句遜之;若論智思蘊藉,此句則又強之。古希臘哲學家赫拉克利特有句名言:“人不能兩次踏入同一條河流。”今日與昨日,雖隻一日之隔,卻是截然不同。而明日與今日亦隻一日之隔,昨日既不可追,明日又當何求?

對於那些沉浸在幸福中的人,“今日非昨日,明日複何如?”是個大煞風景的想法。他們的眼裏隻有今日,心中也隻有今日。今日已是皇冠上的明珠,昨日與明日還理他作甚?那麼,什麼樣的人才會說“今日非昨日,明日複何如”呢?那一定是擁有過美好的過去,正經曆著人生的困境,對未來既畏懼又渴望的人。就比例而言,這一類人要多於前麵一種人。“人生不如意者十之八九”,想到我們十之八九的日子是在不稱心、不如意中度過的,這實在是件很難受的事情。

然而,如果我們就此一蹶不振,這樣的人生就不僅是難受,而是可悲了。“朅來真悔何事,不讀十年書。”朅來即近來,詞人感慨道:“近來我常常後悔,從前怎會那樣大惑不解呢?這都是讀書太少的緣故啊。我若把那些胡思亂想的時間用到讀書思考上,今天的我就不會徒傷老大了。“十年”並非精準之數,寫文章不同於做算術題。“十年”隻是用來強調時間的長度。入書山而欲大有所獲,那你就必須長時間地勤學苦讀。當然,你還得講究讀書的方法,所謂“腹有詩書氣自華”,當你將書的精髓與智慧盡力吸納入你的生命體驗,你就不會有年華虛度之歎了。無論人生是順水推舟還是逆水行舟,你都能沉著應對,不溫不火。

“為問東風吹老,幾度楓江蘭徑,千裏轉平蕪。”可是為什麼,我們仍有剪不斷的惆悵、理不清的傷感?即使我們可以通過讀書來不斷完善自身的修養,隨著時光的飛逝,我們仍不能經世致用,則我們的修養、學力、才能,豈不都將自生自滅、自開自落?屈原曾說過:“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遲暮。”你看這東風年年來去,吹得楓江紅減、蘭徑香謝,春草叢生的平原轉眼已是一片凋敝。誰能阻止時光的劫掠,誰能使得青春再來一次?

每個人都怕老,尤其是那些看待事業重於生命的人。王國維先生有段石破天驚的名言:“古今之成大事業、大學問者,必經過三種之境界:‘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斷天涯路’,此第一境也。‘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此第二境也。‘眾裏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此第三境也。”關於此三種境界的具體所指,不同的個體自有不同的意會。然而此三種境界所表達出的巔峰孤獨,真不是常人所能承擔的。即便有那鳳毛麟角之士一路承擔下來,也未必會曲終奏雅,於燈火闌珊處獲得命運女神的獎賞。

“寂寞斜陽外,渺渺正愁予。”曾經傾注過“望斷天涯路”的專執,曾經經受過“為伊消得人憔悴”的考驗,張惠言仍然未能抵達夢想中的“燈火闌珊處”。此時,他是一名黃昏的獨行者,眼看斜陽即將沉落,目標卻越發渺茫。“渺渺正愁予”出自《楚辭》的《湘夫人》篇:“帝子降兮白渚,目渺渺兮愁予。”湘君聽說愛妻湘夫人(亦稱帝子)即將到來,就眯縫著雙眼迎望著湘夫人前來的方向,然而目窮千裏,他還是沒能見到愛妻,“佳期不可再,風雨杳如年”,張惠言有著與湘君感同身受的焦愁。“寂寞斜陽外,渺渺正愁予。”這應當是一幅濃麗如血、深情難訴的畫麵。

小時候,人們會用許多氣貫長虹的勵誌故事來打動我們,讓我們盡早樹立高遠的人生理想,並以此為榮。但高遠的理想往往不會主動上門惠顧,而是姍姍來遲,或者幹脆永不露麵,這時,我們就要麵臨嚴峻的選擇了。俗話說,歲月不饒人,再繼續追求高遠的理想就如誇父逐日一樣不現實。“落月低軒窺燭盡,飛花入戶笑床空”,曾經的雄心壯誌就此草草收場,世上少了一個狂夫,多了一個平凡務實的俗客。這應該是大多數人的一生,偏偏另有一種人,誓將理想主義進行到底,不惜以一生的心力去博取永垂不朽的大業。張惠言無疑也是這樣一種人,他不能忍受沒有理想的生命。然而,同時他又有一種透徹的清醒:“千古意,君知否?隻斯須。”你知道嗎,縱然你心比天高、胸懷千古,但在無窮無盡的時間長河裏,你的壯誌與事業不過斯須而逝,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