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殘忍的點醒,他接著又說:“名山料理身後,也算古人愚。”“名山料理身後”意即“藏諸名山”。“藏諸名山”一詞為太史公司馬遷首創。他在《報任少卿書》一文中寫道:“仆誠以著此書,藏諸名山,傳之其人,通邑大都,則仆償前辱之責,雖萬被戮,豈有悔哉。”司馬遷雖受腐刑,但仍不失為一血性男兒。在這段話中,他向我們道明了其忍辱而活的重要原因。他要寫一部能夠藏諸名山的著作,就是後來的《史記》。他認為,隻有完成了《史記》,才能洗盡他這一生所遭受過的奇恥大辱,才能向世人證明其人格的完整與高貴。
記得當年讀瓊瑤的小說《在水一方》,裏麵有個名為盧友文的文學青年,整日夢想著要寫出一部藏諸名山的作品。這盧友文立言既高,儀表亦佳,幾乎在第一時間贏得了小雙姑娘的愛慕。但接下來的情節就大為不妙了,原來盧友文的口才勝於文才,文才又勝於行動能力。與小雙成婚後,盧友文盡管大言炎炎,卻一直未能寫出一篇像樣的文字。他不工作、不養家,先是對小雙惡語相向,繼而又染上了賭博的惡習。小雙大失所望,隻得與之離異。走至人生的最低穀,盧友文終於幡然醒悟。曆經三年時間,在偏僻的鄉下寫出了他這一生最初也是最後的一部長篇小說。小雙用微笑迎接了回頭的浪子,可留給他們的時間已經太短了。盧友文患上了晚期肺癌,懷著滿心的負疚與留戀離開了小雙。
藏諸名山是否真的十分重要呢?張惠言的心情是悲涼的:“名山料理身後,也算古人愚。”即使你用不懈的努力最終贏得了藏諸名山的資格,你能看得到、感覺得到嗎?而以全部的生命與熱情來換取身後的榮耀,這種做法是不是有些癡愚?
這麼看來,生於今世,我們究竟應當在意什麼、珍惜什麼、把握什麼?“一夜庭前綠遍,三月雨中紅透,天地入吾廬。”這是張惠言為自己,也為世人開出的一劑良方。曆盡千辛萬苦追尋理想,雖說結局不見得能如人所願,然而生活總會帶給我們一些有益的補償,我們當前的人生就充滿了動人的、無處不在的美。不知你有沒有注意到,空寂的庭院在一夜之間長滿了綠意茸茸的春草,三月的雨霧將花兒朵朵變得分外嬌紅。在這一刻,你怎能不讚美生活的可愛,不感激自然的神奇?“天地入吾廬。”自然界的美、生活的美,需要用一種博大的情懷來欣賞。你準備好這樣一種情懷了嗎?你有何理由不張開雙臂去擁抱自然、迎接生活?
“容易眾芳歇,莫聽子規呼。”青春真的太短暫了,稍不留意,就會從指縫間滑走。因此,你得趁著這庭前綠遍、雨中紅透的大好局麵尚在人間,得趁著年華正佳去做好當前之事。生命就在你我的手中,一切剛剛開始,有待開發,有待創造,有待熱愛。
第五首,“長镵白木柄, 破一庭寒。”“镵”為古代的一種犁頭,杜甫詩:“長镵長镵白木柄,我生托子以為命。”镵之形狀後偃而曲,上橫木如拐,兩手按之以起坺。“ ”是挖掘的意思。揮舞著一把白木柄的長镵,在庭院中幹起了掘地三尺的體力活,這是要幹嗎呀?
“三枝兩枝生綠,位置小窗前。”原來詞人竟做起了灌園叟。人家杜甫是在安史之亂中餓得沒有吃的,隻得扔下文人的麵子與架子,加入自立更生的饑民大軍,捋起破袖、手持長镵到深山老林中挖黃獨根(一種似芋的植物)來充饑。“我生托子以為命”,這長镵白木柄簡直就是救命稻草啊,杜甫對它真是太有感情了。而對於張惠言,再窮也還窮不到那種得靠挖野菜來維係殘生的地步。在張惠言看來,長镵白木柄不是謀生的工具,而是創建精神家園的工具。勤勞的雙手、簡單的工具,為荒寒的庭院種下油然可喜的希望。此後便掰著手指數日子。忽然有一天晨起推窗,三兩枝鮮亮帶露的綠色映入眼簾,接下來還會發生什麼?我聽到花開的聲音了,我聞到花開的味道了!
“要使花顏四麵,和著草心千朵,向我十分妍。”“花顏四麵”“草心千朵”,這便是灌園叟理想中的春天了。“何必蘭與菊,生意總欣然。”未必一定要種植名花異卉、春蘭秋菊方能令庭院生色。最適合自己的便是最好的,閑花野草自有閑花野草的可愛之處,每個平凡的人也自有其獨特之處、性靈之光。
“曉來風,夜來雨,晚來煙。”此句簡短急促,內涵卻極為深沉豐富。“曉風不散愁千點”“江湖夜雨十年燈”“隻今憔悴晚煙痕”,對於曉風、夜雨、晚煙,我們能在古詩詞中找到許多可歌可詠的佳句。清曉的風,給人的感覺是瑟瑟的冷;暮夜的雨,給人的感覺是嗚咽的涼;晚來的煙,給人的感覺則是濃得化不開的悵惘。你看,人生時時都處於風雨飄搖之中,艱危滿道、困苦載途,沒有一刻消停與放鬆。環境如此惡劣,你種下的三枝兩枝生綠真能存活嗎?即使存活了,又能否鋪陳出一個“花顏四麵”“草心千朵”的完勝局麵?
讓我們充分享受耕耘夢想的整個過程吧。我們不能因為有曉風淩虐、夜雨劫掠以及晚煙侵擾而悲觀彷徨、厭棄人生。沒有風雨、晚煙,我們怎能錘煉出蒼鬆古柏般的意誌;沒有嚐盡苦寒,我們怎能識得其甘如薺的滋味?“是他釀就春色,又斷送流年。”春色之集大成者不正來自風雨之間、晚煙之中嗎?美,需要用堅忍來鑄造;美,需要以硬氣來支撐。可惜春色總被流年斷送,我們的人生,也無法止步於絢爛至極。最好的結果是什麼呢?也許有人會回答:“退出江湖不問世事,讓自己完全屬於自己,讓自己隻屬於自己。”
張惠言是否認同這一提議呢?“便欲誅茅江上,隻恐空林衰草,憔悴不堪憐。”誅茅江上,意即剪除茅草,在江邊搭建一間小屋。海子的詩句:“我有一所房子,麵朝大海,春暖花開。”張惠言卻反其道而行之。一樣寫隱居,在他的筆下卻是:“隻恐空林衰草,憔悴不堪憐。”哪有什麼麵朝大海、春暖花開的靈魂棲息地呢?隱居之後,你的世界就變得很小了,小得隻能容納你自己。俗世的風風雨雨雖再也打不到你的頭上,但隱居也有隱居的苦惱。你還身強力壯,卻隻能對著空林衰草發呆,你真的願意被這種毫無激情的日子帶到人生的盡頭嗎?當自己完全屬於自己,當自己隻屬於自己,豈不變得如井底之蛙一樣單調、空虛?
那麼,怎樣才能把握好進與退的尺度呢?“歌罷且更酌,與子繞花間。”我們不妨暫放愁懷,在清歌美酒的陪伴下、在花顏草心的偎依中,去感知生命的奇妙,去思索人生的意義。
讀詞心得寫到此處,似乎該與這組《水調歌頭》道聲再見了。抬首望著窗外的燈火,不覺秋日已過半旬,我的心緒卻仍行進在尋春的旅程中。“夢回鶯囀,亂煞年光遍。人立小庭深院。炷盡沉煙,拋殘繡線,恁今春關情似去年。”明媚中暗透憂思的昆曲正唱著《遊園驚夢》一折。在秋天裏回憶起春天的往事,是韋莊所說的:“而今卻憶江南樂,當時年少春衫薄。”我們火熱的理想、我們蔥翠的年華,再也不能回到那些天真美麗、多姿多彩的從前。但春天是永遠不會過去的,“門外春來路,芳草不曾遮。”隻要春心常在,生活的每個角落、人生的每個時期都會綻放出嫩綠繁紅,幽香美滿、難以盡言。 此花幽獨,風雨多艱
《風流子·出關見桃花》
海風吹瘦骨,單衣冷、四月出榆關。看地盡塞垣,驚沙北走,山侵溟渤,疊嶂東還。人何在?柳柔搖不定,草短綠應難。一樹桃花,向人獨笑,頹垣短短,曲水彎彎。
東風知多少?帝城三月暮,芳思都刪。不為尋春去晚,辜負春闌。念玉容寂寞,更無人處,經他風雨,能幾多番?欲付西來驛使,寄與春看。
三月,是桃花爛漫的季節。她是《詩經》中風流嫵媚、凝妝待嫁的新娘,“桃之夭夭,灼灼其華”;她是唐詩裏含情脈脈、笑意盈盈的少女,“去年今日此門中,人麵桃花相映紅。”屬於桃花的青春何其短促!一俟四月來臨,桃花便如遲暮的美人一樣釵鈿散落,悄自退出了燦然如夢的舞台。與桃花一起退出舞台的還有韶顏易逝的春光。“人間四月芳菲盡”,白居易曾如是感歎。但他接著又說“山寺桃花始盛開”,那樣不勝之喜,那樣歡情無限。
本篇《風流子·出關見桃花》也是寫的四月桃花。與白居易的山寺桃花不同,本篇寫的乃關外之桃花。
“海風吹瘦骨,單衣冷、四月出榆關。”張惠言所出之關為榆關,亦即山海關。榆關北倚燕山,南瞰渤海,始築於隋文帝開皇三年,至明成祖洪武年間,大將徐達在此修築長城,因榆關舊址加以改建,取其位於燕山、渤海之間的地理特色,更其名為山海關。“瘦骨”“單衣”,這是落拓文士的形象,以“瘦骨”“單衣”而一路行至有著“天下第一雄關”之稱的山海關,文士雖則落拓,卻有一股昂然不群的英氣與豪邁之情。當然,你也可以說,再落拓,未必非要著一單衣來故作姿態。請注意詞中“四月出榆關”一句,再參之以後文的“帝城三月暮”之語,可知詞人是從三月將闌的帝京出發,帝城三月暮,氣溫已有蒸蒸日上之勢,故而詞人出發時著的乃一襲單衣。等他走到山海關,時節雖然已從三月的末梢進入四月,但由於山海關的位置在帝京之北,此地臨近渤海又人煙稀少,張惠言在四月之際仍感到寒意惻惻,也就不難理解了。
“看地盡塞垣,驚沙北走,山侵溟渤,疊嶂東還。”這一看之下真是震蕩心魄。“地盡塞垣,驚沙北走,山侵溟渤,疊嶂東還”,此十六字氣勢何其太盛,荒涼、雄奇兼而有之。塞垣為邊塞的城牆,“盡”者,盡是也。城牆高聳,綿延起伏不知幾千裏。驚沙北走,我們不妨想到北方沙塵暴橫行肆虐的場麵。“山侵溟渤,疊嶂東還”,“山”即燕山,而“溟渤”則指的是渤海。著一“侵”字,立即生龍活虎起來。元劇《單刀會》中的關羽有段道白:“看這邊廂天連著水,那邊廂水連著山。想某二十年前隔江鬥智,曹兵八十三萬人馬,屯於赤壁之間,也是這般山水。”此處的“侵”,與關羽口中的“連”是一個意思。“疊嶂東還”則化用了辛棄疾在《沁園春》一詞中的名句:“疊嶂西馳,萬馬回旋,眾山欲東。”疊嶂意即重疊的峰巒,山勢向東,如同一群嘶風嘯月、揚蹄奔騰的駿馬。
山海關具有非凡的戰略意義。“ 金伐鼓下榆關,旌旆逶迤碣石間。校尉羽書飛瀚海,單於獵火照狼山。”這是盛唐詩人高適寫的《燕歌行》。而與山海關聯係最近的一段曆史,大概要數吳三桂與李自成的那場生死惡戰。1644年4月,剛剛攻占了紫禁城不久的大順皇帝李自成親率十萬大軍與前明的遼東總兵吳三桂於此兵刃相見,流血千裏。兩虎相爭,再加上第三隻老虎的助陣(多爾袞帶領清軍匆匆趕來,向勢單力薄的吳三桂表達了“兄弟”般的可貴“情誼”),李自成全軍潰退,山海關失守。天下改姓“愛新覺羅”,清朝就此指點江山三百年。
然而,張惠言的“地盡塞垣,驚沙北走,山侵溟渤,疊嶂東還”十六字並非衝著山海關的戰略意義而來。這不是一首詠史詞,從接下繼起的內容我們即將發現,那氣盛勢足的十六字是為詞人將要抒發的淒清之感而做的鋪敘。單衣瘦骨的張惠言縱有一股昂然不群的英氣,縱有一股崢嶸風發的豪情,在山海關的腳下,他畢竟還是感覺到了“冷”,而這種感覺,並不僅僅來自外界的影響,並非由海風與單衣所造成,它更多地來自他的內心,來自內心所激發出的淒清。
“人何在?柳柔搖不定,草短綠應難。”“人何在”一問正好與“地盡塞垣”形成呼應。由於已到關外,當然見不著拂袖成雲、摩肩接踵的人流。“柳柔搖不定,草短綠應難。”這裏還隻是一派初春景象,而這片初春之景能否成得了氣候卻又大成問題。你看,邊地之柳神情怏怏,她是那樣柔弱,那樣搖擺不定,似乎在為自己生錯了地方而倍感迷茫;邊地之草稀疏短小,要長得青翠悅目隻怕太難。這是為什麼呢?就因為此處乏人問津,“舞低楊柳樓心月”在這兒是沒有觀眾的,“嫩綠柔香遠更濃”在這兒是沒有掌聲的。既如此,柳枝為誰嫋金、芳草為誰弄綠呢?
“一樹桃花,向人獨笑,頹垣短短,曲水彎彎。”雖說柳樹與小草一副無精打采的模樣,卻有一樹開得極其嬌豔的桃花打破了邊地的荒冷枯寂。“向人獨笑”,這是孤獨的笑,也是傲然的笑。因為這一笑,方才有了朗朗乾坤;因為這一笑,方才有了光風霽月。這一笑的風情真是不能抵擋。而這樣的笑容,居然綻放在頹垣斷壁之間;這樣的笑容,把流水彎彎映得嫣紅一片。邊地委屈了桃花,桃花卻問心無愧,並沒有敷衍春天。
詞人歎言:“東風知多少?帝城三月暮,芳思都刪。”他的思緒,從邊地飛回了帝城。晏幾道《鷓鴣天》雲:“東風又作無情計,豔粉嬌紅吹滿地。”當花落滿地之時,春光也就接近尾聲了。白居易《買花》詩:“帝城春欲暮,暄暄車馬度。共道牡丹時,相隨買花去。”此時的牡丹雖仍綽約動人,卻隻能趕得上春天的閉幕式,而不是開幕式了。詞人出榆關是在四月,離開京城則是三月之末。三月之末已見春花狼藉,京城縱有暄天繁華、似海豪奢,奈何東風不留、芳思都刪。
怎能想得到呢?遠走山海關卻給了他一個重尋春天的機會。“不為尋春去晚,辜負春闌。”奇跡不是為那些耽於奢華、貪於安樂的人準備的,但它卻會向著那些別具慧眼、不畏艱辛的獨行者粲然綻開。
在慶幸自己不虛此行的同時,張惠言不禁思忖:“念玉容寂寞,更無人處,經他風雨,能幾多番?”這樹生長在邊地的桃花,身處逆境卻朝氣盎然,既熱烈真誠,又執著勇敢。似此品格,當令君子以為楷模;似此風采,當令君子整襟正冠。可是,倘若君子無由至此,她如玉的容顏豈不會在淒風冷雨中寂寞終老嗎?
張惠言忽然想到了一個與花相關的故事。南朝詩人陸凱與範曄友善。有一次,身在荊州的陸凱思念起隴頭(今陝西隴縣)的範曄,便寫了首詩寄給他:“折花逢驛使,寄與隴頭人。江南無所有,聊贈一枝春。”和詩一起寄去的,還有陸凱親手折下的一枝梅花,詩中的一枝春即為梅花的代稱。張惠言深受啟發,於是有了精奇出彩的結句:“欲付西來驛使,寄與春看。”我也折下一枝桃花吧。那邊鞭馬而來的驛使,可是要趕回京城嗎?請為我帶上這枝關外的桃花,請你用嘹亮的嗓音叫得京都的人們傾城而出:“看,春天就在我的懷抱裏呢。在遙遠的關外,不僅有比帝京更美的春天,還有品幽行潔、不墮青雲之誌的佳人高士,等待我們去結識,等待我們去欣賞,等待我們去讚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