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遇鄭燮拋卻烏紗事書畫(2 / 3)

鄭板橋的畫並不好賣。他脾氣不好,畫風又是我行我素,既無來頭,又無靠山,當“揚州八怪”的光環伸長了杆子也打不到鄭板橋身上時,鄭板橋還是鄭板橋嗎?鄭板橋還是鄭板橋,骨頭硬、窮賤命,愛子與發妻相繼在困境中離開了人世。他像獨狼一樣藏身於富甲天下的揚州,活得不如一個升鬥小民。

重新拾起了久已荒疏的八股文章,不僅是因為“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的“書蟲”思想作祟,更因為他始終未曾放棄自己的人生定位以及對於社會的責任感。終於,在年近四十之時,他中了舉人。又在四年之後由舉人中了進士,其殿試名次為二甲第八十八名。在同科進士中,這應當是個位居中上的名次。但由於板橋先生沒錢、沒關係,單憑這個成績,他的“就業分配”也還大成問題。五十歲那年,等分配等得望眼欲穿的鄭板橋總算等來了雲破日出的一天,被任命為山東範縣的知縣,一個七品芝麻官。

賣畫十年,為官也是十年。“十年蓋破黃綢被,盡曆遍、官滋味。雨過槐廳天似水,正宜潑茗,正宜開釀,又是文書累。坐曹一片吆呼碎,衙子催人妝傀儡。束吏平情然也未?酒闌燭跋,漏寒風起,多少雄心退!”鄭板橋曾以一首《青玉案·宦況》寫盡了為官的拘累與乏味。然而,他在十年後丟掉“烏紗”卻並非“妝傀儡”而致,而是由於他太不肯、太不會“妝傀儡”了。

乾隆十二年(1747),鄭板橋由範縣改調濰縣。他一到濰縣,就趕上了十個月不曾降雨的大旱,致使當年的春耕無法進行。鄭板橋決定開倉放糧,並召集災民修築城池,以工代賑。人民獲救了,鄭板橋卻因擅自開倉賑濟被人記了筆小賬。六年後,他再次觸痛了當地豪強勢力的神經。“天下竟有這樣不會當官的人嗎?”鄭板橋就此下課。他離開濰縣之時,“百姓痛哭遮留”“家家畫像以祀”。罷官後的鄭板橋又回到了揚州,重操舊業,賣畫為生。

從寒門子弟到個體畫師,從科場宿將到七品微官,鄭板橋的一生,閱盡了人情冷暖、世態炎涼。介紹完了鄭板橋的生平再來讀這首《沁園春·恨》,對於板橋筆下的滔天恨意,我們還會覺得言過其實嗎?

“花亦無知,月亦無聊,酒亦無靈。”李白有詩雲:“花間一壺酒,獨酌無相親。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在人生失意之時,看看花、賞賞月、飲飲酒,對於文士,這是不無小補的一種消遣方式。因為,花能怡人眼目,月能柔人性情,酒能潤人肺腑。總之,人不能一門心思地沉浸在不如意中,那是一條走不通的死胡同。鄭板橋難道不明白這個道理?他明白。但由於他的痛苦來得太尖銳、激烈,任何事物都不能褪其顏色,去其鋒芒,令其轉移,使其軟化。而這種痛苦的名稱就叫作“恨”。恨得聚精會神、切髓貫骨。哪怕是春曉的花、中秋的月、甘冽的酒……統統沒用。春花是無知的蠢物,秋月是無聊的家夥,美酒是無靈的笨蛋。

“把夭桃斫斷,煞他風景;鸚哥煮熟,佐我杯羹。”這才是解除痛苦的最佳方式。先一斧砍斷了這棵妖姿豔麗的桃樹,再燃上一把大火煮熟了那隻喋喋學舌的鸚鵡。“請問鄭板橋先生,你這樣做是何目的呢?”讀者們或許會咋舌驚問。鄭板橋則搖頭晃腦地笑答:“無他,煞他風景,佐我杯羹而已。”這不明擺著是在損害草木、虐殺動物嘛。夭桃何辜,鸚哥何罪,遭爾毒手?

“夭桃”與“鸚哥”,二者或從視覺上,或從聽覺上具有討人喜歡的特點,而但凡討人喜歡的事物往往巧於逢迎。鄭板橋則恰恰相反,逢迎是他最討厭的一種態度。斫夭桃、煮鸚哥,讓我們看到了一個個性鮮明的鄭板橋,對於種種浮華虛偽的社會現象,他有一種必欲破除而後快的強烈願望。

接下來的火藥味兒更為濃厚了。“焚硯燒書,椎琴裂畫,毀盡文章抹盡名。”詩書琴畫,是封建社會讀書人修養的標誌。然而,哪怕你是詩書琴畫四項全能又有何用呢?藝術是美的,掙紮在赤貧線上的生活卻一點兒也不美。詩書琴畫,在這個世道上已淪為附庸風雅的工具與偽飾。“毀盡文章抹盡名”,鄭板橋一語撕破了太平盛世的畫皮。

聞一多先生在《死水》一詩中寫道:“這是一溝絕望的死水,這裏斷不是美的所在,不如讓給醜惡來開墾,看他造出個什麼世界。”鄭板橋亦在此詞中采用了相似的手法。在“毀盡文章抹盡名”之後,他發出了驚世駭俗的大笑:“滎陽鄭,有慕歌家世,乞食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