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遇鄭燮拋卻烏紗事書畫(3 / 3)

“滎陽鄭”一語雙關,它既是鄭板橋的自稱,又是唐傳奇《李娃傳》中的男主角。《李娃傳》是這樣開頭的:河南滎陽鄭生,家世高貴、才藻超群,到長安赴試時路經鳴珂曲,與一位“妖姿要妙、絕代未有”的青樓女子李娃一見傾心,為之千金散盡在所不惜。

見鄭生金盡,鴇母可是一萬個不樂意。狡猾的老鴇借著外出求神之機與李娃跑了個無蹤無影。人財兩空、走投無路的鄭生淪落到凶肆(殯儀館)賣唱(為死者唱挽歌)為生。在長安東西市聯合舉辦的挽歌競賽上,鄭生以《薤露》之章而一舉奪魁。然而,還沒來得及領取最佳新人獎,鄭生就被一個人給帶走了。原來,就在他上台獻唱之際,鄭生的父親恰好在場,與一名老仆同時目睹了鄭生秉翣而歌的“風采”,老仆將鄭生引至鄭老先生麵前。鄭老先生一時想不開,認為這是奇恥大辱,暴扁鄭生一頓後揚長而去。鄭生被打成重傷,成了殯儀館的累贅。挽歌王子就此丟掉飯碗,流落街頭做了乞丐。

一個大雪紛飛的天氣,饑寒交迫的鄭生外出行乞。這一次,他竟遇上了拋棄他的俏冤家李娃。當初拋下鄭生原非李娃的本意,這一見麵,李娃立即就良心發現了。“幸青娥、俊眼不曾迷,團圓劇。”這位打扮入時的美女毫不遲疑地脫下身上的繡襦,溫暖著一身邋遢、凍得半死的鄭生回到了她的妝樓。李娃傾注全力資助鄭生重習舉業,鄭生得中進士後娶李娃為正室,妻因夫榮,李娃後來還得到了“汧國夫人”的誥封。

“慕歌家世,乞食風情。”不僅是讀者,即使《李娃傳》的作者,想必也認定鄭生的挽歌乞食是他糟糕透頂的記憶,是他生命中的不堪承受之重。可照板橋先生這麼寫來,鄭生挽歌唱得那麼棒,非但無玷於門楣,反倒風情撩人、足可稱羨。至於說乞食街頭,這也不是什麼羞於提起的事。乞食也很好啊,能得到佳人探首相看,繡襦擁歸,這叫化子真有能耐、真有豔福。板橋先生說的其實都是反話,嬉笑之中頗見傲骨崚嶒。板橋先生真正想說的是,這個社會對人才的作踐是到頭了、到底了。然而粗服亂頭不掩國色,即使跌入底層,才人依然富有魅力。而這種魅力,也往往是在“抹盡文章毀盡名”後方才發揮得淋漓盡致。

“單寒骨相難更,笑席帽青衫太瘦生。”這是鄭板橋的自畫像。這樣的一幅畫像,對於普天之下“有奇誌必有奇窮,有奇才必有奇困”的寒士們來說,想必會發出會心的一笑。有什麼辦法呢,我大概生來就沒有富貴之相吧。窮鬼一個,頭上戴的是式樣老土的席帽(氈製的笠帽,一代詞宗陳維崧也曾戴過,稱其為“席帽聊蕭”),身上穿的是補了又補、洗得發白的青衫。那些富貴之人會為著如何減肥而大傷腦筋,我呢,則因營養不良而麵黃肌瘦、影響市容。

“看蓬門秋草,年年破巷;疏窗細雨,夜夜孤燈。”蓬門、秋草、破巷、孤燈,這是多麼淒慘的景象啊!就連疏窗細雨,在文人墨客眼中理當詩意可愛的事物,也成了惡劣環境的同夥與幫凶。因為,疏窗細雨會加重他的饑寒之感。而連溫飽都不得保障之時還侈談詩意,豈不是如同掩耳盜鈴一樣可笑嗎?

“難道天公、還鉗恨口,不許長歎一兩聲?”既已沉淪到底,還要保持什麼“怨而不怒”的風度?這一句話,妙在指桑罵槐。此句中的“天公”,不單指視聽茫茫的上天,其矛頭實已指向當時的最高統治者。清朝是個文字獄空前“發達昌盛”的封建社會。文人有恨,也隻得打落了牙齒往肚裏吞。否則便是惹禍的根苗,沒準哪一天會東窗事發。

偏這鄭板橋是個不怕事的,他居然還說:“癲狂甚,取烏絲百幅,細寫淒清。”意思是,我就是要罵,還要把罵的過程用筆墨記錄下來,你又能拿我怎樣呢?“烏絲”是古代的一種箋紙,上下烏絲織成欄,其間用朱墨分行。“我要取來烏絲百幅,一筆一畫地在上麵書寫我的怨恨、我的淒清。”詞至尾聲,板橋先生的激昂情懷又化為了一分淒清難說的孤愁。無論恨的浪頭有多凶猛、多狂縱,當疲極而落的一刻,終將止於沉默,溶入酸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