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象龔自珍飛仙劍客,名士風流 龔自珍小傳
龔自珍(1792—1841),初名自暹,字愛吾;更名易簡,字伯定;再更名鞏祚,字爾玉,又字璱人,號定庵,晚年號羽琌山民。浙江仁和(今杭州)人。道光九年(1829)進士,官至禮部主事。道光十九年(1839)棄官南歸。道光二十一年(1841),任雲陽書院講席,同年八月,暴卒於江蘇丹陽縣署。龔氏學問宏富,於訓詁、地理、經史百家無不通曉,詩詞文章更為一世之雄。段玉裁稱其“所業詩文甚夥,間有治經史之作,風發雲逝,有不可一世之概。尤喜為長短句,其曰《懷人館詞》者三卷,其曰《紅禪詞》者又二卷,選意造言,幾於韓、李 之於文章。銀碗盛雪,明月藏鷺,中有異境”。此評尚是龔氏少作。龔氏一生究心經世之務,為中國資產階級改良主義的啟蒙思想家。所著頗豐,後人輯為《龔自珍全集》。
《湘月》
壬申夏,泛舟西湖,述懷有賦,時予別杭州蓋十年矣。
天風吹我,墮湖山一角,果然清麗。曾是東華生小客,回首蒼茫無際。屠狗功名,雕龍文卷,豈是平生意?鄉親蘇小,定應笑我非計。
才見一抹斜陽,半堤香草,頓惹清愁起。羅襪音塵何處覓,渺渺予懷孤寄。怨去吹簫,狂來說劍,兩樣銷魂味。兩般春夢,櫓聲蕩入雲水。
壬申夏,是為嘉慶十七年(1812)。那個曾以“九州生氣恃風雷,萬馬齊喑究可哀”的詩句震驚了中國近現代思想界、文化界的龔自珍,此時正當同學年少。壬申夏的龔自珍有如一朵旭日下的新荷,恰值弱冠之齡、雙十佳華。
對於我們每個人而言,二十歲都是一個別有意味、牽惹思緒的年齡。哪怕是一顆枯木古井之心,我相信,二十歲也是植於他身體裏的一根軟肋。無論在什麼時候想起它來,總會有不一般的柔軟、不一般的沸騰。“留予他年說夢痕”,這是如夢的年齡。如夢的年齡便需如夢的詩句來纏之、繞之,以為他年追想思尋之憑證。
那麼,就讓我們跟著一代思想與文學宗師龔自珍回到他的二十歲吧,我們將通過這首名為《湘月》的詞作來傾聽青年龔自珍的心聲。
說詞之前,先來介紹一下此詞的創作背景。那一年的初春,龔自珍的父親龔麗正由六品京官調任從四品的徽州知府,也就是通常所說的外放。徽州知府的治所在今安徽省的歙縣。得此調令,龔麗正即攜全家離開京師,重返已闊別十年的江南。同年四月,龔自珍隨母親前往蘇州看望外祖父段玉裁。
年近八旬的段玉裁是名揚四海的訓詁學家,曾經親授幼年的龔自珍《說文解字》一書,對這個天資聰穎的外孫有著非同尋常的喜愛。龔自珍的一生中曾屢易名號,然而,龔氏最為我們現代人所知的那個名字“自珍”以及最初的表字“愛吾”,俱是由其外祖父所定。文字學家嘛,取名是其所長。段玉裁曾撰寫《外孫龔自珍字說》一文,解釋其命名的由來:“名曰自珍,則字曰愛吾宜(既然取名自珍,那麼就以愛吾為其字較為適宜)。夫珍之訓,藏也(所謂的珍,是指珍藏之意);藏之未有不愛之者也(對於什襲珍藏之物,人們總是十分鍾愛)。愛之義,大矣哉(愛的字義實在太寬廣了)!愛親、愛君、愛民、愛物,皆吾事也(愛親人、愛君主、愛人民、愛物產,都是我們分內之事,也是我們發乎天性之事)。未有不愛君、親、民、物,而可謂自愛者,未有不自愛而能愛親、愛君、愛民、愛物(沒有不愛君、親、民、物而所謂的自愛者,也沒有不自愛卻能愛親、愛君、愛民、愛物的人)……”洋洋灑灑一大段,盡管中間兩句頗有幾分繞口令的味道,愛意滿滿,不厭其煩,貼在網絡上怕是要引起一片“我暈”的籲歎。跟段老先生開玩笑呢,絕無藐視老先生的意思。
且說段老先生眼瞅著多年不見的外孫已長大成人,那種欣慰與愉悅自是不在話下。“此乃吾家千裏駒也,須得為他好好地配門親事。”段老先生定是這麼想的。可是,誰來配他呢?眼前就有一門好親。段老先生的次子有一女兒名喚美貞,不但生得美而慧,且與自珍同齡。如此一顆掌上明珠,與其托付給不知根底的外人,還不如來個親上加親呢。就這樣,由段老先生做主,龔自珍與表妹段美貞喜結良緣。婚後兩人回到了杭州老家,二十年前,龔自珍便出生於杭州府仁和縣的城東馬坡巷。故裏風光,別來幾度相憶?還識我否,綠柳翩翩如昔。攜新婚妻子重遊西湖,這對龔自珍而言,當有一番飛揚的喜氣。心情一飛揚,詞句自然也就飛揚了。這不,且看《湘月》的起句:“天風吹我,墮湖山一角,果然清麗。”瀟灑靈倩,真神仙之筆。這一筆法,與南朝樂府《西洲曲》的結尾頗有相似處:“海水夢悠悠,君愁我亦愁。南風知我意,吹夢到西洲。”所不同者,《西洲曲》中是風吹我夢而至思戀之地,《湘月》裏卻是天風吹我而至思戀之地。“吹夢”一語,雅則雅矣,麗則麗矣,但龔自珍卻能翻出新意,這“吹我”的造語,比起“吹夢”來更顯別致穎異。而那一個“墮”字,頓令驚詫歡悅之情幾欲躍出紙麵。
“曾是東華生小客,回首蒼茫無際。”紫禁城的東門稱東華門,此處是以東華代指北京城。“生小”即小時候的意思。龔自珍雖生於杭州,可他的一部分童年及大部分少年時代都是在北京度過的。在他五歲時,其父龔麗正因考中進士而被授以內閣中書一職,龔家便由杭州遷往了北京。但在龔自珍九歲時,因其祖父去世,龔麗正丁憂守喪,全家又離京回到了杭州。兩年之後,服喪期滿,龔麗正複攜全家北上續職。從那時起,將近十年光陰都在京華度過了。流光電逝,當年的垂髫童子如今已是弱冠青年。站在夏日的西湖邊回思往事,也許唯有用“蒼茫無際”一詞才能道出龔自珍此時的心情。
在過去的十年,他都做了些什麼呢?經過祖父與父親兩代人在科舉上的奮發圖強(祖父與父親都中了進士),龔氏亦稱得上是詩禮簪纓之族了。龔自珍作為這個家族的長房長孫,更有繼往開來、光揚門楣之責任。優裕的家境為他創造了優裕的讀書環境,像祖父與父親一樣正途出身、衣錦持笏,是這個家族為他預先擬定的人生目標。然而,年少的龔自珍勤讀深思卻亦不乏叛逆性格,十年的讀書生涯給他留下了什麼樣的感想呢?他不以為然地說:“屠狗功名,雕龍文卷,豈是平生意?”
屠狗語出《史記?樊噲傳》:“舞陽侯樊噲者,沛人也。以屠狗為事,與高祖俱隱。”樊噲是漢高祖劉邦的親信大將,在鴻門宴上曾有過極為搶鏡的表現。其搶鏡之處不僅表現在勇字當頭上,樊噲敢出言不遜地數落不可一世的西楚霸王,且罵得對方噤若寒蟬。在應變方麵,樊噲更是見解不俗,已如砧板之魚的劉邦本來還想跟項羽來番虛情假意的道別,是樊噲以“大行不顧細謹,大禮不辭小讓”的金石之言勸他當機立斷、溜號走人。劉邦沒打天下前,不過是一個混混兒而已。而樊噲呢,也好不到哪裏去。史書說他“以屠狗為事”,在大街上賣狗肉,真不是愛麵子的人所能幹得了的技術活兒。
“雕龍”典出《史記?孟子荀卿列傳》:“談天衍,雕龍奭。”騶奭這家夥是個文字的粉刷匠,他的修飾之功就好比雕鏤龍文,登峰造極、出神入化。南朝劉勰寫了部文學理論著作,書名便叫作《文心雕龍》,豐神煥發、令人羨煞。而與劉勰同時的文學家江淹則在其《別賦》一文中寫道:“賦有淩雲之稱,辯有雕龍之聲,誰能摹暫離之狀,寫永訣之情者乎?”(哪怕那些擁有淩雲辭賦、雕龍辯舌的文字高人,又有誰能描摹出暫離之狀,更別說是栩栩如生地體現永別之情了。)
功名者,千秋之宏譽;文章者,不朽之盛事。對於封建社會的人們而言,哪怕擁有其中一項也很夠炫耀的資本了。可龔自珍呢,卻對這兩樣人人趨之若鶩的資本嗤之以鼻。照他看來,功名不過是屠狗之戲;文章呢,雕龍小技耳,都不足以鼓動他理想的風帆,不足以誘發他青春的熱情。要知道,在一年之前,龔自珍剛剛考中秀才。他中的是副榜第二十八名,也就是說,他這秀才來得很不順當,是在正榜之外補錄進去的。照這個成績,龔自珍要博取功名還相當吃力,其文卷離雕龍水準可謂相距甚遠。既如此,他本該對功名文章頂禮膜拜才是,他應當樹立長期奮戰、一洗前憾的目標。但問題是,他對功名文章真的沒有興趣,更準確地說,他對那種將功名與文章牢牢掛鉤的思想十分反感。那他幹嗎應試呢?沒辦法,不應試則不能入仕,而不能入仕則實現不了自己治國平天下的抱負。考中秀才後的龔自珍得到了生平的第一份工作——武英殿校錄,在文山牘海的武英殿當了一名校書郎。龔自珍顯然是個不安於現狀的人,他並不滿足於這份在故紙堆中討生活的工作。“豈是平生意?”此句反問大有狂士之氣。段玉裁曾告誡龔自珍要努力為名臣、名儒,勿願為名士。可惜,外祖父所希望於他的沒能實現,所擔心於他的卻在日後成為了事實。性格決定命運,識見決定前途。年輕的龔自珍在《湘月》一詞中已冒露出桀驁不馴的狂士苗頭。
但總體說來,二十歲的龔自珍尚無淩厲怪僻的狂士之舉,即以此詞而言,其表達方式仍是溫婉動人的。縱有輕功名、惡藻繪的狷狂,這份狷狂卻又巧妙地融入了一句幽默的調侃中:“鄉親蘇小,定應笑我非計。”蘇小即蘇小小。“幽蘭露,如啼眼。無物結同心,煙花不堪剪。草如茵,鬆如蓋。風為裳,水為佩。油壁車,夕相待。冷翠燭,勞光彩。西陵下,風吹雨。”此詩名為《題蘇小小墓》,唐代李賀所作。蘇小小為南齊名妓,由於負心郎的薄幸而抑鬱早亡,死葬西湖,其淒美癡情的形象曆朝以來頗得詩家文士的愛憐。而在明代馮夢龍的話本小說中,還記錄過好事者借蘇小小的名義所作的一首名為《黃金縷》的詞:“妾本錢塘江上住。花落花開,不管流年度。燕子銜將春色去,紗窗幾陣黃梅雨。斜插犀梳雲半吐,檀板輕敲,唱徹黃金縷。望斷行雲無覓處,夢回明月生南浦。”小小芳魂,令人如此牽情。清代的大名士袁枚曾私刻一印,題曰“錢塘蘇小是鄉親”。與袁枚一樣,龔自珍也將蘇小小認作鄉親。在龔自珍的筆下,蘇小小不再是那個獨宿孤墳的悲情女郎,而是一個活潑可愛的鄰家女孩兒。他幽默地說:“我若對功名文章太認真了,隻怕我那個漂亮的老鄉蘇小小會大有意見呢。‘你這祿蠹書癡,真是沒意思透了。’她若這樣挖苦起我來,豈不將我素日的好處一筆勾銷,簡直把我看得一錢不值了!”
幽默之後卻是滔然而來的憂鬱,詞風至此一轉。“才見一抹斜陽,半堤香草,頓惹清愁起。”美人香草,源於楚騷,龔自珍沿用此意,明其誌,證其心。他還那樣年輕,卻對時光的飛馳如此敏感、如此在意。對於那些“春來長是閑,落花狼藉酒闌珊”的享樂主義者來說,莫說才見一抹斜陽,哪怕就是到了世界末日又有什麼要緊,“且莫思歸去,須盡笙歌此夕歡”。可龔自珍卻早早地感到了人生的短促,不戀功名並不意味著他無所追求。事實上,他是別有所戀的,他愛得很深,也愛得很真。斜陽偏憐香草,香草牽引清愁。此愁為誰而起,此心為誰而生?
“羅襪音塵何處覓,渺渺予懷孤寄。”曹子建的《洛神賦》:“淩波微步,羅襪生塵。”蘇子瞻的《前赤壁賦》:“渺渺兮予懷,望美人兮天一方。”詞人睹半堤香草而思翩躚裙幅,思之不得而歎羅襪無蹤、音塵難覓。毫無疑問,這位有影無形的絕世美人正是詞人擬待終生追從的理想。真耶,幻耶,是寫境還是造境?王靜安先生曾有名言:“大詩人所造之境,必合乎自然;所寫之境,必鄰於理想。”二十歲的龔自珍已是無愧此語。對於龔自珍,靜安先生其實是有些偏見的。這一偏見來自龔自珍寫過的一首詩:“偶賦淩雲偶倦飛,偶然閑慕遂初衣。偶逢錦瑟佳人問,便說尋春為汝歸。”此詩頗有笑謔成份。其大意是,有的時候我誌向淩雲,有的時候我倦於進取。倦於進取時我就向往起了布衣歸隱的生活。在歸隱途中我偶然遇見了一位錦瑟年華的佳人,她若問起我為何棄官不做、铩羽而歸,我會回答她,我是為你而來呢,你這個像春天一樣靚麗迷人的小傻瓜。靜安先生深惡此詩,憤然抨擊道:“其人之涼薄無行,躍然紙墨間。”靜安先生是個過於認真的人,無論做人還是做學問,皆十分用心。可是,僅憑一首笑謔之作便據以斷定作者的文品乃至人品,這對龔自珍又是否公平?靜安先生難道看不出龔自珍在笑謔中的苦悶與無奈嗎?真正涼薄的,是那個吞噬了他淩雲之誌的社會,是那個讓他無所作為的社會。碰上了這樣的一個社會,不擺出一副無所謂的態度,不扮成一個“便說尋春為汝歸”的浪子,怎麼安放一顆飽受摧殘的自尊心呢?“羅襪音塵何處覓,渺渺予懷孤寄”,讀到這句詞時,靜安先生會不會發現一個大異其趣、風標清舉的龔自珍?
不但有風標,並且有氣骨。“怨去吹簫,狂來說劍,兩樣銷魂味。”詞人的朋友洪子駿評價說:“怨去吹簫,狂來說劍。二語是難兼得,未嚐有也。”然而,這簫與劍具體代表著什麼呢?洪子駿認為是俠骨幽情。其贈龔自珍《金縷曲》雲:“俠骨幽情簫與劍,問簫心劍態誰能畫?”簫與劍至此成為龔自珍詩詞中的象征性用語,譬如“來何洶湧須揮劍,去尚纏綿可付簫”。又如“少年擊劍更吹簫,劍氣簫心一例消”。再如“一簫一劍平生意,負盡狂名十五年”。簫,是含情脈脈之物;劍,是堂堂立身之物。二者剛柔相濟,有似山水相映、日月並呈。然而何以怨去吹簫、狂來說劍呢?一腔幽情不得理解,雖托之以簫,其怨也誠然也;有心報國卻無計施展,雖請之以劍,其狂也必然也。此二語寫盡了少年誌士的寂寞,“銷魂”一詞,則加重了這份寂寞的深度。
“兩般春夢,櫓聲蕩入雲水。”結句溫暖而又惆悵。幾點櫓聲,搖破了詞人的沉思。對於年輕的他,簫與劍俱如春夢般惝怳迷離。這個時候的他,感情生活剛剛開始,事業卻猶未起步。那麼,且釋開所有煩惱的意緒吧。天風還我一笑,湖山入我懷抱。綠水濺濺、白雲飄飄,何處天地,有此清雋畫稿?
2010年6月,借了世博的夏風,終於有幸踏上夢思已久的江南的土地。時值梅雨之季,泛舟西子湖上,對螺黛青山,臨蒼茫煙水,不禁默誦龔氏“天風吹我,墮湖山一角,果然清麗”之句,指蘇小香塚,觀保俶塔影,又未嚐不起“羅襪音塵何處覓,渺渺予懷孤寄”之思。想起定庵寫作此詞的年齡,二十初露便已英姿卓異、出手不凡,豈非奇才天縱乎?而我年華蹉跎,寂然無成,吟味此詞,徒增遲暮之悲。櫓聲蕩入雲水,我心亦隨櫓聲迷不知其所止。 關山起秋聲,華年多憂憤
《金縷曲·癸酉秋出都述懷有賦》
我又南行矣。笑今年、鸞飄鳳泊,情懷何似?縱使文章驚海內,紙上蒼生而已。似春水、幹卿何事?暮雨忽來鴻雁杳,莽關山一片秋聲裏。催客去,去如水。
華年心緒從頭理。也何聊、看潮走馬,廣陵吳市?願得黃金三百萬,交盡美人名士,更結盡燕邯俠子。來歲長安春事早,勸杏花、斷莫相思死。木葉怨,罷論起。
此詞與上篇《湘月》的創作時間僅有一年之隔。一年前的夏天,新婚燕爾的龔自珍還在風光旖旎的西湖邊盡情流連,一年之後,又懷著對“屠狗功名,雕龍文卷”的滿心厭倦上京應試了。屠狗功名與雕龍文卷並非招之即來。即使你敷衍著它,它也對你不假顏色。據說某次試後,龔自珍的朋友預測他將大魁天下,而龔自珍隻是淡然一笑道:“看伊家國運如何。”這樣張狂的個性,不知哪朝哪代有福消受?當然這已是後話,是龔自珍在嚐盡失敗滋味後所形成的一分成熟、一段清醒,以及一種帶有自衛性質的老辣。而本詞的作者還是一個年方二十一歲的青衿後生、落第之後,他踏上了南歸之途。
“我又南行矣。笑今年、鸞飄鳳泊,情懷何似?”兩年之內,龔自珍這是第二次從北京回到江南。上一次是因龔自珍的父親由京官出任徽州知府,龔家隨之徙往徽州,而這一次,卻是詞人在參加順天府(京都所轄地)的鄉試落第後再度回歸故土。“笑今年、鸞飄鳳泊,情懷何似?”今年畢竟不同於去年了。去年的這個時候,詞人新婚未久,他眼中的愛妻有如西湖美景,少年愛侶,情深意濃,一旦分別,相思如夢。龔自珍在京城寫了好幾首與“憶內”有關的詠物詞,其《減字木蘭花》一闋雲:“欄幹斜倚,碧琉璃樣輕花綴。慘綠模糊,瑟瑟涼痕欲暈初。秋期此度,秋星淡到無尋處。宿露休搓,恐是天孫別淚多。”顯然,為了求取功名而與愛妻暫別,也讓詞人情懷鬱鬱。可為什麼在這南歸途中,龔自珍仍有“鸞飄鳳泊”之感呢?鸞飄鳳泊,並不單單意味著夫妻的分離,亦有人才不偶、身世飄零之喻。詞人既已踏上還鄉之路,與妻子的會麵也就指日可待了,或許,還是飄零不遇之感要強烈一些吧。又或許,是覺得自己愧對妻子,數月的鸞鳳異地,隻是白忙一場而已。早知如此,不如與閨中人瓊窗相守、笑語清和。他卻萬萬想不到,段美貞已於一個多月前病逝。在家等著他的,再也不見結發妻子的含笑桃麵,而是尚未去遠的一縷香魂與令人心碎的素帷白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