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千裏外的噩耗此時尚未傳來。南行途中的龔自珍是狂中有悲:“縱使文章驚海內,紙上蒼生而已。”“縱使文章驚海內”源自杜甫的七律《賓至》:“幽棲地僻經過少,老病人扶再拜難。豈有文章驚海內,漫勞車馬駐江幹。”“縱使文章驚海內”,等於是在公然宣稱自己的文章夠得上號召海內的標準。
“似春水、幹卿何事?”此句典出《南唐書·馮延巳傳》:“延巳有‘風乍起,吹皺一池春水’之句,元宗嚐戲延巳曰:‘吹皺一池春水,幹卿何事?’延巳曰:‘未若陛下小樓吹徹玉笙寒。’”馮延巳是南唐詞人,元宗即南唐中主李顥。李顥醉心文學,他與馮氏份屬君臣而情同文友,兩人在一起切磋創作可比商議國事來勁多了。有一次,李顥讀到了馮氏的新作《謁金門》。“風乍起,吹皺一池春水”是其點睛之句。以東風忽起,吹得一池春水波紋畢現比擬思婦心湖蕩漾,不能自已。李顥對此神往不已,他甚至不無嫉妒地跟馮延巳開玩笑說:“我說馮愛卿啊,這春水吹皺與你有何相幹呢,誰許你多管閑事?”那馮延巳也是個知情識趣的,他恭維李顥說:“比起陛下的‘小樓吹徹玉笙寒’一句,我可差得遠了。”
龔自珍於此處引用這段趣事,卻是十足的憤青口吻。南唐君臣雖以文采風流著稱,但在治理國家方麵,卻是君昏臣暗,低能到令人發指。至南唐後主李煜,其文學才華更是直越其父之上,而其政治上的低能較之其父亦大有“勝出”,最終在他手上斷送了四十年來家國、三千裏地山河。以此視之,純粹的舞文弄墨、自命風雅究竟於世何益?文章者,應當立言堂堂,不作吹皺春水之巧態,而為力扛九鼎之英發。然而,我雖以此標準來要求自己,可惜這樣的文章卻不為今世所重。浮世輕薄、庸人無識,這真辜負了我的青春熱血與那一腔湧如大江的才情。
詞人怒意驟起,催馬向前。“暮雨忽來鴻雁杳,莽關山一片秋聲裏。”一場突來的暮雨把這騰騰怒意化為了淒絕幽涼。詞人一路獨行,現在就連長空中堪慰寂寥的幾隻鴻雁也被冷雨驚散,不見了形影。天,還在一點一點地暗下去,關山蒼莽、秋聲四起。行人能走出孤曠的境地,能逃出秋色秋聲的圍困嗎?他並無把握。“催客去,去如水。”他隻是加重了揮鞭的力道。
“華年心緒從頭理。”原本還不到悲秋的年紀呢。華年二十,為何會有這麼多晦暗不平的心緒?“也何聊、看潮走馬,廣陵吳市?”也何聊即也何願;廣陵吳市即揚州與蘇州。龔自珍以廣陵吳市泛指江南繁華之地,繁華之地自有繁華的做派。看潮走馬,便是那些繁華做派中的兩項極具代表性的消遣。可龔自珍卻並不願這樣安排自己的生活。“不為無益之事,何以遣有涯之生?”這是清代詞人項鴻祚的一句名言。龔自珍卻與項鴻祚不同。項鴻祚是個拈花戀月、愁多成癖的富貴公子,龔自珍則以匡時救世為人生的意義所在。他的姿態比項鴻祚放誕,他的理想則比項鴻祚嚴肅。
當匡時救世的理想不得實現,龔自珍便隻能退求其次。他退求什麼呢?“願得黃金三百萬,交盡美人名士,更結盡燕邯俠子。”儒道不行則修俠道,則尋紅妝佳人,則覓名士知音。此句氣吞雲霓,勢奪飛虹。三百萬黃金,這絕對是個驚爆眼球的數字。如果你有三百萬黃金,你打算拿它怎樣?“購房買車,周遊世界……大搞投資,呼朋喚友與之同享……行善積德,捐助慈善事業以回報社會……”這個異想天開的問題若置於當代彩民中,肯定會收到五花八門的反饋。倘若一個人的回答是,三百萬黃金他分文不取,全都留給他人花,你會相信嗎?你可能會覺得他是個白癡。但他不是白癡,因為他還有個附加條件,三百萬黃金並非漫天亂撒、見者有份,它隻對三種人敞開寶藏。這三種人就是:美人、名士以及俠客。美人者,象征高潔之操守;名士者,象征不羈之思想;俠士者,象征勇邁之精神。然而,如果說用三百萬黃金來炫惑貪鄙之徒那是門當路對,用在美人名士乃至俠客的身上可就不得要領了,說不定還會適得其反。“世人結交須黃金,黃金不多交不深。縱令然諾暫相許,終是悠悠行路心。”唐朝詩人張謂的這番感慨對於美人名士以及燕邯俠子無疑是極大的侮辱。而龔自珍詞中的“黃金三百萬”其實隻是一個比喻,詞人以此喻示自己貴重的心意與深純的感情。這份心意與感情唯美人名士、燕邯俠子可堪傾付。
“來歲長安春事早,勸杏花、斷莫相思死。”詞人更作憤激之語。縱能與美人名士遠走高飛棄塵絕俗,縱能與燕邯俠子稱情快意於草莽之中,終究冷卻不了自己的一片用世報國之心。不知明年此時,能否再來京都?更不知彼時的自己是否仍是一介布衣?杏花者,有飛揚騰達之姿,貴不可言之相。《紅樓夢》中的探春掣得一支詩簽,上寫“日邊紅杏倚雲栽”,眾姐妹便打趣探春是個準王妃。而龔自珍此處卻是以“杏花”自居。他渴望能夠施展才智,情懷熱烈不減於怒放在曉日春風中的杏花。隻可惜,杏花有意而命運無情,不能在科場勝出則令杏花的願望無從實現,“斷莫相思死”,龔自珍似已猜到了自己再度落第的結果。於是,他苦笑著對自己說:“別再總是掛念京都的春事了。那兒的春天並不歡迎你這朵心高氣盛的杏花,那兒的春天桃李爛漫,並不在意是否有你來點綴金粉之世的幻象。”
“木葉怨,罷論起。”龔自珍自注,他曾於一旅舍壁間看見“一騎南飛”四字,此正《滿江紅》的起句。一時感發,續寫了多闋《滿江紅》,名之為《木葉詞》。一石擊起千層浪,這些有似幹將發硎的《木葉詞》很快吸引了諸多和作。《木葉詞》都寫了些什麼呢,我們今已不得而知。那些和作又是出自何人之手呢?這也不得而知。然而,從龔自珍的自注中,我們可以推斷出,這必是一組憂時憤世之作,和之者定為美人名士、燕邯俠子之輩。未幾風吹雨折,知交零落。龔自珍慨然有歎:“恐萬言書,千金劍,一身難。”從此之後,且默了滔然大論,且寂了清飆高談。“木葉怨,罷論起。”較之辛棄疾的“卻將萬字平戎策,換得東家種樹書”,內向得多、蓄斂得多。然而內向與蓄斂是龔自珍的性格嗎?他真會因此而大隱於市,不問時政?蒼鷹擊空,豈會遇難而退?熱血未涼,青春仍在猛進高歌。 煙蕪繡院靜,孤花牆角明
《鵲踏枝·過人家廢園作》
漠漠春蕪春不住。藤刺牽衣,礙卻行人路。
偏是無情偏解舞,濛濛撲麵皆飛絮。
繡院深沉誰是主?一朵孤花,牆角明如許。
莫怨無人來折取,花開不合陽春暮。
此詞作於嘉慶二十年(1815),是龔自珍的早歲之作。讀它之前,我們不妨先看龔氏的一首詩《題陶然亭壁》:“樓閣參差未上燈,蘆菰深處有人行。憑君且莫登高望,忽忽中原暮靄生。”
這是一首令人驚歎的預言詩。“樓閣參差未上燈”,有如張愛玲的小說所描繪的那種畫麵:“樓梯上鋪著湖綠花格子漆布地衣,一級一級上去,通入沒有光的所在。”“蘆菰深處有人行”,蘆葦與菰葉叢中,還有一個孤獨的身影在艱難跋涉。“憑君且莫登高望,忽忽中原暮靄生。”這兩句乃詩心、詩魂。蘆菰深處的獨行者,你還在執著地尋找那失落的光明嗎?找不到了,你再也找不到了。玉壘浮雲變古今,萬方多難此登臨。你所能看到的,隻是一個暮靄沉沉的中原大地,沒有任何驚喜,沒有絲毫奇跡。
如果說“樓閣參差未上燈”一詩寫的是一個黃昏,這首《鵲踏枝·過人家廢園作》寫的卻是暮春之景。其起句:“漠漠春蕪春不住。”漠漠,即密布之態。李白《菩薩蠻》雲:“平林漠漠煙如織,寒山一帶傷心碧。”蕪,為雜草叢生之勢。歐陽修有《踏莎行》詞:“平蕪盡處是春山,行人更在春山外。”李白的“平林漠漠”與歐公的“平蕪盡處”極富美學意境,而龔自珍的這句“漠漠春蕪春不住”卻毫無美感。“漠漠春蕪”,一幅春草雜生的畫麵躍然眼前。“春不住”一詞是冷嘲也是熱諷。瞧仔細了吧,春天就被這些瘋長的雜草給霸占了,雜草們自驕自滿,它們多囂張、多快活。
和雜草一樣擁擠紛亂的還有草中的藤刺。“藤刺牽衣,礙卻行人路。”北宋詞人周邦彥有詠柳佳句:“長條故惹行客,似牽衣待話,別情無極。”周詞以“牽衣”一語著力打造了柳絲多情的形象,同樣用“牽衣”,龔自珍筆下的藤刺卻是可厭至極。有過野外遊玩經曆的朋友們大約會對“藤刺牽衣”留下深刻的印象。藤刺既惹不起也躲不起,一旦沾身,苦惱可就大了。紮得你又癢又疼,抖之不落、拔之不盡。遇上這樣的倒黴事兒,你還怎麼繼續前行呢?“礙卻行人路”,藤刺這一招可真夠險惡、陰損。
“偏是無情偏解舞,濛濛撲麵皆飛絮。”除了春草、藤刺,這裏還是飛絮的天下。晏殊《踏莎行》詞:“春風不解禁楊花,濛濛亂撲行人麵。”龔自珍所說的飛絮,亦即晏殊所言的楊花。不同的是,晏殊溫柔,龔氏尖刻。飛絮撲麵而來,對晏殊是柔情難舍的纏綿,對龔氏卻是麻木無情、惺惺作態。
眼中盡是自大自足、虛偽做作。忍無可忍之下,詞人揚聲一問:“繡院深沉誰是主?”庭院的主人到哪裏去了呢?遙想當初,庭院何嚐沒有過豐麗的青春,何嚐沒有過爛漫的風光?是什麼原因使得它變成了今天這座死氣沉沉的荒園呢?荒園的主人對此情何以堪?
就在此時,一份意想不到的感動一下子擊中了詞人的心靈。當他來到一個最不起眼兒的角落,卻發現了一朵極是搶眼的孤花。“一朵孤花,牆角明如許。”他的心情隨著這一發現而明亮起來。很快地,小花所帶來的明亮又被一種憂傷的情緒淹沒了:“莫怨無人來折取,花開不合陽春暮。”
孤花生錯了時代。她若生長在“春風拂檻露華濃”的鼎盛歲月,一定能夠豔驚四座,羞落群芳。可惜,在春光即將潦草收場之際,她才展露芳華,她的芳華,阻止不了春光一潰千裏的撤退,隻能成為令人扼腕的陪葬。
如果說這朵牆角孤花是詞人的自擬自狀,那麼,春蕪、藤刺、飛絮以及這座廢園又是何物所化呢?漠漠春蕪,似在影射庸庸碌碌的人心世態;藤刺牽衣,似在諷喻無心進取、敗事有餘的頑固勢力;濛濛飛絮,似在暗指那些唯風雅是圖的休閑文人;繡院深沉,則象征著血管已嚴重老化的國脈。此詞寓深於淺,讀者應能讀出更多的內容。不過,若說詞人以孤花自居,想來不會引發任何異議。記得冰心女士有首小詩:“牆角的花兒,你孤芳自賞時,天地便小了。”不知冰心可曾讀過龔自珍的這首《鵲踏枝》,拙意以為,冰心是以“五四”之精神重新詮釋了定庵詞中的孤花形象。然而,定庵詞中的孤花果真是孤芳自賞嗎?清代有個名叫張問陶的詩人寫過八首極好的梅花詩,其中有兩句是:“老死空山人不見,也應勝似洛陽花。”此語棱角大露,理直氣壯。詩人肯定了梅花的處世態度,高秀如梅、清雅如梅,縱使老死空山,也要強於富貴驕溢、風情招搖的洛陽牡丹。然而,以定庵的性格,他怎甘接受老死空山的命運呢?他不但自珍自賞,更渴望著被他人欣賞。他一直都在努力,一直都在抗爭,試圖以他全部的力與美去振興那個衰頹的世界,去照耀那個灰暗的世界。他抨擊舊製、呼籲革新,屢屢受挫、處處碰壁,卻勇往直前、不改初衷。當然,他也有傷感脆弱的時刻,即如此時的“莫怨無人來折取,花開不合陽春暮”。又如彼時的“莫怪憐他,身世依舊是落花”。但在更多的時候,他仍是那個英氣飆發、咄咄逼人的龔自珍。他敢放豪言:“叱起海紅簾底月,四廂花影怒於潮。”他癡情不諱:“落紅不是無情物,化作春泥更護花。”
一朵孤花,有著玉女的容顏、鬥士的靈魂。美麗與剛強的結合,孰能屈之,孰可戰勝? 笛吹五湖秋,玉人在蘭舟
《浪淘沙·書願》
雲外起高樓,縹緲清幽。笛聲吹破五湖秋。
整我圖書三萬軸,同上蘭舟。
鏡檻與香篝,雅澹溫柔。替儂好好上簾鉤。
湖水湖風涼不管,看汝梳頭。
本詞的副題為“書願”。何謂書願,書寫願望也。人生的願望有許多種,然而最真、最純的願望,一定與愛情相關;人生的理想也有許多種,然而最高層次的理想,定然與事業相關。對於一名有誌之士來說,當他青春鮮潔一如芙蓉出水之時,內心最重要的位置常常是被理想所占據。《紅與黑》的作者曾經說過一句話:“一個人在二十歲的時候,他對世界的看法以及他對他將在這個世界上產生影響的看法,勝過其餘的一切。”然而,一個人不可能總是停留在二十歲,當青春的理想受到歲月風雨的連番痛擊與無情摧折,你還能保持氣吞萬裏的豪邁嗎,你還能繼續我行我素的闖勁兒嗎?
被現實所深深挫傷的心靈希望找到一個可以療傷的地方。這個時候,對自我生活的關注逐漸取代了改造世界的雄心宏願。龔自珍的這首《浪淘沙·書願》,應當算是詞人在理想失意後傾向於情感生活的轉型之作吧。龔自珍是個誌向極高且又自視極高的人,其《己亥雜詩》有雲:“眼前二萬裏風雷,飛出胸中不費才。枉破期門佽飛膽,至今駭道遇仙回。”他說自己勢挾風雷,不但胸有奇才,並且藝高膽大。“期門”為漢宮侍衛的官名,“佽飛”則是漢代掌弋射的武官官名。“枉破期門佽飛膽”,龔自珍試圖將一腔熱情與熱血薦於君王之前,但那些以“期門”與“佽飛”為代表的迂腐官僚卻把持著言路不放,以致龔自珍的真知灼見不能到達聖聽,而那些奸計得逞的官僚們是怎樣評價龔自珍的?“至今駭道遇仙回”,今天這是碰上了哪路大仙,口氣這麼狂,膽色這麼壯。怎能讓這樣的家夥衝進朝堂胡言亂語呢?若是因此嚇到了皇上,我們可要吃不了兜著走了。
藝高膽大並沒有為龔自珍帶來升遷之機,反倒因此黴運連連。龔自珍的仕途十分不順。在第六次參加會試之後,他才取得了進士資格,隨後做了內閣中書這一七品微官,並且一做就是十幾年。這當中,由於不識時務、暢所欲言,他已成為權貴們“黑名單”上的人,理想之道固然已是寸步難行,並且就連人身安全也岌岌可危。在這種情勢下,詞人不免暗生歸隱之意。當然,他這歸隱並非孑然獨歸,而是與一位溫心可意的人一起。
“雲外起高樓,縹緲清幽。”此真飛仙語也。高樓嵯峨,立於雲間。若隱若現,迥異人間。白居易的《長恨歌》寫臨邛道士在多方探求楊玉環的居處未果之後,終於得到了一條很有價值的信息。“忽聞海上有仙山,山在虛無縹緲間。樓閣玲瓏五雲起,其中綽約多仙子。”而龔自珍亦有《美人》一詩雲:“美人清妙遺九洲,獨居雲外之高樓。”這雲外高樓,真有一種橫空出世的清奇妙麗。
“笛聲吹破五湖秋。”笛聲嘹亮,驚動五湖秋色。這一句話,卻從天上回到了人間。此座高樓,並非起於海上仙山,而是築於煙波浩渺的五湖之畔。春秋時代,吳越爭霸。吃了敗仗的越王勾踐派人勤搜苦求,終於在苧蘿山中覓得了一位秀色掩今古的浣紗女郎,將她作為奇珍異寶進獻吳王夫差。“風動荷花水殿香,姑蘇台上見吳王。西施醉舞嬌無力,笑倚東窗白玉床。”在西施的歌舞聲中,夫差從此荒疏國政。臥薪嚐膽的勾踐東山再起,給了他致命的一擊。吳國滅亡後,滅吳的隱形殺手西施就像空氣一樣蒸發了。有人說,她與越國的大夫範蠡早已兩情相悅、誓同生死,當初為了國家的利益,這對璧人隻得犧牲了個人的幸福灑淚而別。而當國事已定後,還有什麼能阻止這對“信是南山鬆柏,無心戀別人”的仙侶佳偶呢?二人一合計,連越王勾踐的封賞都不要了。雙雙乘舟遁入五湖,過起了隱居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