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象龔自珍飛仙劍客,名士風流(3 / 3)

“朝來風色暗高樓,偕隱名山誓白頭。好事隻愁天妒我,為君先買五湖舟。”民國時,放蕩不羈的作家鬱達夫愛上了一位名叫王映霞的杭州姑娘,在姑娘尚且芳心徘徊之際,熱情如火的鬱達夫寫下了這首極具煽動力的詩篇。“為君先買五湖舟”,你可願像西施伴隨範蠡一樣伴在我的身邊?別笑我癡,別笑我傻。幸福就在你的一念之間。請把你的命運放心地交給我來安排吧。無須名車豪宅,隻要小舟一葉,我就能把你帶到一個完全不同的新世界。你願意嗎?偕隱名山、放歌五湖,這樣的好事就要到手,恐怕老天爺也會嫉妒得發狂吧?

鬱達夫雖然娶到了心愛的姑娘,卻終未能實現偕老五湖的夢想。在與王映霞離異後,他十分傷感地寫道:“自剔銀燈照酒卮,旗亭風月惹相思。忍拋白首盟山約,來譜黃衫小玉詞。”責怨王映霞用情不專,拋棄了當日的白首盟山之約。感情的誰是誰非僅憑他的一麵之詞又怎能說清呢?曾經如影隨形的兩個人終於勞燕分飛,究竟是因為達夫太過多疑,還是映霞果有失檢言行?

然而,做過“為君先買五湖舟”這般輕靈美夢的,肯定不止鬱達夫一個人,詞人龔自珍也曾有過相似的夢境。“整我圖書三萬軸,同上蘭舟。”他的夢境比起鬱達夫來更為闊氣。除卻小舟一葉,還得把三萬軸圖書都搬向五湖。丈夫擁書萬卷,何假南麵百城。當然,有了三萬軸圖書,怎能少得了一位添香伴讀的佳人呢?詞人邀其同上蘭舟,眉梢眼角是難掩的欣賞與歡喜。

“同上蘭舟”中省略了的賓語足以引起我們讀者的好奇。她是誰呢?能令才大如海、擁書萬卷的詞人如此濃情相邀、深情相待?“鏡檻與香篝,雅澹溫柔。”詞人不直接寫戀人的容貌裝扮,隻以其閨閣之物從旁渲染,其敬之也誠,其愛之也真。鏡檻者,鏡台也;香篝者,熏籠也。鏡台易解,指的是與鏡相連的妝台,張若虛《春江花月夜》有雲:“可憐樓上月徘徊,應照離人妝鏡台。”熏籠在我國古代宮廷或富貴人家常見,是由熏爐和罩在熏爐外的籠子組成的一種器具,用以熏香或烘幹衣物。“紅顏未老恩先斷,斜倚熏籠坐到明。”白居易的《宮詞》中便曾寫到過它。周邦彥在《花犯·梅花》一詞中亦有“更可惜、雪中高樹,香篝熏素被”之精美描摹。龔自珍乃飛仙劍客之品,不同於周邦彥這個以雕飾功夫見稱的人間琢玉郎。對於鏡檻與香篝的具體形貌,龔氏斷乎不肯透露,僅以“雅澹溫柔”加以總括。而這“雅澹溫柔”所評的對象又何止是鏡檻與香篝呢?無有鏡中的容華、熏籠上的雲裳,這雅澹溫柔從何說起?雅澹溫柔,實是由她而來,為她而生。

“替儂好好上簾鉤。”簫心劍氣的定公,其柔情款款的一麵真是像足了一個初戀的少年。卷上簾鉤做何用呢?“湖水湖風涼不管,看汝梳頭。”凝觀心愛之人梳頭,成了他在世上的第一要事。深秋的五湖其實並非宜遊宜賞的季節,但有玉容相伴,縱使湖水浸骨、湖風涼透又其奈他何呢?在愛人的同時也被人所愛,在彼此的注視中忘卻了世界、忘卻了時間,還有什麼幸福能夠比這更為動人,還有什麼幸福比這更加值得擁有?然而,上哪兒去找到這樣一位“同上蘭舟”“雅澹溫柔”的佳人呢?畢竟,這是與世隔絕的幽居啊。有哪位佳人真能看破三春浮華、紅塵滾滾,來與詞人那種孤芳致潔的寂寞結為知己、相守相依?

道光十九年(1839),龔自珍辭官南歸。在南歸途中邂逅了一位名叫靈簫的風塵女子,龔自珍驚喜賦詩:“天花拂袂著難銷,始愧聲聞力未超。青史他年煩點染,定公四紀遇靈簫。”

“天花拂袂著難銷”用的是唐代僧人皎然《答李季蘭》一詩的典故。李季蘭為唐代詩妓,才貌皆為一時之選,有一日不知出於何等心機,竟對皎然和尚眉傳目動、頻頻放電。無奈皎然是個得道高僧,眼觀鼻、鼻觀心地婉拒李季蘭說:“天女來相試,將花欲染衣。禪心竟不起,還捧舊花歸。”李季蘭碰了一鼻子灰,懊惱不已地“還捧舊花歸”,白白被人笑話一場。但在同為詩妓的靈簫麵前,龔自珍卻欣然舉起了降旗。是他的道行不及皎然和尚呢,還是靈簫的魔力比李季蘭更勝一籌?總之一見到靈簫,龔自珍就被迷住了,於是有了:“青史他年煩點染,定公四紀遇靈簫。”

靈簫究竟有何魔力,能令定公定力盡失、心折不已?你瞧,一提起靈簫來,定公便眉飛色舞、滔滔不絕。“對人才調如飛仙,辭令聰華四座傳。”這是誇獎伊人的錦心繡口;“眉痕英絕語謖謖,指揮小婢帶韜略。”這是激賞伊人的英姿秀出;“絕色呼他心未安,品題天女本來難。”這是禮讚伊人的容華絕世。更重要的是,她與定公極為知心。一般人說到中意的女子,無非說她是紅顏知己,而定公卻對靈簫許以“金閨國士”之名。紅顏知己之於金閨國士,其輕重深淺真不在同一層次。

既已遇到了這樣一位千載難逢的金閨國士,定公很自然地產生了偕其歸隱、不問世事的念頭。他有一首人氣極旺的詩:“風雲才略已消磨,甘隸妝台伺眼波。為恐劉郎英氣盡,卷簾梳洗望黃河。”記得舊小說中寫到某某先生傾心於某某女士,很要命的一句話是“拜倒在石榴裙下”,這句話對於一個思想獨立、頗具丈夫氣概的男子而言,是否暗含取笑輕視之意呢?此時的龔自珍大約並不反感這一說法,因為他已醺醺然地“墮落”到了“甘隸妝台伺眼波”的地步。那麼,他的戀人又是否對其甘隸妝台、伺候眼波的忠心深表高興呢?這並不符合她的願望。“為恐劉郎英氣盡,卷簾梳洗望黃河。”劉郎即三國時的劉備。有個不大常見的成語髀肉之歎,便是出自此人。“髀”為大腿,劉備是感慨自己因久不騎馬而使得大腿上的贅肉猛長,喟歎功業不建而老之將至。曾與曹孟德煮酒論英雄的劉皇叔也有神頹氣黯、不思進取之時啊,這個時候的劉皇叔就需要一個人來提點一下了。跟劉皇叔一樣狀態低迷的定公也急需提點,我們來看靈簫的手段。她借梳洗之際卷簾眺望,簾外波濤連天、壯哉黃河。美人之巨眼、美人之深慮,怎不令人肅然起敬!她是在以此舉動來喚醒定公的雄才大略、英雄氣概。“我不要一個隻知圍著我的妝台轉的情人,我要的是那個振蕩風雲、心係社稷的定公!”

“湖水湖風涼不管,看汝梳頭。”龔自珍於《浪淘沙·書願》一詞所抒發的喃喃夢語,竟然不可思議地在現實中有了著落。若是硬要指出現實與夢語有何差異,那麼隻能說,現實中的靈簫頗顯剛健大氣,而夢語中的伊人則在雅澹溫柔的裝束下不可窺知其性格棱角。比較起來,還是有血有肉的靈簫可愛得多啊。

然而,盡管找到了那個在精神與情感世界中堪稱天造地設的她,跟鬱達夫一樣,龔自珍並沒有從此過上“偕隱名山誓白頭”的生活。“撐住東南金粉氣,未須料理五湖船。”“牡丹絕色三春暖,豈是梅花處士妻?”龔自珍有率性的一麵,也有理智的一麵。在短暫的相知、相戀後,龔自珍並沒有選擇與金閨知己靈簫一道遠遁江湖,避世幽居。他曾予以她的允諾“整頓全神注定卿”,終以不了了之收場。

與靈簫別後一年,龔自珍猝然身死。五湖秋、木蘭舟,如煙往事空繾綣;鏡檻與香篝,多少新愁壓舊愁?美麗不凡的靈簫,是否仍飄蕩無主,又是否會想起那段碰出火花的奇遇?定公若早知其生命已行至最後一程,縱有天大的理由,還舍不舍得與愛人黯然分手?

好夢最難留,天涯何處是歸舟? 幽光聚靈氣,興亡成古今

《台城路》

賦秣陵臥鍾,在城北雞籠山之麓,其重萬鈞,不知何代之物。

山陬法物千年在,牧兒叩之聲死。誰信當年,楗錘一發,吼徹山河大地。幽光靈氣,肯伺候梳妝,景陽宮裏。怕閱興亡,何如移向草間置?

漫漫評盡今古,便漢家長樂,難寄身世。也稱人間,帝王宮殿,也稱斜陽蕭寺。鯨魚逝矣,竟一臥東南,萬牛難起。笑煞銅仙,淚痕辭灞水。

此篇《台城路》作於龔自珍逝世前一年,稱得上是龔自珍倚聲填詞的收山之作。晚年的龔自珍頗呈意氣消沉之態,即使是其金閨國士靈簫,以世所罕見的“卷簾梳洗望黃河”的聰俊與氣勢,也未能將龔自珍的奮進之心恢複到當年。龔自珍《采桑子》雲:“沉思十五年中事,才也縱橫,淚也縱橫,雙負簫心與劍名。春來沒個關心夢,自懺飄零,不信飄零,請看床頭金字經。”定庵老矣,無論從身體上還是精神上,再也無複“結客五陵年少,脫手黃金一笑,霹靂應弓弦”的英姿勃發。不可一世之才隻換得絕世淒涼之淚。簫心劍名,一場空夢而已。當春天再度到來之時,竟連一個可以稍稍寄托一下希望、開解一下愁緒的春夢都懶得去做了。剩下的歲月怎麼度過呢?隻有跟床頭的一卷《金字經》長相廝守、不離不棄。

不知是否因為這樣一種萬念俱灰的心緒在作祟,道光十九年(1839),龔自珍辭官離京。對於年近五旬的龔自珍而言,這一走,就意味著他的仕途已結束。從二十歲開始擔任武英殿校錄,二十九歲任職內閣中書,四十四歲就任宗人府主事,四十六歲當上禮部主事,仕途上的龔自珍顯然不是一個可造之才。武英殿校錄是沒有品級的,內閣中書僅為從七品,宗人府主事與禮部主事均為正六品,奮鬥了大半輩子仍停留在中下級官秩,這份仕途,對龔自珍其實早已味同雞肋。

“浩蕩離愁白日斜,吟鞭東指即天涯。落紅不是無情物,化作春泥更護花。”真是到了離別之際,心中仍有萬分不舍與不甘。以定庵孤高的心性,在年紀極輕之時便發出了“雕龍文卷,屠狗功名,豈是平生意”的不平之聲,然則,又何以淹頓官場蹉跎半生呢?於公而言,是“位卑未敢忘憂國”;於私而言,是要以一番作為來成就自己的人生。為此,他屢屢越級上書,抨擊朝政、疾呼變革,開啟了清末維新思潮的先風。然而,對一個日薄西山的王朝來說,在傍晚之時見到朝陽升起,這比接受黑夜的侵襲更感痛苦,也更感不適。這是一個無望的社會,這是一個無救的時代。南歸後的龔自珍心境蕭然。他曾出遊南京(即小序中所稱秣陵),在雞籠山上見到一隻“年月不詳”的巨型臥鍾,為此寫下了《台城路》一詞及其小序。

“山陬法物千年在,牧兒叩之聲死。”“山陬”,山體的一隅,一個不被注目的角落。“法物”為帝王的祭祀器具。作為廟堂重器的秣陵臥鍾竟然出現在了城外雞籠山的荒草叢中,無論調皮的牧童怎樣敲打,它卻發不出音響。究竟經曆了什麼樣的變故,才使巨鍾淪落至此、沉默如斯呢?

“誰信當年,楗錘一發,吼徹山河大地。”“楗錘”為鍾鼓的別稱,與鍾鼓相比,“楗錘”一詞頗能給人一種渾身是勁之感。定庵為臥鍾力辯,你們誰能想象得出呢?這隻臥鍾當年曾爆發出震蕩山河、搖撼大地的吼叫。巨鍾不是天生的懶骨頭、無情物,它有著光輝的曆史,並且還極富個性。

“幽光靈氣,肯伺候梳妝,景陽宮裏。”幽光,是幽邃的光芒;靈氣,是靈穎的智慧。巨鍾的幽光靈氣令它膽識出眾,其自尊與自傲皆足稱道。巨鍾隻為聖朝而鳴,其吼徹山河大地的能量是向著那些英氣煥發的時代釋放,而在錯誤的時間、錯誤的地點,它寧可裝聾作啞、默然以對。譬如說,在亡國之君陳後主的景陽宮中,當隋朝大軍兵臨城下,陳後主正與寵妃張麗華、孔貴嬪言笑旖旎、神魂顛蕩。“妖姬臉似花含露,玉樹流光照後庭”,一曲風情張揚的《玉樹後庭花》既唱出了後主的心聲,更唱出了後主的得意。誰知未待曲終,隋朝猛將韓擒虎已攻入龍樓鳳闕,驚破月明花燦。倉皇失措的陳後主急攜二妃投身井底避難,最終仍被隋兵搜出。堂堂君主,身辱名敗,而這口倒黴透頂的井卻由此得到了“胭脂井”的戲稱。當初陳後主修建景陽宮時,大概沒預料到自己會是如此收場吧?“雷霆乍驚,宮車過也;轆轆遠聽,杳不知其所之也。一肌一容,盡態極妍,縵立遠視,而望幸焉。”按照陳後主的理想,景陽宮被建成了一個粉黛雲集、爭媚競寵的樂園。須作一生拚,盡君今日歡。在那樣一個窮奢極欲的樂園,除了低眉垂首地為輕歌曼舞伴奏,巨鍾還能派上什麼用場呢?要麼跟昏君妖妃一起墮落,要麼孤身遠引趁早離開。巨鍾選擇了後者。

“怕閱興亡,何如移向草間置?”從來亡國破家,遭殃的不僅是人,還會株連於物。西晉之時,洛陽宮門外有兩座銅駝,夾道相向,威風無比。及西晉將亡,大將軍索靖曾指著這兩座銅駝歎道:“會見汝在荊棘中耳!”此話果在日後應驗,銅駝在晉滅後被當成廢物扔到了荊棘叢中。巨鍾比銅駝更有先見之明,不忍親見亡國破家的慘劇,主動藏身民間、閑居草叢。風流總被,雨打風吹去。雖與銅駝遭遇相似,然而一個被動,一個主動,巨鍾的境界比起死守愚忠的銅駝不知要高出多少。可惜雖有先見之明,巨鍾又怎能擺脫興亡之歎、盛衰之感呢?怕閱興亡,偏偏還是閱盡了興亡;怕說盛衰,終究阻止不了盛極而衰。

“漫漫評盡今古,便漢家長樂,難寄身世。”閑居草叢的日子漫長而又沉悶,巨鍾隻能依靠回憶來打發光陰。它所經曆的時代與變故實在太多了,究竟它是始於何時,起於何地呢?有人曾試探著問它:“古老的巨鍾,你資曆再深,也比不過長樂宮中的那隻祖母鍾吧?劉邦的夫人、心狠手辣的鐵娘子呂雉曾在那裏斬殺了足智多謀的淮陰侯韓信。如果你是長樂宮中的那隻祖母鍾,你能說出當年的那段曆史嗎?”巨鍾不置可否、微笑而已。這更加增添了巨鍾的神秘感,其身世由來也越發顯得高深莫測、撲朔迷離。

“也稱人間,帝王宮殿,也稱斜陽蕭寺。”巨鍾既在莊嚴宏麗的帝王宮殿裏有過一席之地,也在斜陽昏黃的冷清寺廟中待過。還有什麼樣的熱鬧、繁華它不曾見識,還有什麼樣的孤獨、寂寞它不曾體驗呢?以巨鍾的胸懷,容納了多少世事滄桑與朝代起落。

“鯨魚逝矣,竟一臥東南,萬牛難起。”所謂“鯨魚”,指的是鯨魚狀的鍾槌。鍾槌居然做成了鯨魚狀,巨鍾的體形可以想見。當今之世,敲擊巨鍾的鍾槌不知流落到了哪裏,僅憑無知牧童那幾下不得法的胡敲亂打,又怎能敲醒剛烈的鍾魂呢?一臥東南,萬牛難起,不是因為廉頗已老、能力衰退,實是因為心灰意懶。臥又如何,起又如何?既然無人過問,不如保留一雙無情有恨的冷眼,靜觀時過境遷、風雲變幻。

“笑煞銅仙,淚痕辭灞水。”“銅仙”為金人捧露盤的簡稱。“歡樂極兮悲情多,少壯幾時兮奈老何!”雄心勃勃的漢武帝為求長生不老,特地製作了一隻以仙人捧露為造型的銅盤,以期收集到天上仙人所賜的玉露。然而生老病死的規律並沒有將這位不同凡響的人間君王放過,武帝仍以自然死亡的方式結束了他多姿多彩的一生。曹魏篡漢後,魏明帝命人到長安迎取該物,大概他也想長生不老。由於銅盤的體積較大,運走時須進行分拆。不料拆盤之時,卻發生了一件靈異之事。銅盤上的仙人竟滿麵悲戚、淚如雨下。他是在為改朝換代而悲傷嗎?灞水又稱灞河,在陝西西安城東。河上架有一橋,名為灞橋。“魂一去兮欲斷,淚流頰兮成行。”灞橋送別是古都長安最讓人魂牽夢縈的景致之一,當金人捧露盤從此經過,想到從此不複見故國與故主,其淚如雨下的一幕跟我們當今的靈異片鏡頭倒是不謀而合。龔自珍筆下的巨鍾卻不要這種軟弱癡愚的懷舊之情,“笑煞銅仙”四字隱含一股圖窮匕首見的反意與揭竿而起的鬱勃之氣。龔自珍借巨鍾之笑表達了對於末代王朝的極端鄙夷與憎惡,巨鍾為何而笑呢?它笑銅仙對舊朝的戀戀不舍是毫無必要。天下者,有德有能者得之,無德無能者失之。為無德無能者失去天下而泣,是為大不智。彼既形同朽木,何妨取而代之?

寫下這首詞時,龔自珍的生命已進入倒計時,中國封建社會的壽命亦進入倒計時。

龔自珍以其遠見卓識為中國的封建末世提前敲響了喪鍾,沒有同情,沒有留戀,隻有洞徹一切的了悟與冷酷。那臥於荒草叢中的巨鍾,它是數千年來英才俊傑的化身。人才得用,則治世可期,“楗錘一發,吼徹山河大地”;人才被棄,則衰世危困,“竟一臥東南,萬牛難起”。不得不佩服龔自珍啊,在臨當離世之際,這位先知先覺者以其宏聲巨嗓精準地預報了一個時代不可挽救的沉落。盡管他還來不及呼喚一個新的時代,但那風采煥然的新時代畢竟已在鐵血蒼煙的裹挾中艱難起步、含笑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