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琵琶仙》

五湖之誌久矣,羈累江北,苦不得去。歲乙醜,偕婉君泛舟黃橋,望見煙水,益念鄉土。譜白石自度曲一章,以箜篌按之。婉君曾經喪亂,歌聲甚哀。

天際歸舟,悔輕與、故國梅花為約。歸雁啼入箜篌,沙洲共漂泊。寒未減、東風又急,問誰管、沈腰愁削?一舸青琴,乘濤載雪,聊共斟酌。

更休怨、傷別傷春,怕垂老心期漸非昨。彈指十年幽恨,損蕭娘眉萼。今夜冷、篷窗倦倚,為月明、強起梳掠。怎奈銀甲秋聲,暗回清角。

《琵琶仙》為南宋詞人薑夔的自度曲。所謂自度曲,即詞、曲均係作者原創。能自度曲者,一定是深諳音樂之道,要達到這個標準是非常不容易的,即以我們當前而言,有幾個人能將歌詞與歌曲的創作權攬於一身呢?而在古代,要像薑夔那樣將詞寫得這麼雅,曲譜得這麼美,似這般人才,那真是打著燈籠都沒處找。就連北宋數一數二的大詞人東坡居士,也不免為譏諷所傷,所謂“蘇東坡詞,人謂多不協律”。盡管轉述這句譏諷的人又很快為他打了個圓場:“然居士詞橫放傑出,自是曲子中縛不住者。”圓場固然打得漂亮,真若詞不協律,對聽覺的吸引肯定是要大打折扣了。可惜宋詞的曲律多已失傳,我們怕是沒法用聽覺來驗證東坡之詞是否宜於歌唱了。不過,從現存的宋詞來看,東坡集裏是找不到自度曲的,這也就是說,東坡很有可能不會作曲,可薑夔的詞集中卻有數支自度曲。縱然薑夔在宋詞中的地位不在金字塔的頂端,單就這自度曲而言,也似乎可以稱得上是宋詞中的無冕之王了。

薑夔非但精於自度曲,且精於為詞作序。其《琵琶仙》的詞序為:“春遊之盛,西湖未能過也。己酉歲,予與蕭時父載酒南郭,感遇成歌。”序文交代了《琵琶仙》得以產生的背景,是在某次春遊時感遇而成。感遇何事呢,薑夔在詞之開篇給出了解釋:“雙槳來時,有人似,舊曲桃根桃葉。”原來,是有兩名女郎乘船而來,在春天的西湖與薑夔的船隻霎時相遇。那兩位女郎長得很像薑夔從前在合肥所結識的戀人,一雙美麗的姐妹花。“舊曲桃根桃葉”,她們是青樓中人,而非大家閨秀或小家碧玉。在另外一首名為《解連環》的詞中,薑夔稱讚她們“為大喬能撥春風,小喬妙移箏。”姐姐是琵琶仙子,此之謂“大喬能撥春風”,而妹妹呢,當然就是妙移箏的小喬了。《琵琶仙》,這個優雅入骨的詞牌中蘊藏著一段怎樣情根深種的故事?我們無法猜出它的細節,但我們卻知道,一生飄零、四方寄食的薑夔最終沒能與他的合肥戀人修成正果。薑夔有詞為證:“春未綠,鬢先絲,人間別久不成悲。誰教歲歲紅蓮夜,兩處沉吟各自知。”在繁燈開似紅蓮的元宵之夜,他想著她,她也想著他,然而卻已天各一方、永難相見了。

無論是經曆還是性格,鹿潭與薑夔都極為“投緣”,而兩人的詞作則更為神似。《清史稿》中這樣評價鹿潭的詞:“彷徨沉鬱,高者直逼薑夔。”由薑夔首創的《琵琶仙》紀念的是一段不能忘卻的愛情,那麼鹿潭的這首《琵琶仙》呢,且讓我們從詞序讀起。

“五湖之誌久矣,羈累江北,苦不得去。歲乙醜,偕婉君泛舟黃橋,望見煙水,益念鄉土。譜白石自度曲一章,以箜篌按之。婉君曾經喪亂,歌聲甚哀。”“五湖之誌久矣,”這裏的“五湖”並非為五湖四海之泛指,而是指太湖一帶,它是越國的範蠡與西施私奔後築巢之地,但在太湖邊,雲深不知處。歸隱五湖是曆代文人名士的綺夢,龔自珍就曾說過:“五侯門第非儂宅,勝可五湖同去。”像五侯那樣的豪屋靚宅有什麼稀奇的,我隻願回到五湖做一介逍遙平民。蔣春霖為江蘇江陰人,太湖乃在江陰之南,“五湖之誌久矣”,是說自己早想回到故鄉江陰。作此詞時,詞人在江北的東台縣(今為江蘇省東台市)。由於太平天國戰亂,他滯留東台已有八年,若從最後一次見到故鄉算起,卻又不止八年之長。

“歲乙醜,偕婉君泛舟黃橋,望見煙水,益念鄉土。譜白石自度曲一章,以箜篌按之。婉君曾經喪亂,歌聲甚哀。”乙醜即同治四年(1865),在上一年,太平天國潰敗,清廷收複了南京。然而戰火並沒有全麵停息,否則鹿潭也不會有“羈累江北,苦不得去”之歎了。序文寫到此處,總算出現了琵琶仙的身影,“偕婉君泛舟黃橋”,黃橋位於今江蘇省泰興市,鹿潭是與一位名為婉君的女子同遊黃橋。兩人望見煙水蒼茫,更加思念僅有一水相隔的故鄉。鹿潭觸動愁腸,便按照白石道人(薑夔的號)的自度曲填了這支《琵琶仙》,用箜篌將其彈奏出來。婉君為之傾情而歌,由於她曾經曆過喪亡亂離,她的歌聲與蔣春霖的詞章可謂絲絲入扣,極相契合。

“天際歸舟,悔輕與、故國梅花為約。”起句猶如一聲深沉的歎息。泛舟江上,在極遠的天邊,那兒似乎也有一隻小船。天邊的小船一定不同於我們所坐的這隻吧,那是一隻歸船,正了無阻礙地駛向故鄉。想起了故鄉,又怎能不想起故鄉的梅花?當初我曾與她有過約定,要與她相守在明月窗前、冰雪淨土。如今我負約未歸,不知故鄉的梅花是否躲過了戰火的侵襲,是否仍然記得我的那個許諾、那個約定?悔不該,輕易相許;悔不該,輕易相約。一別經年,生死難猜,何若當初長相聚首、寸步不離?這一段,鹿潭以辜負心愛的梅花來引出鄉愁之濃、鄉情之重,筆墨之間滿是對動蕩局勢的隱憂。

“歸雁啼入箜篌,沙洲共漂泊。”箜篌為古樂器,與琴瑟相類。遙見天際歸舟本已歸心似箭,而此時此際,耳畔偏又傳來了歸雁歡喜的啼聲。細細聽之,卻不是真正的歸雁,而是箜篌所模擬出的歸雁之聲。這聲音好叫人向往,這聲音好令人悵惘,因為雁兒尚有家可歸,而我們的故鄉、我們的家園呢,在度過了那樣一段悲慘歲月後可會安然無損?漂泊在沙洲之上的你我,是一對失去了故鄉的可憐人。

“寒未減、東風又急。問誰管,沈腰愁削?”看看已是春天來到了,酷寒卻是分毫未減,甚至可以說,東風帶來了更多的寒冷與淒楚。如今的我,愁苦憔悴好似南朝的沈約,“沈郎多病不勝衣”,人們說起他時總是充滿了同情與憐惜。可又有誰來同情我、憐惜我;有誰來在意我、撫慰我呢?

“一舸青琴,乘濤載雪,聊共斟酌。”我的世界有你一人足矣!你就像那傳說中的仙女,陪我走過驚濤如雪的歲月,在此艱難時世,相依為命。

詞的上闋由天際歸舟聯想到故鄉的梅花,又由雁鳴轉向彈奏箜篌的伊人。幾種意象並無特別之處,但其內在的牽係卻如玉連環一般精雕細琢,實在很考驗作者的筆力。至於情韻幽咽、吞吐有致,又更在筆力之上。

詞的下闋也很出色。“更休怨、傷別傷春,怕垂老心期漸非昨。”是伊人的一個眼神愈發勾動了詞人的九曲回腸嗎?那是什麼樣的眼神呢?責怪、不滿、失望抑或還有不屑,與適才“聊共斟酌”的相濡以沫之情判若兩人。

你一定在想,除了寫些傷別傷春的無益之詞,你所托付終身的這個男人可謂一無可取。你說,你再沒有從前的心情。你忘記了我們在一起互訴心曲、琴簫和鳴的時光。那些舊日的好時光都到哪裏去了?如今的你,更多的時候是用一種漠不關心的眼神看著我,看著這個垂垂老去、一事無成的貧士。你的目光不再因我而溫暖,你的琴聲不再因我而悠揚。你不再為我而歌,卻時常因我而泣。

“彈指十年幽恨,損蕭娘眉萼。”這十年來,你為衣食不繼而憂,你為輾轉奔波而愁,你擔驚受怕,你備嚐辛苦。這十年來,你曾舒眉幾番,歡笑幾回?互訴心曲、琴簫和鳴,無非是苦中作樂啊。時至今日,卻連苦中作樂亦不可得了。站在十年光陰的盡頭,我已垂垂老去,你也全然不似當初的玉潤花嬌。這十年幽恨,是誰人釀就;這十年幽恨,該如何彌補?

回天無力,彌補乏術。你不再相信,或者說不再期望從我這裏得到什麼。“今夜冷、篷窗倦倚,為月明、強起梳掠。”你飄離的眼神讓我感到,這又將是一個多麼冷寂難挨的夜晚。我滿麵倦容地獨倚篷窗,凝望那一彎寂寞如我的江月。至少江月仍肯為我而來,為了不負明月的盛情,我會用心地整衣梳妝,要讓明月看到我振作的模樣。

“怎奈銀甲秋聲,暗回清角。”再好的明月又怎能照進傷感的心靈呢?蒼涼的秋聲從你的銀甲素指間迸流而出,淒哀入骨如荒城清角。你我相聚相知卻又相隔相怨,你我同舟共寒卻從未真正地靠近。

鹿潭以“青琴”“蕭娘”二詞稱呼《琵琶仙》中的女主人,“青琴”有飄然若仙之美,“蕭娘”則是極盡溫柔親昵之態。在一個男子的心中,一個女子如果能同時具備世外仙姝的氣質與體貼可意的情態,這樣的女子應當是個理想的伴侶吧。難怪他如此愛她。然而令人不解的是,在愛戀與稱賞之外,我們不是聽不出另一種聲音,一種含蓄的哀怨,一種茫然無措的焦慮。這是因何而起呢?《琵琶仙》中的女主人,亦即序文中的婉君,她與蔣春霖之間究竟有著一段怎樣的情緣?

鹿潭的發妻已去世多年,“露冪閑階、微涼自警,無人泥問添衣”,這是鹿潭追憶發妻的詞句。古往今來,妻子對於丈夫最體貼的問候,大抵都濃縮於“噓寒問暖”一詞中。“天冷了,可要多添一件衣服?”親切的嘮叨,最是平常不過。這樣的嘮叨隨著妻子的去世而不再響起,做丈夫才明白從前的自己是何等幸福、何其幸運!《琵琶仙》詞序中既稱婉君為姬人,很顯然,她不是以三書六禮之儀聘娶的蔣夫人,而隻是詞人的妾室。鹿潭的發妻不曾留下自己的姓名,同曆史上眾多的賢妻良母一樣。倒是一些風姿秀雅的青樓女子在鹿潭的詞集裏時露芳名,有位名叫顧鶯的女郎,似乎尤得鹿潭鍾情,在其病亡後,鹿潭以一曲《鶯啼敘·哀顧鶯》的長調獻給她,表達自己對其未斷相思之情。

婉君既為妾室,其出身想亦不高。周夢莊《蔣鹿潭年譜》中有句話對我們猜知婉君的身份不無幫助:“鹿潭善品簫,每得新詞,即命婉君歌之。”這句話很容易令人想起薑夔與小紅。小紅原為南宋詩人範成大家中的歌伎,範成大激賞薑夔的才華,遂以小紅贈之。然而清代的豪門富室已無蓄養歌伎的風氣,婉君擅歌,這樣的特長一般不會用來誇讚良家女子,則婉君的身份極有可能肖似病亡的顧鶯。

冒廣生在《小三吾亭詞話》中的一段文字更為我們的這一猜想增加了砝碼:“鹿翁嚐有所昵者黃婉君者,聚散離合,恩極怨生,鹿翁卒為婉君而死,婉君亦以死殉鹿翁。”“所昵者”一詞從本意上是指所親近的人,然而這種親近並非由於互敬互愛而產生的親近,而是比較隨便甚至是帶有戲謔色彩的親近,因此“所昵者”一詞往往用於不同等級的人之間,比如君王之於伶人、官員之於僮仆,還有就是文人之於娼家。盡管冒廣生在文中使用“所昵者”一詞對婉君明顯是缺乏敬意的,卻為婉君曾經隸籍娼門提供了又一例證。

但在鹿潭的心中,婉君之於他,早已超越了“所昵者”這一輕浮的概念。“一舸青琴,乘濤載雪,聊共斟酌。”這樣的詞句本當用在司馬相如與卓文君之類的神仙眷屬身上啊,可知婉君之於鹿潭是何等重要,鹿潭對於婉君又是用情何深!而據“彈指十年幽恨”推算,他們兩人的結識至少也有十年之久了,足見情真緣長。那麼他們之間究竟發生了什麼,使得這首《琵琶仙》含有如此豐富幽微、欲說還休的情感?冒廣生一言概之:“聚散離合,恩極怨生,鹿翁卒為婉君而死,婉君亦以死殉鹿翁。”

這句話揭示了婉鹿之戀的結局,二人都是因為對方而非正常死亡。其具體原因,周夢莊的說法是:鹿潭在妻亡後娶婉君為妾,婉君有鴉片煙癮,而鹿潭在失去鹽大使這一微官後,居住在東台,僅僅依靠幾家鹽商的施舍過活。由於窮,用不起仆人,而他本人又放不下自尊,隻得每月都由婉君到鹽商家索要生活費用,日子一長,婉君就與某戶鹽商家的賬房先生發生了曖昧關係。鹿潭察覺後,立即攜婉君離開東台去投奔蘇州的故人杜小舫。但不知是杜小舫的門人從中作梗還是杜小舫故意拒絕,總之鹿潭沒有見到杜小舫,又轉赴浙江投奔他的另一個朋友宗湘文。行至吳江時,婉君鴉片煙癮發作,鹿潭無錢購買,遂投水而亡。這就是冒廣生所謂“聚散離合,恩極怨生”。鹿潭死後,婉君不僅繼續與鹽商家的賬房先生保持曖昧關係,並且準備重回青樓。後來,鹿潭的好友陳百生知道了此事,在他的脅迫之下,婉君終於“從容就絕”,以殉鹿潭。

周夢莊的說法來自朋友的轉述,照此記載看,鹿潭是投水身亡。而在另一位作者張孟劬的《蔣春霖遺事》中,蔣春霖被杜小舫拒見後,“既失望,歸舟泊垂虹橋,夜書冤詞,懷之,仰藥死。”則蔣春霖死於吞藥自盡。

無論以何種方式結束自己的生命,這似乎是一出不能避免、無法阻止的悲劇。我們難以想象,那個泊於垂虹橋的夜晚是個怎樣絕望的夜晚。愛侶的背叛、朋友的漠視、貧無所依的生活,連同這片殘破苦難的山河,是它們聯手將蔣春霖推向了絕境。在其死後,婉君被逼以身相殉,“而鹿潭愈足傷矣”,鹿潭在死前本擬投奔的另一朋友宗湘文如此感歎道。也許鹿潭到了宗湘文那裏,會是另外一種結果。然而,這就是命運,命運杜絕了另一種可能。

蔣春霖魂斷垂虹橋是在1868年,距離他與婉君泛舟黃橋、創作此首《琵琶仙》隻有三年的時間。

垂虹橋上,仿佛還回蕩著蔣春霖所深為景慕的詞人薑白石的吟唱之聲:“自作新詞韻最嬌,小紅低唱我吹簫。曲終過盡鬆陵路,回首煙波十四橋。”然而他的小紅呢,那個名叫婉君的女子已不堪生活的重負而移情他人。於是,他在這無情的世間,再無留戀。

就像一顆明珠墜入夜的深淵,誰來為他舉行葬禮?葬禮上,應有天際歸舟的呼喚、故國梅花的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