鹹豐十年(1860)七月,英法聯軍占領了大沽炮台,一時間朝野震動,人心惶惶。鹹豐皇帝一方麵擲地作金石聲地表示將“親率六師直抵通州,以伸天討而張撻伐”;另一方麵卻派出大臣火速議和。和談不成,英法聯軍在同年九月攻陷通州,北京是他們的下一個目標。鹹豐皇帝再也喊不出禦駕親征的響亮口號,九月二十二日,他匆匆逃往熱河行宮,並為這次逃亡冠以一個體麵的借口“巡幸木蘭”。到木蘭圍場幹什麼?當然是打獵。問題是,早不打獵晚不打獵,敵人一來就以打獵為開溜的借口,將社稷蒼生置於何地?

同年十月,英法聯軍攻入北京。不知道此時的鹹豐皇帝在木蘭圍場是否戰果累累?英法聯軍的圍場比他可要氣派得多,因為他們的圍場是整座北京城,以及位於北京西郊的圓明園。於是,一把衝天大火燒了三天。燒掉了中國最後一個封建社會的良辰美景,當然,也燒毀了鹹豐君臣的僥幸之心與微弱鬥誌。十月二十四日,《中英北京條約》簽訂。條約聲明,以天津海口作為通商之埠,將粵東九龍割讓給大英帝國,中方賠款八百萬兩白銀……法國人當然也沒空手而歸,十月二十五日,《中法北京條約》簽訂。緊接著,十一月十四日,《中俄北京條約》出籠……心神昏耗、老態畢露的中國,已是饑狼餓虎們餐桌上亟待瓜分的食物。

頗有意思的是,英國人在欲望滿足之後,居然不無殷勤地表示,願意對清政府鎮壓太平天國運動出手相助。那麼,此時的太平天國運動已經進行到了什麼程度呢?請看下闋。

“堪傷。秋生淮海,霜冷關河。”至鹹豐十年(1860),太平天國定都金陵已達七年。這七年之中,太平軍除了實施以西征、北伐、東進為特色的多點進攻戰略,在淮河兩岸更是全麵開花,九江、南昌、蘇州、常州、杭州等淮海流域重要城市一度為太平天國長期占據。蔣春霖在鹹豐初年曾任兩淮鹽大使之職。“秋生淮海,霜冷關河”,此句非但氣勢磅礴,且節奏激越。曾經富饒的淮河兩岸,曾經壯麗的統一山河,如今卻在戰事的摧毀下呈現出無比淒涼的顏色。山河何罪,遭此蹂躪!生民何辜,受此荼毒!

“縱青衫無恙,換了二分明月、一角滄桑。”“青衫無恙”,鹿潭以此告訴京城的友人,你們不必為我擔心,我雖窮困潦倒,猶能保住殘生;我所深恨者,乃群凶裂國土,萬姓以死亡。“換了二分明月、一角滄桑。”詞人以揚州為例,通過審視一座城市的興衰從而反映出一個朝代的興衰。那座曾經分得了天下月色三分之二的時尚之都、魅力之城已被“一角滄桑”所完全淹沒,可見其蒙難遇劫之重。但詞人以一介青衫之微,又如何能替一座城市、一個國家擋住禍亂?

“雁書夜寄相思淚,莫更談、天寶淒涼。”詞人由自己又想到了京城的友人。還能“雁書夜寄”,至少說明這些友人亦與自己一樣青衫無恙。詞人在南方經曆了太平天國的衝擊,友人們則在北方經曆了英法聯軍的入侵。南北相阻,不得相見。相思牽掛之情,唯有通過鴻雁傳書來互達。天寶為唐玄宗統治期間的第二個年號,時間跨度是742—756年。正是在此時期,大唐遭遇了安史之亂,盛極而衰,跌入穀底。前世之鑒,後世之影。清王朝從康乾盛世到道鹹衰世,前後也不過數十年。道鹹衰世與唐王朝的天寶末年何其相似。以往日的青春之國對照而今的瘡痏世界,哪堪重想,哪堪再提。

“殘夢醒,長安落葉啼螿。”此時的京都,寒蟬淒切,啼遍了每一片落葉。人間有我,殘夢初醒,在那片殷紅如血的帝國斜陽之下,唱一曲痛徹心肺的挽歌。 朱樓春盡莫卷簾

《浪淘沙》

雲氣壓虛欄,青失遙山。雨絲風絮一番番。

上巳清明都過了,隻是春寒。

花發已無端,何況花殘。飛來蝴蝶又成團。

明日朱樓人睡起,莫卷簾看。

蔣春霖是個心細如發、情致深婉之人。凡敏而多感者,在抒寫春悲秋恨方麵先就具備了一段天賦,再加以後天的“重點栽培”,時世與個人遭際的交互激發,偶然與必然的兩相結合,一位抒情聖手就此應運而生。

本篇《浪淘沙》為傷春感時之作,將一己之孤寂融入了對一國命運的憂戚。

“雲氣壓虛欄,青失遙山。”起句大有山雨欲來之勢,令人窘急,令人窒息。眼睜睜地看著烏雲向著欄杆俯衝而來,欄杆幾欲為其壓折,憑欄人的腳底似乎失去了根基。而剛才還是鬱鬱勃勃的青山此時已望而不見了,青山已被烏雲完全吞沒,連一抹微乎其微的翠色也沒能留住。

“雨絲風絮一番番。”根據往常的經驗,又要刮風下雨了。雨絲風絮為春天的勁敵,柔情似水、佳期如夢的春天怎經得起雨絲風絮的連番進攻呢?

“上巳清明都過了,隻是春寒。”上巳本意是指農曆三月上旬的第一個巳日,早在漢代之前,上巳已成為法定節日,魏晉之後將此節日鎖定在每年的三月初三。佩蘭祓禊(佩戴蘭花在水邊進行消災祈福的祭禮)、臨流舉觴乃上巳節的主要內容。清明則不必多說了,直至今天,我們仍很重視這一節日。上巳雖與清明相隔不遠,但就上巳而言,是在春光最為興盛的階段,杜甫的詩可以為證:“三月三日天氣新,長安水邊多麗人。”而清明的到來則預示著春色將暮,吳文英的詞可以為證:“聽風聽雨過清明,愁草瘞花銘。”雨絲風絮如果僅僅出現在清明之時,還不足為怪,所謂“清明時節雨紛紛”,大自然在用眼淚為春光送行。然而雨絲風絮居然從上巳以來便連綿不斷,整個春天因之而白白葬送,這就太不正常、太不應該了。

“花發已無端,何況花殘。飛來蝴蝶又成團。”這是傷心語,更是悲憤語。花為誰開,又是為誰憔悴了曄曄芳顏?終於,在雨絲風絮的夾擊下,在成團蝴蝶的起哄中,即將離去的春天不可能再有一絲回暖的跡象了。難以抑製的寒冷,從身體發膚蔓延到了流血的心田。“明日朱樓人睡起,莫卷簾看。”那位高臥朱樓、一枕酣眠之人,可知道他的花園已變得狼藉不堪?也許,在他的夢中,春光仍是一位明妝麗服的錦繡佳人,為他舞低楊柳、歌盡桃花。醒醒吧,你這即將一無所有的貴公子。然而這時才醒,不亦太遲?如果你不想看到心碎的場麵,那麼,就用佯睡的姿態來繼續麻痹自己吧,且莫卷起珠簾,不要接近你無法承受的殘酷現實。

譚獻《篋中詞》有言:“此詞本事,蓋感兵事之連結,人才之惰窳而作。”此言良是。詞中的雨絲風絮,不難在兵事連結中找到本源;而飛來蝴蝶之屬,亦不難在人才惰窳中找到寓意。至於那位神秘嬌貴的朱樓之主,那些為雨絲風絮所摧殘的盈盈春花,讀者也都心知肚明了吧?可憐花開,可憐花殘,可憐歲月,可憐江山! 飛絮浮萍總是愁

《卜算子》

燕子不曾來,小院陰陰雨。

一角闌幹聚落花,此是春歸處。

彈淚別東風,把酒澆飛絮。

化了浮萍也是愁,莫向天涯去!

曆代以來歌詠楊花的長短句,若論著名程度,自應首推蘇東坡的《水龍吟·次韻章質夫楊花詞》:

似花還似非花,也無人惜從教墜。拋家傍路,思量卻是,無情有思。縈損柔腸,困酣嬌眼,欲開還閉。夢隨風萬裏,尋郎去處,又還被、鶯呼起。

不恨此花飛盡,恨西園、落紅難綴。曉來雨過,遺蹤何在,一池萍碎。春色三分,二分塵土,一分流水。細看來,不是楊花,點點是離人淚。

東坡的這首詞,名義上為次韻之作,意即按照原作者的韻腳來唱和。真不知道古人是怎麼鼓搗出“次韻”這種高難度的文學對唱的,是為了表達對原作者的心悅誠服呢,還是為了炫耀唱和者戴著腳鐐、手銬翩翩起舞的技藝?才高如東坡,貌似更接近這後一種情況。王國維曾在《人間詞話》中稱歎:“東坡楊花詞和韻而似原唱,章質夫詞原唱而似和韻。才不可強也如是。”其實章質夫的原作也寫得很是不錯,可惜跟東坡一比,就露了怯意,落了下風。東坡此詞,好在何處?好便好在其娟巧也動人思致,其纏綿也消人魂魄。針對楊花似花非花的這一特點,東坡在閨情內外遊刃有餘。他表達了一種婉轉的執著,看似柔弱,但卻強烈持久。這份執著與堅忍由那些深陷情網的癡男怨女讀來固然別是一番滋味,普天之下有所追求又求之不得的人們讀來又何嚐不是別有滋味呢?楊花不是輕薄物,楊花總為浮塵誤。

自東坡之後,楊花詞從來不曾冷場。在那繼之而起的百媚千紅中,清代張惠言的《木蘭花慢》亦可稱為個中翹楚。其詞如下:

盡飄零盡了,何人解、當花看。正風避重簾,雨回深幕,雲護輕幡。尋他一春伴侶,隻斷紅相識夕陽間。未忍無聲委地,將低重又飛還。

疏狂情性,算淒涼奈得到春闌。便月地和梅,花天伴雪,合稱清寒。收將十分春恨,做一天、愁影繞雲山。看取青青池畔,淚痕點點凝斑。

試以現代散文詩的形式來詮釋此詞:

就這樣漸飄漸遠,漸飄漸盡,誰能讀懂你的心事與感懷?

楊花,春天裏的最後一場花事,即將謝幕的冉冉芳華。

在東君即將遠行之際,

重重簾幕隔斷了風寒,連綿雨霧退回了長空,溫柔的雲彩守護著美人頭上的嫋嫋春幡。

多少珍重,多少留戀,君須記取,也隻得這片時遷延。

冥冥迷迷,風又起,雨又至,雲又暗。

繁華洗盡,向何處尋找昔日的青春同伴?

隻剩了零紅斷粉,在風雨之後的夕陽中淒然對視,容顏慘淡。

似曾相識,旋即永訣,

楊花孤孤單單,強自掙紮著不肯墮地,已被吹遠又極力回轉。

如果不是生就了一副疏狂狷傲的性格,

倘使易折易碎有如零紅斷粉那般,

楊花怎會為春天留下這最後一場浪漫的、悲壯的花事,

拚盡全力、費盡精神,終究不能將青春的盛景重現。

隻留下一段淒涼的記憶,

與雪地裏、明月下的梅萼訴說理想的純潔、人生的苦寒。

春天醞釀了多少清愁、多少幽恨,

都化為楊花萬朵,疊作重重雲山。

有誰知道楊花的去向呢?

請看青青池畔、盈盈波光,那是楊花的淚點。

張惠言的這首詞,大有將楊花引為同道、惺惺相惜之意。“我看楊花多寂寞,楊花看我又如何,又如何?”現代人有著與張惠言相似的心聲。隻不過,張惠言的寂寞已不再是失意於兒女之情而生出的寂寞,卻是因理想困頓、韶華成空而生出的寂寞。

現在該說到蔣春霖的這首《卜算子》了。

“燕子不曾來,小院陰陰雨。”開場已令人黯然傷懷。燕子,那是春天的信使。北宋的陳堯佐在躋身相位之前曾寫下一首《踏莎行》,以此鳴謝自己的引薦人:“二社良辰,千秋庭院,翩翩又見新來燕。”同樣有過相位之尊的北宋詞人晏殊也是一位寫燕的高手,在晏殊的《珠玉詞》中,燕子靈倩的身影隨處可見:“小閣重簾有燕過,晚花紅片落庭莎。”“無情一去雲中雁,有意歸來梁上燕。”以及我們即使在睡夢中也不會背錯的佳句:“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蔣春霖也是一位愛燕之人,燕子是《水雲樓詞》中的常客:“東風燕子朱門,年年燈影黃昏。”“欲拾斷紅憐素指,卷簾呼燕子。”“燕子歸來,淡煙微雨,寂寞畫春愁。”

將上麵三位詞人的詠燕秀句略加比較,我們發現,陳堯佐詞中的燕子最為健康可人;晏殊的燕子,則在喜悅的感動中帶些輕愁;而蔣春霖的燕子更將輕愁染作了濃愁。在那樣一個鬱鬱不樂的春日,蔣春霖站在空落落的院子裏,以蕭瑟的陰雨天為背景。這一站,仿佛已是一生半世;這一站,仿佛已有千載萬年。等不到哪怕一隻燕子的出現來溫潤他的世界,來點亮他的視線,但他依然保持著守候的姿勢。他的心靈,怎可沒有芳約佳會?他的人生,怎能容忍春天的缺席?

“一角闌幹聚落花,此是春歸處。”欄杆的一角,那些狼藉橫陳的落花仿佛在向他哀哀哭泣。別再等了,別再等了。難道你真的不知道,你所尋覓的春天隻是一具生氣俱消的殘骸?難道你真的不知道,你所尋覓的春天隻是一個繁華散盡的廢墟?

“彈淚別東風,把酒澆飛絮。”蔣春霖靜悄悄地斟滿了一杯酒,靜悄悄地自眼角彈落了幾滴淚珠。引杯至唇,忽然,他改變了主意。與其用這杯酒來送別東風,還不如用這杯酒來送別飛絮。東風至少可以與春同歸,而飛絮,那些曾被稱作“水性楊花”的飛絮,她們最終的歸宿會在哪裏?

“化了浮萍也是愁,莫向天涯去!”這是鬱塞之後的爆發,是怨怒交加的控訴。不是說任何事物都有一個歸宿嗎?柳絮既為水性,宜其入水化萍,以為一生之結果。然而,這算什麼結果呢?改變的不過是形式罷了,縱使身化浮萍,柳絮也還是脫不了一個“飄”字。要飄到何時為止啊,要飄到何處為了啊?天地蒼蒼,塵海茫茫。柳絮與我兩相若,卿須憐我我憐卿!

楊花詞中,將浮萍與柳絮聯係到一起的大有人在。就以前麵的兩首楊花詞為例。東坡說是“曉來雨過,遺蹤何在,一池萍碎。”張惠言說是“看取青青池畔,淚痕點點凝斑。”蔣春霖在比喻方麵襲舊而無新意。再就楊花詞中常用的幾種物象而言,鶯燕、落花、風雨,蔣春霖也未能突破這一傳統視野。何況,蘇、張二人寫的是長調,描摹功夫深得精微幽窈之致,蔣春霖雖有裁雲縫月的手段,限於小令,十分功夫隻能施展出三分五分。以此看來,蔣春霖要想在“楊花”一曲上取勝豈非大難?但他仍有蘇、張二人不及之處,仍有千古獨絕之處。“化了浮萍也是愁,莫向天涯去!”試問千古楊花詞中,有此別開生麵的警句否,有此沉重透徹的傷心否?陳廷焯評曰:“鹿潭窮愁潦倒,抑鬱以終,悲憤慷慨,一發於詞,如《卜算子》雲雲,何其淒怨如此!” 天際歸舟誰為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