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情蔣春霖明珠的葬禮 蔣春霖小傳

蔣春霖(1818—1868),字鹿潭,江蘇江陰人。幼隨父蔣尊典在湖北荊門直隸知州任所讀書。父亡,家道中落,奉母歸京師,屢試不中。赴揚州,鹹豐二年(1852),任富安場鹽大使。鹹豐七年,母死去官,移家東台。鹹豐十年,先後入喬鬆年、金安清幕。喬、金調任後,失所憑依,僅賴鹽商數家,分粟供養。同治七年(1868),去浙江衢州投靠友人,過吳江垂虹橋,仰藥舟中而卒。譚獻《篋中詞》稱:“水雲樓詞,固清商變徵之聲,而流別甚正,家數頗大,與成容若、項蓮生 二百年中,分鼎三足。鹹豐兵事,天挺此才,為倚聲家杜老 。而晚唐兩宋一唱三歎之意,則已微矣。”其詞輯為《水雲樓詞》《水雲樓續詞》。 夜泊秦淮聞楚歌

《木蘭花慢》

泊秦淮雨霽,又燈火,送歸船。正樹擁雲昏,星垂野闊,暝色浮天。蘆邊,夜潮驟起,暈波心、月影蕩江圓。夢醒誰歌楚些?冷冷霜激哀弦。

嬋娟,不語對愁眠,往事恨難捐。看莽莽南徐,蒼蒼北固,如此山川!鉤連,更無鐵鎖,任排空、檣櫓自回旋。寂寞魚龍睡穩,傷心付與秋煙。

此詞的副題為“江行晚過北固山”,意為在夜間行船時路過北固山。據《二十一史方輿紀要》一書記載:“北固山在鎮江城北一裏,下臨長江,三麵濱水,回嶺鬥絕,勢最險固。”梁武帝曾禦筆親題“天下第一江山”。南宋詞雄辛棄疾與之也是素有淵源,辛棄疾曾出任鎮江知府,寫下過《南鄉子?登京口北固亭有懷》與《永遇樂?京口北固亭懷古》兩首蒼涼慷慨、極負盛名的詞作。

北固山在鎮江城北一裏,鎮江的本意是鎮守江防之地,這是一座久經戰火洗禮的軍事名城。唐朝的杜佑在《通典》一書中寫道:“京口因山為壘,緣江為鏡,建鄴之有京口,猶洛陽之有孟津。自孫吳以來,東南有事,以京口為襟要。京口之防或疏,建鄴之危立矣。六朝時以京口為台城門戶鎖鑰,不可不重也。”書中的“京口”,即鎮江的古稱,“建鄴”為南京的別稱之一。南京號稱六朝古都,而位於南京西麵的鎮江則是屏護台城(在玄武湖南岸,為南京宮城之俗稱)的鎖鑰。對於進攻的一方來說,要占領南京首先便要奪取鎮江;對於防守的一方來說,丟失了鎮江就等於輸掉了南京。而作為帝王之都的南京是輸不起,也輸不得的。可以說,鎮江因南京而名重,南京亦因鎮江托以“身家性命”。

“泊秦淮雨霽,又燈火,送歸船。”詞人從水路經過南京,他的下一站便是鎮江。秦淮河是南京的代表性元素之一,六朝風致,盡在這一河兩岸;萬方繁華,無不消融入濤聲繾綣。秦淮河上的燈火是非常有名的,如果是在升平之世,那流動的燈光夜色裏不知會演繹出多少綺麗浪漫的風情。然而到了一夕數驚的亂世,則另當別論了。

“煙籠寒水月籠紗,夜泊秦淮近酒家。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後庭花。”當年有著“小杜清狂”之稱的詩人杜牧夜泊秦淮時,曾作歌悲惜即將進入暮景凋年卻渾然不覺的唐王朝。而蔣春霖所處的時世,更非小杜可比。在小杜的詩中,商女還能以隔岸觀火的閑適彈唱前朝遺曲,到了蔣春霖寫作此詞的年代,則連隔岸觀火亦不可得了。

“正樹擁雲昏,星垂野闊,暝色浮天。”燈火下的秦淮,風雨後的秦淮,是這麼一派殘敗淒愴的場景。樹木被昏黑的雲層緊擁,星星似乎即將墜落於廣闊的荒野,暝色如同一個漂浮不定的幽靈。

“蘆邊,夜潮驟起,暈波心、月影蕩江圓。”蘆邊潮起,這個夜晚不會再有安詳,不會再有寧靜。與洶湧的夜潮形成對比的,是倒映入水的一輪明月。居然是一輪飽滿的、生動的明月,她燦爛的光華在波心輕盈地跳蕩。可惜,選錯了夜晚,選錯了觀眾,也選錯了心情。

“夢醒誰歌楚些?冷冷霜激哀弦。”圓月令人想起從前,而從前是個煙花般易於凋零的美夢。此時此刻,夢已驚破,月為誰圓?“楚些”即楚聲,“些”音suò,為楚人常用的語氣助詞。“四麵楚歌”是個無人不知的成語,其產生背景是在楚漢相爭的決戰階段。項羽的軍隊聽到漢營中楚歌大作,以為漢軍已盡得楚地,漢營中的楚國俘虜已多得擁擠不堪,喪失鬥誌的楚軍就此作鳥獸散,最終輸掉了這場戰爭。楚歌,是失敗者的泣血哀歌。這樣的歌,獨唱的效果當然不及合唱的效果。四麵楚歌,則大勢已去、群情驚惶,是不可逆轉的大悲劇。與楚歌相應相和的,還有清霜覆蓋下的水流嗚咽。

“嬋娟,不語對愁眠,往事恨難捐。”唱罷楚歌,在絕望的壓迫與侵擾下,詞人唯有“不語對愁眠”。那麼,在這個失眠之夜,他都想到了什麼呢?“往事恨難捐”,這往事,不是個人的恩怨,而是家國深仇。

詞人的記憶越過秦淮之水來到鎮江的地界,那是在道光二十二年(1842),在吳淞、寶山、上海相繼失陷後,英國海陸部隊抵達鎮江城下,7月21日,英軍開始攻城。當時鎮江的守將為京口副都統海齡,盡管在他的指揮下,鎮江軍民英勇奮戰拚盡了全力,終因寡不敵眾,僅過兩天,鎮江便落入敵手,海齡引火自焚,壯烈殉國。英軍攻克了鎮江,更加肆無忌憚,8月5日,他們到達南京江麵,一籌莫展、方寸大亂的清政府求和心切,隻得含羞忍辱與英軍簽訂了城下之盟。

鎮江是南京的屏障。如果不是鎮江失落得那樣倉促、那樣突然,清政府豈會在南京不戰而降、低頭認輸?“看莽莽南徐,蒼蒼北固,如此山川!”“南徐”者,南朝劉宋時對鎮江的稱呼,吳偉業在《滿江紅》一詞中就曾用到了這一稱號,“沽酒南徐,聽夜雨、江聲千尺。”而北固山在鎮江城北,與金山、焦山呈掎角之勢,如同威武的戰神駐守著整座鎮江城,蒼蒼北固,何其巍峨!然而,有如此巍峨的後盾與秀奇的山川,竟然仍不免地動山搖,被外來的侵略者肆意踐踏,我們往昔的民族驕傲與曆史自豪感至此蕩然無存了!

“鉤連,更無鐵鎖,任排空、檣櫓自回旋。”“鐵鎖”一典,出自《晉書?王濬傳》。晉武帝鹹寧五年(279),大將王濬率領七萬大軍從益州(成都)出發,欲為西晉王朝剪滅東吳,完成統一中國的大任。兵來將擋,吳國是怎麼接招的呢?吳人以鐵鎖橫截,自以為計出萬全。哪想到王濬更有高招,他用灌了麻油的火炬將鐵鎖燒得毫無招架之力,整個戰局很快呈一邊倒的趨勢。“王濬樓船下益州,金陵王氣黯然收。千尋鐵鎖沉江底,一片降幡出石頭。”可憐吳人俯首稱臣,以亡國告終。

這個典故展現了攻守雙方的智勇對決。隻不過,一千多年前,是西晉與東吳兩個敵國的對決;一千多年後,是我泱泱中華與英國侵略軍的對決。東吳雖說以亡國告終,但在敗亡之前尚有積極備戰之舉。而清政府呢,一副絕對不抵抗的柔媚姿態,在英軍進逼南京七天之後便忙不迭地與敵人商談“化幹戈為玉帛”的賠款割地事宜。談判的過程是艱難的,不過,比起戰爭的艱難還是省事了許多。“任排空、檣櫓自回旋”,南京江麵,英軍的艦隊在升帆蕩櫓、耀武揚威。而我們的艦隊、我們的將士呢,在本該守衛家國的時刻,他們都到哪裏去了?

“寂寞魚龍睡穩,傷心付與秋煙。”詞中的“魚龍”有隱射清廷君臣之意。自鴉片戰爭以來,鎮江失守、南京屈膝,這是不容否認的國恥,是不可遮掩的家醜。即使是普通老百姓,尚且為此痛心疾首,而清廷君臣卻在吃了這麼一個大虧之後仍不思作為、得過且過。“寂寞魚龍睡穩”,這樣的政府與朝廷還能指望什麼呢?一片傷心無處訴說,深秋的寒煙不僅向著詞人撲襲而來、更向著這個國家的前途卷噬而來。 長安落日泣哀蟬

《渡江雲》

燕台遊跡,阻隔十年。感事懷人,書寄王午橋、李閏生諸友。

春風燕市酒,旗亭賭醉,花壓帽簷香。暗塵隨馬去,笑擲絲鞭,擫笛傍宮牆。流鶯別後,問可曾、添種垂楊?但聽得、哀蟬曲破,樹樹總斜陽。

堪傷。秋生淮海,霜冷關河。縱青衫無恙,換了二分明月、一角滄桑。雁書夜寄相思淚,莫更談、天寶淒涼。殘夢醒,長安落葉啼螿。

“燕台”,在此指北京。詞人蔣春霖的大部分青年時代是在北京度過的,他留在北京最主要的目的是為了謀仕。所謂“燕台遊跡”,是在謀仕之外的消遣與散心。友人宗源翰說他:“少負雋才,不拘繩尺,屢不得誌於有司。”蔣春霖的謀仕手段很單一,不走後門,埋頭苦幹,參加科舉考試。可他又十分不屑於這種應試製度對於真才實學的捆綁與扼殺,其堅持自我、獨樹一幟的試卷得不到考官們的另眼相看,所以蔣春霖始終沒能有金榜題名時。

好在,年輕沒有失敗。蔣春霖並不太看重這個。生活在別處,年輕人是不難找到樂趣來占據他的注意力、來豐滿他的人生的。京華歲月雖說是不得誌的歲月,可是因為它屬於青春的範疇,青春是無所不美的,因此他說:“春風燕市酒,旗亭賭醉,花壓帽簷香。”

燕市,是古之義士荊軻與高漸離一見訂交之地。兩人在燕市相對痛飲,高漸離為荊軻慷慨擊築,荊軻為高漸離引吭高歌,渾不把瞠目結舌、大驚小怪的路人放在眼裏。燕市,它代表著一種俠義精神、高尚情懷,是熱血男兒向往的地方。

“旗亭賭醉,花壓帽簷香。”旗亭即酒樓。旗亭畫壁,這可不是遊俠之士的風流,而是文人階層所獨有的風流。

唐代筆記小說《集異記·王之渙》篇講了個有趣的故事。開元年間,某日天寒微雪,詩人王昌齡、高適、王之渙一行走進了一家酒樓,恰好碰到一班梨園弟子在演習樂曲。王昌齡一時興發,提議道:“我們都是名聲在外的詩人,今天且別自戀自誇。誰的詩能被當場演唱,誰的詩演唱率最高,誰就是詩壇的老大。”當第一名歌伎唱到“洛陽親友如相問,一片冰心在玉壺”時,王昌齡起身在牆壁上得意地畫號為記,口稱:“這一票是投給我的。”當第二名歌伎唱到“夜台何寂寞,猶是子雲居”時,高適也站起身來,在牆壁上留下了記號,口稱:“這一票是投給我的。”接著,第三名歌伎唱起了“奉帚平明金殿開,且將團扇暫裴回”,王昌齡在壁間再畫一記,且作自我陶醉狀:“又是我的詩!老天有眼,難道我是詩壇的老大?”這時一直默然無語的王之渙張口了:“你們先別高興得太早,這些人中長得最美的姑娘還沒露上一手呢。她若不唱我的詩,我從此不敢與你們稱兄道弟。她若唱了我的詩,爾等須得磕頭禮拜、奉我為師。”終於輪到第四名歌伎了。當她啟朱唇、發皓齒地唱出“羌笛何須怨楊柳,春風不度玉門關”之句時,王之渙自是不勝之喜,他戲嘲另外兩名同行說:“怎麼樣,是我的陽春白雪厲害,還是你們的下裏巴人厲害?”三人的歡聲笑語驚動了自娛自樂的伶人們。當他們得知這幾位觀眾竟是天下知名的詩人時,紛紛向著偶像斂衣下拜,口稱:“俗眼不識神仙,敬請三位移就上座,賜給我等一個伺候酒席的機會。”旗亭賭酒,以鹿潭之才,在京城的文友聚會時肯定是像王之渙一樣大大地出過一番風頭。

“花壓帽簷香”亦是文士的風流。古人不分男女,皆有簪花之好。然而,男子中宜於簪花者,肯定不是那些燕頷虎須的武將,而是氣度雅逸的書生。北宋詞人黃庭堅有首《鷓鴣天》,便專講的是這簪花之樂,詞曰:“黃菊枝頭生曉寒,人生莫放酒杯幹。風前橫笛斜吹雨,醉裏簪花倒著冠。身健在,且加餐。舞裙歌板盡清歡。黃花白發相牽挽,付與時人冷眼看。”喝醉了酒,冠帽戴反了也渾然不覺,隻是下意識地扶了扶簪在冠帽上的黃菊,一味傻笑著問:“這花好看嗎?我這樣子好不好看?”黃花白發,原本不甚協調,黃庭堅這個老男孩兒真是俏皮得很,經他這麼一打趣,不甚協調的搭配也變得絕配了。然而,要說到養眼,簪花這樣的舉措還是由小青年來做方才妥當。試想那花壓帽簷的若是一個嵇康般玉樹臨風的美男子,不知會迷倒多少個秋波流慧的女粉絲?

目授心與,少年情事翩然而來。“暗塵隨馬去,笑擲絲鞭,擫笛傍宮牆。”“笑擲絲鞭”,這究竟是蔣春霖的親身所曆呢,還是屬於其同遊諸友?暗塵隨馬去,一切已變得不甚明了。除了燕市賭酒、旗亭論詩、帽簷簪花、擲鞭情探外,“擫笛傍宮牆”也是“燕台遊跡”中很重要的一項內容。這個典故,出自唐代元稹的《連昌宮詞》:“李謨擫笛傍宮牆,偷得新翻數般曲。”據元稹自注,唐玄宗某夜在上陽宮讓人試唱新曲,第二天便發現新曲已泄露到了宮外。皇家立即展開調查,且將嫌犯緝拿歸案。嫌犯是長安城中的一位少年,擅長吹笛,名叫李謨。唐玄宗親自審問,李謨很快供認不諱,自己是在天津橋上賞月時聽到了宮中所奏新曲,在橋柱上插譜記之,故而一字不差地做了個盜版。

“擫笛傍宮牆”,莫非鹿潭與友人們也曾於某日某夜竊聽過皇家秘曲?他們中的一位也像李謨一樣富有音樂天才,記譜精準、盜亦有道?當然不是此意。擫笛或許有之,盜曲則未必有之。比較合理的解釋應為,在某個風清月白之夜,鹿潭曾與友人在紫禁城一帶流連忘返,吹笛到天明。

“流鶯別後,問可曾、添種垂楊?”對於青春時代以及那些與自己一起度過青春的友人,鹿潭一直難以忘懷,他以“流鶯”比喻青春的短暫與飄忽,以“垂楊”比喻思憶的蔥鬱與綿長。那段歲月,是他生命中的華彩樂章。

“但聽得、哀蟬曲破,樹樹總斜陽。”這是此詞的轉折點,亡國之音愴然而起。離開京城後,蔣春霖回到了江南。從京城傳來的消息是一年不如一年、一天不如一天。南宋被金所滅後,遺民王沂孫寫有《齊天樂》一詞,這是一首詠物詞,詠的是秋蟬:“一襟餘恨宮魂斷,年年翠陰庭樹。”在《齊天樂》中,王沂孫將秋蟬比作一位含恨而死的王後,回想前生與故國,“獨抱清商,頓成淒楚”。詞中且有“病翼驚秋,枯形閱世,消得斜陽幾度”之語。從此,秋蟬唱晚成了人所熟知的亡國意象,蔣春霖化用此典,他身後又是怎樣的時代背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