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妃顧春猶記紫玉釵,難忘蝴蝶蘭(3 / 3)

安史之亂後的唐代詩人元稹寫過一首五言詩《行宮》:

寥落古行宮,宮花寂寞紅。

白頭宮女在,閑坐說玄宗。

短短四行詩句,給人的震撼勝過千言萬語。紅豔的宮花、白頭的宮女、寥落的行宮,唐天子李三郎的天寶往事。多少熱鬧如宮花開過,曾經的繁華被蕭瑟淹沒。昔日青絲覆額、人比花嬌的宮女,禁不住時光的魔杖一揮,驟然變作了除卻記憶便無所依戀的老太婆。她們顛三倒四地訴說著從前的風光與輝煌,嘖嘖回味著“倚天把劍觀滄海,斜插芙蓉醉瑤台”的飛揚與得意。然而那一切永不再來了,就像一座打碎了的七寶樓台,留下的隻是無盡的歎息。

顧春的這首詞《燭影搖紅·聽梨園太監陳進朝彈琴》,從題材上堪稱《行宮》的後繼之作。所不同處,元稹是通過宮女的對談來表達其興衰之感,而顧春卻是通過一名太監的琴聲,結合自己的聽琴心得,寫下了這篇耐人尋味的長調。聽琴的地點或許就在榮恪郡王府吧,顧春的夫君奕繪也曾在場。奕繪也寫了一首《聽梨園太監陳進朝彈琴》,但用的是不同的詞牌《江神子》。

三朝阿監一張琴。覓知音、少知音,常記乾隆嘉慶受恩深。一曲漢宮秋月曉,顏色慘、淚涔涔。

老奴空抱愛君心,借長吟、獻規箴,彈《鹿鳴》《魚麗》戒荒淫。玉軫金徽無用處。歌羽調、散煩襟。

與顧春相比,奕繪的詞作遜色許多。他太四平八穩了,缺乏以情動人的力量。不過這也不值得大驚小怪。趙明誠也不是李清照的對手,誰讓他們都娶了一個太出色的才女夫人呢?有道是“滿洲詞人,男中成容若,女中顧太清”,妻壓夫名,奕繪自應輸得心服口服。

我們來看顧春的詞作。“雪意沉沉,北風冷觸庭前竹。”聽琴是在一個極冷的冬日。陰沉沉的天空飄著濃密的雪花。與雪結伴而行的,還有銳聲呼嘯的北風。這幅素描,有點兒像《詩經》中所說的“北風其涼,雨雪其雱”。奇寒的天氣令庭前的翠竹都顯出了瑟縮的模樣。竹猶如此,人何以堪?

“白頭阿監抱琴來,未語眉先蹙。”迎風冒雪,一個蹣跚的、趑趄的身影向著庭院愈趨愈近。這位雪中來客是誰呢?梨園太監陳進朝。梨園者,最初為唐玄宗訓練樂師歌伎的場所。陳進朝既係梨園太監,可見是宮中的樂師出身。他似乎在後來獲得了一個較高的地位,奕繪稱其“乾隆嘉慶受恩深”,儼然已是一個頗受重視的內臣。然而,此時出現在顧春、奕繪視野中的陳進朝卻已落魄得很。他白發飄蕭、未語先蹙,懷中緊抱著那隻已經跟隨了他幾十年的舊琵琶,那是他殘存的尊嚴與驕傲。

“彈遍瑤池舊曲,韻泠泠、水流雲瀑。”瑤池為神話中西王母的居所。李商隱曾有詩雲:“瑤池阿母綺窗開,黃竹歌聲動地哀。八駿日行三萬裏,穆王何事不重來。”相傳西王母曾在瑤池盛情款待來訪的周穆王,饗以天音妙樂。此處以瑤池借指皇宮,一遍遍地彈唱著宮中舊曲,說明這位白頭阿監十分懷舊。而他的琴技更是純熟高超,有如“水流雲瀑”般酣暢淋漓。

然則琴技雖高、琴音雖美,它所反映出的時代卻不美——“人間天上,四十年來,傷心慘目。”

樂聲一轉,苦弦換作了歡音。“尚記當初,梨園無數名花簇。笙歌縹緲碧雲間,享盡神仙福。”這兩句頗有盛唐氣象。天寶年間的唐玄宗,攜愛妃楊玉環來到牡丹怒放的沉香亭,在樂師李龜年的吹奏下,一群晚妝初成、肌膚勝雪的宮娥翩然跳起了霓裳羽衣舞,恍若來自廣寒的散花天女。飄飄欲仙的場麵醉了明皇,也醉了太真。

牡丹與楊妃麗色相映,成為那個輝煌時代的點睛之筆。那個時代是無法超越的,卻差可比擬。至少就陳進朝而言,他所經曆的乾隆盛世與天寶盛世應當相差無幾吧?玄宗是位風雅皇帝,乾隆也是一位風雅皇帝;玄宗擁有值得誇耀的家底,乾隆也擁有值得誇耀的家底。玄宗禦宇之日,如李龜年一樣的梨園子弟跟隨他們誌得意滿的主人享盡了神仙般的清福與逸趣;而在乾隆主政之日,太監陳進朝也曾得到過他的梨園前輩們所引以為榮的寵遇。

歡音煞住,苦弦又起。“太息而今老仆,受君恩、沾些微祿。”老仆是陳進朝對自己的謙稱,比起“享盡神仙福”的率直表白來,此句則大有保留。讀奕繪的《江神子》我們知道,陳進朝曾深受乾、嘉兩代帝王的恩澤,且將這種恩澤牢記於心。那麼這裏的“受君恩、沾些微祿”又做何解釋呢?乾、嘉之後繼位的是道光皇帝。陳進朝一方麵感謝道光皇帝有恩霖降下,另一方麵又說自己不過沾些微祿,混碗飯吃而已。將新比故,輕重立現。看來,陳進朝是在隱隱約約地對新君表示不滿。可是,這種不滿從何而來呢?

“老奴空抱愛君心,借長吟、獻規箴,彈《鹿鳴》《魚麗》戒荒淫。”奕繪在其詞中披露了原因。《鹿鳴》與《魚麗》均為《詩經》中的篇章。“呦呦鹿鳴,食野之蘋。我有嘉賓,鼓瑟吹笙。”“魚麗於罶,鱨鯊。君子有酒,旨且多。”《鹿鳴》與《魚麗》內容相似,極言賓主相得之樂。這樣的篇章與勸誡荒淫幾乎是不搭邊的。難道奕繪誤解了《詩經》?應當不會吧?我覺得,他是因為不便明言,故而略施了一層煙幕。道光皇帝不是一個荒淫的皇帝,這樣寫,便模糊了作者試圖指責的對象。那麼,透過這層煙幕,我們能看到什麼樣的事實呢?我們看到的是君臣的隔閡與疏離,如《鹿鳴》《魚麗》般君臣同心、社會興盛的時代已一去不複返。由於進言不當,陳進朝失歡於新君。白頭阿監被逐出宮門,空懷一腔忠心與一身高絕的琴技。他是怎樣走出宮門的呢?必然是舉步如鉛、頻頻回首;熱淚縱橫,泣不成聲。

可是,頻頻回首難道就能夠尋回“笙歌縹緲碧雲間”的歡樂時刻嗎?熱淚縱橫莫非就能夠重現“梨園無數名花簇”的喧妍盛景嗎?此身誰知,此世誰料?在享盡神仙福之後,內憂外患相繼而起,道光一朝,隨著鴉片戰爭的爆發,鼙鼓驚、繁華歇;大廈傾、梁柱折。看似強盛完美的天朝帝國,竟然如同沙塑的城堡般一推即倒、一擊即破。

“不堪回首,暮景蕭條,窮途歌哭。”這是那個時代所有人的回首與所有人的歌哭。陳進朝哭了,奕繪哭了,顧春也哭了。從乾隆、嘉慶再到道光,四十年來,發生在顧春身上的,是家破人亡、漂泊流離;發生在這個國家身上的,則是盛世煙消、變亂紛乘。

大清帝國這艘早已破爛不堪的頭等戰艦在以令人吃驚的速度下沉,就像龐大的“泰坦尼克號”向著大西洋海底下沉一樣,即使換了最有經驗的水手來掌握航向,也不能改變沉船的結局。身為王妃的顧春這時也正站在這麼一隻危險萬分的沉船之上。這隻船上,既有農夫貧民、商賈儒士,也有文武百官、王公貴族,甚至還有一國之主的皇帝。沒有一個人能逃脫這場末世的災難。每個人的臉上都寫滿了傷心與惶恐、猶豫與悔恨。每個人都必須麵對,但又無法麵對。誠如顧春所言:暮景蕭條,窮途歌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