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每個孤獨的人,都是有故事的人(1)(3 / 3)

“一路平安!”

真有司機吃上了癮的,坐下先吃一碟紅燒大腸,吃麵時要雙份澆頭,臨走前還多要一塑料袋鹵大腸,開車門,放駕駛室。下回來吃麵,滿麵春風:

“上次那包大腸,我從無錫一直吃到昆山!好!”

店裏不賣酒,有愛吃紅燒大腸的,專門從隔壁買了黃酒,到店裏坐下,要大腸,於是刺溜一口酒,吧唧一口大腸;老板很熱心,到冬天願意幫著溫一溫黃酒,再加幾縷薑絲。但這隻限於平常顧客。如果是司機提著酒瓶進來,老板不讓:“把酒退了去。”這時候老板娘也會甕聲甕氣來一句:“大哥,平安是福!”

這店太有名,逐漸就有人慕名來了。不隻是大老爺們來,也有女孩子跟著男朋友,在門口怯生生望望裏麵,又看看男朋友麵色,於是高跟鞋小心翼翼踏了進來,收著雙肩兩腿,縮在凳子上,看菜單,又瞄一眼男朋友:“真的好吃嗎?”

老板一視同仁,照舊:“一個三兩、一個一兩大腸麵,紅湯不辣!”麵端上來,男朋友雙眼放光,緊趕著撮了兩筷大腸,嚼得吱吱響,滿足地歎口氣,又側頭跟女朋友說:“吃啊,可好吃了!”女朋友於是下定了決心,狠狠瞪了麵碗一眼,小心翼翼吃了兩口,眉頭一縱,對男朋友說:

“好吃哎!”

“我就說嘛!”

我曾經往後廚去過一次,就看見後廚有五台大洗衣機,轟隆隆地在洗腸子;五個小夥計,用鹽搓大腸,忙得麵紅耳赤的。我跟我媽說這事,我媽感歎:“唉,那裏一天下來啊,不曉得要經手多少豬腸子!”一邊順嘴刺溜一口,又吃了塊大腸。

我媽有那麼兩年,每天都得跑車輛管理所。或給汽車過戶,或做汽車檢查,於是一個星期倒有四頓午飯都吃紅燒大腸麵,吃不膩。她說了,老板好像從來不休息,“每天一條好嗓子,在那裏喊,方圓都聽得見。”喊來喊去,大家都習慣了。“三兩大腸麵,紅湯不辣”,像日出日落。每到黃昏時分,大家忙完一天,把文件和筆一放,抬抬頭:“唉,天都暗了。走,一起去吃大腸麵。”必須上門吃,因為這家店慣例不送外賣:店裏生意太多,照顧不上外麵。

隻有一次例外。

那年年初,南方罕見的大雪,高速公路下來的幾個路口,為了防滑,設了許多崗;又逢過年前兩天,汽車擁堵。那天我從上海回無錫,車子堵住了,正百無聊賴看窗外雪落、雲色如鉛,忽然見一輛小三輪車,從車窗外悠悠滑過來;三輪車後蓋著白布。車子到駕駛座旁,停下,騎車的就問司機:“要不要麵?車上有要吃麵的嗎?”聲音鏗鏘,如金石聲。

——就是老板,騎著小三輪出來了。

冰天雪地,霜濕寒手,大家踴躍買麵,端上來,發現老板用保溫飯盒護住了,麵還燙呢,燙得車裏人吸溜吸溜的;老板很體貼,每碗裏加一點辣,大家嚼完大腸滿嘴香,吃碗麵肚子鼓,最後把麵湯喝了,滿頭是汗。沒買到的,隻好在一邊看著吞口水。老板請大家吃完了,留著飯盒:“我一會兒回來收!”騎著車去下一輛車了。

我後來跟我爸說這事,我爸說他也聽到了:老板之前從沒送過外賣,這次送了;是按原價賣的麵,還貼錢買了許多保溫飯盒。據說這是老板娘的主意:

“大冷天的,堵在那裏,作孽啊!誰不想過年早點兒回家啊!這天冷的,車上的人肯定都餓著呢!”

一周之後,就過年了。年初八,大家都上班了,我媽回來跟我說:回家路上經過那店,發現店門關著,還沒開呢。我媽就擔心:別是老板連著幾天冒雪送外賣,凍壞身體了,“這可怎麼好?”去問隔壁黃酒鋪老板,老板答:“海南旅遊去了,正月十五回來——哎呀,他臨走前貼個條多好啊,都是你們這樣的來問!”

我媽欣慰了,又有些不甘:“正月裏吃不到大腸了。”我爸搖搖頭:“人家做生意勤,幾年都沒出去玩過了呀!”

那段時間,我媽忍著,出去吃宴席,也不吃肥腸、草頭圈子等菜。“要等著吃紅燒大腸,吃別的大腸壞了嘴!”我爸聽了搖頭:“這張刁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