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每個孤獨的人,都是有故事的人(1)(2 / 3)

“她在家,她在家。這兩天病了,起不動。我來做生意。”

“老阿叔啊,阿婆病得怎麼樣?”

“我給她吃薑湯,我給她吃熱水,我給她燉糖蛋——我們那裏治感冒都要燉糖蛋,好得快。”

“哎呀呀,老阿叔啊,要去醫院的呀!”

“去過了呀,不嚴重,大夫說養養就好了。我是不放心,要讓她好好養一養。她以前呼吸道不好,我怕她再發呀……”

老爺爺坐鎮那幾天,收攤比以往晚。倒不是生意差——還是黃昏前後收完了事——隻是大家都很好奇,樂意跟老爺爺多說說話。他呢,手腳又慢一點,年糕一定要放飯盒裏,紮上竹簽,外麵裹好了——“不然冷得快”;炸豆腐一定要瀝一瀝油起鍋,——“太油了不好,還燙嘴”。

出太陽那幾天,阿婆回來了。多戴了頂帽子,多圍了條圍巾,嚴嚴實實,更像雕塑了。她一邊看著油炸臭豆腐在鍋裏轉,刺啦啦地變酥脆,一邊搖頭:

“個死老頭子很煩的,還說我要多養養,就是不讓我出來做生意啊!”

“煩是煩得,要我戴這個圍巾,怎麼做生意啊!”

“……來,這個是你的……還跟我說啊,要早點出來,早點收攤回去,不然天快黑了冷,我倒要你教的,都沒有做過生意!”

“……來,這個是你的……你們說是不是啊,真真是個笨死老頭子啊!”

大腸麵

世上有許多東西,中吃不中看,要用巧詞修飾避諱。比如,前清、民國時,老北京街坊,你叫住個賣驢肉的,問他要驢鞭——沒有;說要錢兒肉,他看左右無人,就掏給你了,而且按規矩得斜著切。我在貴州雲南交界的一處路邊,吃過一次牛肉館子,菜單上“牛筋”下麵,列著“牛大筋”,心想這是什麼,問老板,老板略赧顏,看看同來的幾位女眷,低著聲跟我說:

“牛鞭!”

相對而言,豬大腸就沒什麼避諱雅稱。腸就是腸,雖然女孩子們會露嫌棄之色,菜單上也不避諱。我隻有一次算是中了計:在老上海館子,看見道菜叫草頭圈子。草頭是好菜蔬,圈子是什麼?叫來一看:原來是豬腸子套豬腸子,再切,截麵是圈套圈,就叫作圈子了。這菜看著粗糲,但費功夫:草頭須新鮮,豬腸子要洗得幹淨,才好吃呢。

我問過一位師傅:為什麼豬大腸紅燒的多,白煮的少?師傅毫不諱言:都嫌豬大腸有味道。紅燒了、鹵過了,就不顯,大家就忘了是腸子了。好比許多地方燉豬頭肉,務必燉到爛,一是為了入味,二是心理問題:一個大豬頭,倘若不燉爛,便“豬”視眈眈對著你,誰都沒心思吃;豬頭爛了,看不清了,大家就沒有了成見,隻覺得是肉,下筷拌飯,吃得稀裏嘩啦。

我在無錫的家,出家門往南走有條岔路,一頭向著太湖,一頭向著高速公路。通高速公路那一片左近,龍蛇混雜:交警臨時辦公的所在、車輛管理所、運輸公司、高速公路服務站,雜亂不堪;但真正的地標,是家麵店。那店沒名字——倒不是沒招牌,年深日久,招牌都被汽車塵煙遮蔽,油灰重,大家也不記得了——隻用一句話概括:

“賣紅燒大腸麵的。”

在無錫,傳統菜式大概分兩類風格。其一清秀雅致,是士大夫菜,例如太湖銀魚羹;其二就是市井菜,講究濃油赤醬,比如肉釀油麵筋。大腸麵屬於後一種,大家日常吃吃,不能上台麵的。司機們來往高速公路,都是拚體力的,奔波終日,吃的就是個痛快。經常是下了高速公路,車子停好,就進店去:

“一碗大腸麵!”

如果那天恰好手鬆或饞,就是:

“大腸麵,雙澆頭!”

雙澆頭,就是雙份紅燒大腸。

老板是個瘦長漢子,穿白圍裙,戴藍袖套,頭發稀稀疏疏,但中氣很足;站得筆挺,仿佛標槍,大家都猜他以前當過兵。店裏有廚子,據說是他弟弟;有老板娘,長一張冬瓜臉,胖而結實,在櫃台管賬;老板可不當甩手掌櫃的,很精神,時時站在店門口迎客,看人來了,先問清人要什麼,然後運中氣,聲如金石鏗鏘,拖長了尾音,直送進店裏去:

“三兩大腸麵一碗!紅湯不辣!”

店堂沒什麼裝潢,就牆上貼了幾張球星海報,雜誌夾頁裏拿的;好在麵積挺大,桌椅擦得幹淨,雖然還是泛著用久了的木器無法避免的油光。你坐下,老板便遞上盤子:一小碟鹵的紅燒大腸,算送的,麵還在後廚下著呢。大腸鹵得好,鮮裏帶甜,又脆又韌,不失肥厚,越吃越想吃。有時候老主顧不好意思,就會揚聲朝後廚房說:“我這裏有大腸了,那麵裏就別擱了。”等麵上來,就把這碟大腸用筷子胡嚕進去。“過橋”——我聽過一個蘇州老人家說,過橋的意思是麵的澆頭另點,若要進麵裏,須借筷子之力,便叫作過橋了——老板卻無所謂:“沒瓜子沒點心,一杯水都沒有,大腸還不管夠?”麵很筋道,湯是大腸鹵勾的紅湯,口味重的就加一勺辣油,最好的當然還是大腸,吃得稀裏呼嚕。吃完,司機們邊剔牙邊結賬,老板慢聲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