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說罷,竟往潭府來見了王尚書。坐下,茶罷,王爺問何上舍:“田莊好麼?”上舍答道:“好。”王爺又問劉齋長:“學業何如?”答說:“不敢。連日有事,不得讀書。”王爺笑道:“‘讀書過萬卷,下筆如有神。’秀才將何為本?‘家無讀書子,官從何處來’?今後須宜勤學,不可將光陰錯過。”劉齋長唯唯謝教。何上舍問:“客位前這牆,幾時築的?一向不見。”王爺笑曰:“我年大了,無多田產,日後恐怕大的二的爭競,預先分為兩分。”二人笑說:“三分家事,如何隻做兩分?三官回來,叫他那裏住?”王爺聞說,心中大惱:“老夫平生兩個小兒,那裏又有第三個?”二人齊聲叫:“爺,你如何不疼三官王景隆?當初還是爺不是,托他在北京討賬,無有一個去接尋。休說三官十六七歲,北京是花柳之所,就是久慣江湖,也迷了心。”二人雙膝跪下掉下淚來。王爺說:“沒下稍的狗畜生,不知死在那裏了,再休題起了!”正說間,二位姑娘也到。眾人都知三官到家,隻哄著王爺一人。王爺說:“今日不請都來,想必有甚事情?”即叫家奴擺酒。何靜庵欠身打一躬曰:“你閨女昨晚做一夢,夢三官王景隆身上襤縷,叫他姐姐救他性命。三更鼓做了這個夢,半夜捶床搗枕哭到天明,埋怨著我不接三官,今日特來問問三舅的信音。”劉心齋亦說:“自三舅在京,我夫婦日夜不安,今我與姨夫湊些盤費,明日起身去接他回來。”王爺含淚道:“賢婿,家中還有兩個兒子,無他又待怎生?”何、劉二人往外就走。王爺向前扯住,問:“賢婿何故起身?”二人說:“爺撒手,你家親生子還是如此,何況我女婿也?”大小兒女放聲大哭,兩個哥哥一齊下跪,女婿也跪在地上,奶奶在後邊掉下淚來。引得王爺心動,亦哭起來。
王定跑出來說:“三叔,如今老爺在那裏哭你,你好過去見老爺,不要待等惱了。”王定推著公子進前廳跪下,說:“爹爹!不孝兒王景隆今日回了。”那王爺兩手擦了淚眼,說:“那無恥畜生,不知死的往那裏去了。北京城街上最多遊食光棍,偶與畜生麵龐廝像,假充畜生來家,哄騙我財物。可叫小廝拿送三法司問罪!”那公子往外就走。二位姐姐趕至二門首,攔住說:“短命的,你待往那裏去?”三官說:“二位姐姐,開放條路,與我逃命罷!”
二位姐姐不肯撒手,推至前來雙膝跪下。兩個姐姐手指說:“短命的!娘為你痛得肝腸碎,一家大小為你哭得眼花,那個不牽掛!”眾人哭在傷情處,王爺一聲,喝住眾人不要哭,說:“我依著二位姐夫,收了這畜生,可叫我怎麼處他?”眾人說:“消消氣再處。”王爺搖頭。
奶奶說:“憑我打罷。”王爺說:“可打多少?”眾人說:“任爺爺打多少。”王爺道:
“須依我說,不可阻我,要打一百。”大姐、二姐跪下說:“爹爹嚴命,不敢阻當,容你兒待替罷!大哥、二哥每人替上二十,大姐二姐每人亦替二十。”王爺說:“打他二十。”大姐、二姐說:“叫他姐夫也替他二十。隻看他這等黃瘦,一棍打在那裏?等他膘滿肉肥,那時打他不遲。”王爺笑道:“我兒,你也說得是。想這畜生,天理已絕,良心已喪,打他何益?我問你:‘家無生活計,不怕鬥量金。’我如今又不做官了,無處掙錢,作何生意,以為糊口之計?
要做買賣,我又無本錢與你。二位姐夫問他那銀子還有多少?”何、劉便問三舅:“銀子還有多少?”王定抬過皮箱打開,盡是金銀首飾器皿等物。王爺大怒,罵:“狗畜生!你在那裏偷的這東西?快寫首狀,休要玷辱了門庭!”三官高叫:“爹爹息怒,聽不肖兒一言。”遂將初遇玉堂春,後來被鴇兒如何哄騙盡了,如何虧了王銀匠收留,又虧了金哥報信,玉堂春私將銀兩贈我回鄉。這些首飾器皿皆玉堂春所贈,備細述了一遍。王爺聽說罵道:“無恥狗畜生!自家三萬銀子都花了,卻要娼婦的東西,可不羞殺了人。”三官說:“兒不曾強要他的,是他情願與我的。”王爺說:“這也罷了。看你姐夫麵上,與你一個莊子,你自去耕地布種。”公子不言。王爺怒道:“王景隆,你不言怎麼說?”公子說:“這事不是孩兒做的。”王爺說:“這事不是你做的,你還去嫖院罷!”三官說:“兒要讀書。”王爺笑曰:
“你已放蕩了,心猿意馬,讀甚麼書?”公子說:“孩兒此口篤誌,用心讀書。”王爺說:
“既知讀書好,緣何這等胡為?”何靜庵立起身來說:“三舅受了艱難苦楚,這下來改過遷善,料想要用心讀書。”王爺說:“就依你眾人說,送他到書房裏去,叫兩個小廝,去伏侍他。”即時就叫小廝送三官往書院裏去。兩個姐夫又來說:“三舅久別,望老爺留住他,與小婿共飲則可。”王爺說:“賢婿,你如此乃非教子之方,休要縱他。”二人道:“老爺言之最善。”於是翁婿大家痛飲,盡醉方歸。這一出父子相會,分明是:
月被雲遮重露彩,花遭霜打又逢春。
卻說公子進了書院,清清獨坐,隻見滿架詩書,筆山硯海,歎道:“書啊!相別日久,且是生澀。欲待不看,焉得一舉成名,卻不辜負了玉姐言語?欲待讀書,心猿放蕩,意馬難收。”公子尋思一會,拿著書來讀了一會。心下隻是想著玉堂春。忽然鼻聞甚氣,耳聞甚聲,乃問書童道:“你聞這書裏甚麼氣?聽聽甚麼響?”書童說:“三叔,俱沒有。”公子道:“沒有?呀,原來鼻聞乃是脂粉氣,耳聽即是箏板聲。”公子一時思想起來:“玉姐當初囑咐我是甚麼話來?叫我用心讀書。我如今未曾讀書,心意還丟他不下,坐不安,寢不寧,茶不思,飯不想,梳洗無心,神思恍忽。”公子自思:“可怎麼處他?”走出門來,隻見大門上掛著一聯對子:“‘十年受盡窗前苦,一舉成名天下聞’,這是我公公作下的對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