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肅清的教室 【阿彌陀簽】
他在前一天晚上收到了肅清通知。一通電話打到他家。當時他正在自己的房間裏組裝模型。
“公夫,有你朋友的電話!……”
朋友?他並沒有可以稱為“朋友”的人。迄今為止,他都是獨來獨往。
這個“朋友”是誰呢?……
一接起電話,對方就親熱地踉他打招呼:“喂,是稻垣同學吧?……”這低沉的聲音,就像是從地獄底層傳來的一樣。
“誰啊?……”
“是我啊!……這麼說,你就該知道了吧。哼哼哼哼……”
“不知道!……”
“那我就明說了。你被宜判為肅清對象了。我就告訴你這些。明天晚上你到學校來,如果不來的話,你也知道,會有什麼後果。”
一聽到“肅清”這個字眼。他立刻嚇得渾身發軟,第二天夜裏十二點多,他去了學校。那天晚上,下著冰冷的細雨。潮濕的空氣,幾乎滲透到他的骨頭裏。通往學校的路幽暗而冷清,泥濘的田間小路也沒有路燈。所以,他隻能在黑暗中,憑感覺摸索著前進。
在臨近收割的麥田裏,他一邊拔開打濕的麥穗,一邊向前走去……結果還沒走到學校,褲子就濕透了。
盡管天很黑,但他依然能夠看到那令人生畏的、黑黢黢的校園。凝目望去,教學樓一會兒變大,一會兒變小!仿佛可以自動變換體積。那些和學校有關的可怕傳說,他都非常清楚。他知道教學樓底下,原本是一片墓地,一到晚上。那些未被超度的幽靈,就會出來到處遊蕩。
太可怕了,真是太可怕了!……然而。他更害怕的,是那個“肅清”的命令,沒有人能夠在肅清命令下逃脫。
是從什麼時候起,演變成這種狀況的呢?……對了,是從《恐怖新聞》發行開始的。
他用手捂著胸口,朝教學樓走去,他的心髒在劇烈地跳動,膝蓋也在不住顫抖。
他一度停下腳步想回去,但一想到發出肅清通知的人,可能正從教學樓監視著他,他就不敢了,而且。都走到這裏了,再回去的話。路上也會很可怕。
手工教室有一扇窗戶,大大地敞開著,那個烏黑的窟窿,正在向他發出召喚。他穿著鞋,從窗戶爬進教室,就像被黑洞吸進去了一樣。
手工教室裏,有一股潮涅的泥土氣味。已經有人先到了。大概正埋伏在某處。桌子上擺著幾個大約二十厘米高的人偶,摸上去還濕濕的。是黏土做的人偶,一個、兩個、三個、四個……
“居然有四個!”
其中隻有一個是半幹的,剩下的幾個都已經幹透了。半幹的黏土人偶頭上,有一個白色的小牌子,仔細一看,上麵寫著“稻垣公夫”。
“混蛋,為什麼是我?……”他懵懂不解,“對了。因為我是肅清的對象吧。那其他三個又是誰呢?……”
這時。不知從哪裏,傳來哢嗒哢嗒的聲音。
“在二樓。”他做了幾次深呼吸,下定了決心。
他來到樓道裏,冷颼颼的空氣輕撫著他的臉。他走到樓梯口,戰戰就兢地向上看去,校長的畫像正俯視著他。
那個家夥!……他發怒了,我到底幹了什麼?我自己不也是被害者嗎?
沒錯,我要找那家夥決鬥!……
他飛一般地跑上樓梯,但爬到二樓,卻發現那裏靜悄悄的,一點聲音都沒有。
那麼,剛才那是幻聽嗎?……
3A班教室的門大大地敞開著。他做好心理準備,走進了教室!……
裏麵冷颼颼的,就像一個吹風口。
講台上立著一根蠟燭,從敞開的窗戶刮進來的風,就快把蠟燭吹滅了,隻有一點點火苗還在勉強掙紮著。蠟燭的光芒,照亮了黑板上的大字。
“肅清!”除此之外,還有用小字寫的“稻垣公夫”——他的名字。
“混蛋!混蛋!……”他一邊叫著,一邊用板擦擦黑板上的字。累得汗流浹背、氣喘籲籲。當他扶在講台上,不斷喘息的時候,忽然發現了一樣白色的東西。
“這是什麼?”
蝤燭倒了會引發火災的!別做這麼危險的事啊!
他拿起那張粘著溶化著蠟油的紙看,原來是一張阿彌陀簽。紙的邊緣被折起來了,能看到上麵畫著四個符號。
在○×△□下麵,分別畫著一條豎線,豎線之間又交錯地畫著幾條橫線。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這是讓我從中任選一個,對吧?……混蛋!……”
他很想把這張紙撕碎、扔掉。但他不能這麼做。他麵前隻有一條路。就是從那四個符號中,任選一個。
○看上去實在危除,×還是盡量避免為好。△的含義曖昧不明,□看著中規中矩……那麼,到底選哪個好呢?
他在○和×之閑猶豫不決,最後決定選擇×……不,其實這些全都是他的障眼法,他實際上選的是△。
他從△開始畫線。一直畫到最底端。然後,他把紙的折疊部分翻過來,查看了答案。
“啊。是自殺!……”
窗外一片漆黑,外麵是無邊無際的宇宙空間,在宇宙的盡頭,又會有什麼呢?……他像被磁石吸引著一樣,不由自主地走到窗前。想在那片黑暗中一探究竟。
“也就是說,讓我去死。對吧……”
明白了,你讓我怎麼做,我就會怎麼做。現在一切都無所謂了。
身體變得很輕盈。我是在空中自由飛翔的少年……
(終)
(現在)
他和塚本由美子一起,走訪了青葉丘初中,也見到了相關人士,但他仍然沒有恢複記憶的跡象。後來又陸續見了幾個以前3A班的學生,不過,竟沒有人認識他。而且,那些人對青葉丘初中,普遍表現出一種極端的抗拒反應,這讓他十分吃驚。
瀧澤美智代說菊村彌生的腦子有些不正常,事實也確實如此。他們通過在菊村彌生家附近的雜貨店打聽得知,現在她正在專心治病,定期要去醫院檢查。
仍然住在鬆井町的另一個學生——丹澤清彥則不在家,所以他們沒有見到他,他們回到東京兩天以後,查到了他的電話號碼,於是嚐試著在某日上午,給他打了一個電話,沒想到輕而易舉就找到了他。
丹澤說他就職於一家電力公司,平常經常外出鋪設電線。他的口音比較重,有些地方很難聽明白。不過,通過交談感覺,他還是個很親切的人。
他把事情的原委,簡單說了一遍,丹澤考慮了會兒,說:“不過呢,我也幫不上什麼忙。鷲尾先生如果不認識你的話,估計我見到你也不認識啊。”丹澤說完,又沉默了一會兒,繼續說道,“如果我收到同學會通知的話,也許會去,不過那個班,真沒給我留下什麼好印象啊!”
“曾經發生過什麼不好的事情嗎?”
“是啊,班裏發生過見不得人的淩虐事件。”
奧村清誌和瀧澤美智代的抗拒,恐怕也是源自這件事。
“混蛋,淩虐事件不是哪個學校都有嗎?”
“說的也是,但是,那個班裏的淩虐事件很特別,事到如今,告訴你也沒事,用個比較裝腔作勢的詞來形容,就是‘言論管製’吧。你沒在那個班裏待過的話,很難理解那種恐怖。隻要你有什麼特別的地方,就馬上會受到打擊。有句老話怎麼說來著?”
“槍打出頭鳥,”雖然失憶了,不過這種俗語,他還是能脫口而出的。
“對……就是這個。所以,大家每天都過得提心吊膽、戰戰兢兢的。說個不恰當的比喻,當時就好像太平洋戰爭時期,全國上下一片恐悚的那種感覺,我上了高中才體會到。啊!無拘無束的自由生活多麼美好。我都激動得不行了。”
“有些人不太願意說過去的那些事。”
“這很正常嘛!……同學會那種氣氛,大家肯定也會受不了的。也許在旁人看來,我們非常不近人情,不過,少年時代的回憶,一直都保存在我們心裏呢。就算是我,被別人問起過去的那些事,也會感到心裏不舒服的。”
“丹澤先生,你還知道班裏其他人的情況嗎?比如現在在東京的人,或者現在仍有往來的人?”
“我想想,還有誰呢?”
聽到丹澤語氣猶疑,於是他給出一個提示:“比如,班級長之類的……”
“我知道秋葉拓磨考上了東京的大學,但他後來怎麼樣了,那我就不清楚了。不過,我倒是聽說了一些關於副班級長辻村瞳女士的傳聞。”
“辻村女士嗎?”
“對,就是辻村瞳。她是個相當優秀的女人,聽說在東京當編輯。不過,她現在是不是還在繼續工作,這我可就不知道了。”
然後,丹澤說了辻村瞳工作的出版社的名宇。他覺得從丹澤清彥這裏,也問不出更多情報了,於是鄭重地道謝之後,就掛斷了電話。
下午,他把從丹澤清彥那裏得到的消息,告訴來酒店看他的塚本由美子。
“我想去見見辻村瞳。”
“很好啊。”
“但是,要這次還是不行的話……”
“別瞎想了,現在就擔心結果,就什麼都做不成了。總之,先打個電話試試吧。”
塚本由美子看著麵帶愁容的他,鼓勵他振作起來。然後,她自己拿起聽簡,在查號台查到了那個出阪社的電話。那家藝術出版社,算是個大型出版機構;從小說到實用類書籍,涉及範圍十分廣泛。
“不行也沒什麼大不了的,放輕鬆一點,好不好?”
“我……還是不行啊!……”
看他仍然下不了決心打電話,塚本由美子嗶囔了一句“畜生,真拿你沒辦法”,就自己撥通了電話。
那邊前台接起電話後,她說有急事要找辻村瞳。
“我不知道她是哪個部門的,請您幫我轉接辻村瞳女士。”
出乎意料的是,電話立刻就被轉到了辻村瞳所屬的部門。
由美子用手按住聽筒,對他眨了眨眼,詭秘地說道:“她可能很厲害呢。”
辻村瞳本人很快就接起了電話,由美子也嚴肅起來,開始向對方說明情況。因為之前跟好幾個相關人士接觸過了,開場白和中間的說明,由美子都說得非常流利。
由美子說那個失憶的男士,有可能是青葉丘初中的學生,問對方是否可以抽時間見個麵。辻村瞳說晚上一般都有空,於是由美子當機立斷,就定在當晚在對方公司見麵。
“你看,掌握了要領,事情就很簡單了……喂,懂了嗎?”
塚本由美子掛斷電話,衝他比出一個“OK”的手勢。
“不愧是塚本由美子啊,我就沒你這麼利落。”他點頭稱讚道。
晚上七點,他們兩人把小轎車,停在水道橋站附近的停車場之後,走到了那家藝術出版社。那是一棟五層建築,外牆是淺茶色的。正門已經關閉了,旁邊有個便門還開著,不時有員工出入。
由美子向門衛說明了來意,門衛打電話通報了一聲,然後,就讓兩人在一樓接待大廳裏等候。大廳裏放著幾組沙發,除了一組空著,剩下的都被人占據了。暖氣開得很大,熱得幾乎讓人窒息,他用手帕擦了擦汗津津的額頭。
他們沒有交談,隻是緊張地坐在那裏,坐在旁邊的編輯和印刷廠負責人,正在激烈地討論著什麼。
“拜托了,再延長幾天吧”
“混蛋,已經不能再等了!……”
五分鍾過去了,十分鍾過去了……
“我的心砰砰砰地直跳呢!……”他摸著前胸說,由美子撲哧一聲笑了,“不管怎麼說,對方也是副班級長啊。說不定她一眼就認出你,是那個誰誰誰了呢。”
“要是這樣的話就好了!”
“稻垣君。”就在這時,背後突然傳來一個女性的呼喚聲,嚇得他們兩人差點蹦起來。他們正聊著的內容,居然在現實中上演了,“稻垣君,是稻垣公夫君吧?”
聲音的主人聽起來,格外興奮和激動,他和由美子站起來,同時看向聲音傳來的方向。
一個眼睛睜得大大的女性一者見他們兩人,就說:“哎呀,不好意思!……”她臉上興奮的表情,就像退潮般消失得無影無蹤。這個過程極富戲劇性,被他們兩人看得一清二楚。也許,她就是這種情緒來得快、去得也快的性情中人吧。
“真抱歉。我認錯人了!……”
她向兩人低頭致歉,然後遞出名片,名片上寫著“《旅行》月刊編輯部主任”。她的名字沒有變,就是說她還是單身吧?或者,她雖然結了婚,但在工作中還是使用本名?……當然,他們不會傻到問出這樣的問題。
“我是辻村瞳,你就是塚本小姐吧?……請坐。”
辻村瞳留著一頭短發,穿著灰格子休閑西服和白色短外套,一看就是個精明幹練的女編輯。
她有一雙雙眼皮的大眼睛,鼻梁挺直,櫻桃小嘴緊緊抿著。年輕時肯定是個大美人……不,即便現在,也保持著那份美麗;或者可以說她的美,隨著年齡的增長,反而更加引人注目了。每個人看人的角度不同,她整體看來,像是二十七、八歲的樣子,但眼角細微的魚尾紋顯示,她已是三十五歲的女人了,和二十六歲的由美子比起來,之間的年齡差距,一目了然。
辻村瞳摸著淚滴狀的珍珠耳環,略微偏著頭,仔細打量他們。
“百忙之中還能抽時間跟我們見麵,十分感謝。貿然給您打電話,為了一些莫名其妙的事就找上門來,實在抱歉。”由美子說道。
“沒事,隻有這個時間我還不算太忙……所以請不要介意啦!”
“那我就有話直說了,剛才一見到他,你就稱呼他為稻垣公夫……對吧?”
在那份名單上,稻垣公夫這個名字,就排在秋葉拓磨之後。
“哎呀,你聽到了呀?”辻村瞳冷靜地說。
“稻垣公夫曾是青葉丘初中三年級的學生吧?”由美子緊盯著辻村瞳問道。
“是的,既然這你都查到了,那我撤謊也沒用了。”她的嘴角浮現出一絲微笑,“的確,稻垣公夫曾經是我的同學,但是……”
“他就是稻垣公夫吧?”
坐在沙發上的由美子,向前探出身子,她感覺他們這趟找尋自我之旅,就要接近終點了,因此,不禁流露出興奮之情。
他們終於挖掘到了重要線索。
“我一直在想那位失憶的同學會是誰,剛才一看到你的背影,就突然想起稻垣公夫來了。”
“那我就是那個姓稻垣的人了吧?”他有些坐不住了。
辻村瞳示意他冷鮮一點:“請不要這麼急於下結論,我沒說你是稻垣公夫,隻是覺得,你的背影和他很像而已。”
“那麼,其實我不是那個人嗎?”
“你不是,因為稻垣君已經死了。”
“死了?……”他睜大了眼睛暗叫著。
“嗯,他二十年前自殺了!……”
興奮感從他體內急速消退,取而代之的是失望情緒,在逐漸地抬頭。
“那我到底是誰呢?”
“這個我也不知道呢!……”辻村瞳幹脆地回答。
他從由美子那裏,拿過那個裝有班級名單和剪報的信封,遞給了辻村瞳。
“請你看看這個!……”
辻村瞳對於“鈴木宏閣下”這個收信人感到很疑惑,她打開信封,拿出裏麵裝的東西。
“哎呀,這個是同學會的通知啊!……”她用十分懷念的口氣說,“啊,時隔二十年的聚會啊。”
“你不知道這件事嗎?”
“不知道,我從來不看晚報上的啟示欄。我要不要也聯係一下呢。”她把通知上的聯絡地址記在本子上,然後把這些東西還給了他,“謝謝你告訴我這件事。”
“請問,你想到什麼了嗎?……”他死纏爛打似的追問著,“什麼都可以,你看到我有什麼感覺嗎?”
辻村瞳瞟了他一眼,立刻移開了視線,
“我真的不知道。也許看看那時候的照片,還能夠了解到一些情況。總之,都過去二十年了……我沒有能幫上忙,十分抱歉!……”她站起來,看了一覼手表,“我還約了人,先告辭了!……”
她低頭鞠了一躬就朝樓梯走去,他衝她喊了一句:“還有最後一件事情呢!……”
他也豁出去了,如果讓辻村瞳就這樣走掉的話,就一點頭緒都沒有了。她停下腳步,轉過身來,臉上流露出不耐煩的神色。
“還有什麼事?”
“請問,你有班主任脅阪俊一郎老師的聯係方式嗎?”
事到如今,除了班主任,再也沒有可找的人了。
“脅阪老師好像住在荻窪附近,我以前聽別人說起過。你查查電話簿,應該就能知道了。”
隨後,她說了聲“失禮了”,就快步離開了招待大廳。
辻村瞳走後,塚本由美子急說:“一開始她管你叫稻垣君來著,對吧?……我對這件事情很在意。”
“可那個稻垣公夫,不是已經死了嗎?”他嘟囔著說。
“好像是這樣的!……”
“那不就能肯定那個人不是我了嗎?”
他們穿過便門,走出大樓,回到車上。
“你不覺得她有所隱瞞嗎?”
“有嗎?……”他吃驚地望著由美子
“有啊,她說不定認出你來了呢。而且,她說還有急事什麼的,也顯得很不自然。”
聽由美子這麼一說,也並非全無可能。
“也許我們應該查查稻垣公夫的事情。”
“去問開酒鋪的鷲尾力,可能更方便一些。”
“沒錯。然後,我們也要盡快去拜訪,班主任脅阪俊一郎老師。”
“她不是說班主任住在獲窪一帶嗎?我們真是舍近求遠了呢!……”
他們返回阿佐穀,決定去南口商店街的一家意大利餐廳,一邊吃飯,一邊商量今後的行動。
店裏很熱鬧,到處都是年輕人,他們在二樓,找了一個可以俯瞰商店街的、靠窗戶的座位坐下,迅速點好了菜。
“真奇怪啊!……”由美子對比著從鷲尾力那裏,借來的畢業相冊和同學會名單,滿臉疑惑地發出感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