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長沙的天氣冷得人直打哆嗦。一個穿西服的年輕人掃了一眼牆上的布告:
通緝水口礦聚眾鬧事者蔣先雲:
凡拿獲解部者,賞洋一千元;來部引導,因而拿獲者,賞洋五百元。水口山礦警軍營部。
年輕人嘴角浮起一絲冷笑,朝周圍看了看,迅速穿過車輛已漸漸稀少的街道,叫住一輛人力車。
小吳門外清水塘22號。這裏原先是幾間簡樸的農舍,周圍是菜圃,瓜棚、小徑,非常僻靜。1921年7月,毛澤東和何叔衡出席中國共產黨第一次全國代表大會以後,於1922年5月,在此設立了中共湘區委員會,又擴建了兩間瓦房。
年輕人敲敲窗欞。一兩分鍾後,戴副眼鏡、留八字胡的何叔衡從門裏出來,打了個手勢,請那位年輕人進去,然後又到門外朝兩邊望了望。
“我怕你來不了。”何叔衡唇邊掛著笑意。“革命軍隊是實現革命理論的先鋒,我們要多選派些黨團員到軍校學習,培養黨的武裝骨幹,潤之和我都希望你去。”
這個月,何叔衡剛從廣州開完國民黨一大回來,受黃埔軍校籌委會的委托,在湖南省辦理招收第一期學生的事宜。趙恒惕統治下的湖南,依附北洋軍閥,割據自治,使國民黨和共產黨的組織都不能公開存在,處於地下狀態。黃埔軍校的招生工作,隻能秘密進行。
穿粗呢西服的人點點頭:“我服從組織調遣,要不是趙恒惕盯得緊,我非把水口礦局再奪回來不可!”他寬寬的脊背,顯得結實而持重。剪得短短的黑發根根直立,嘴闊,鼻孔張得很大,好象要吸入更多的空氣。
“你在省第三師範學校寫的《帝國主義的末日快到了》,我看了,很好。毛潤之也很欣賞。你快準備一下,到上海去找潤之,湖南的學生都由他複試後去廣州。”
蔣先雲熟悉毛澤東,毛是他的入黨介紹人。
“一起去嗎?”他問。
“分散開,行動要秘密。先搭火車輪船到漢口,再搭輪船到上海。”
正說著,有人敲門,很快進來五個穿學生裝的女子。她們一見何叔衡就嚷開了:“何先生,我們女子幾時才能象男子一樣去投考軍校?”
何叔衡指指窗外:“你們看見拉出小吳門外砍頭的有沒有女的?”
“沒有。盡是男的。”
何叔衡笑笑:“你們如果看到十人之中,如有兩三個是女的,你們就有希望投考軍校了。”他又指指穿西服的青年,“就象他一樣,軍閥在懸賞買他的頭顱,他要拿起槍去還擊。”
“當我帶兵的時候,我要活捉趙恒惕,讓他把懸賞我的布告吞下去!”青年說完向何叔衡匆匆告辭,腳下發出重重的響聲。
女子們指指那個即將消失的身影,問:“他是誰呀?”
“蔣先雲。”何叔衡閃著讚許的目光。“別看他年輕,卻領導過安源大罷工,寫得一手錦繡文章,是個有作為的青年。”
姑娘一個個都流露出愛慕的目光。
當天深夜,蔣先雲去清水塘取了證明信、單據、路費,搭車去火車站。黨的工作已經移交,他唯一放不下心的是他的堂妹。堂妹正在長沙一個親戚家等他。先雲家境貧寒。當他還在娘胎裏時,他的父親就因受地主壓榨而含恨離世。他排行第六。10歲那年湘南漲大水,兄長們出外謀生,隻剩下幼小的先雲和母親相依為命,堂妹也常常過來幫忙,與他一道放牛拾柴,舂穀碾米。先雲離家以後,母親全仗著堂妹照料。實際上,母親已經把他當作未過門的媳婦,十分疼愛。眼看先雲已經22歲,早盼著他回來完婚,卻總不見他的身影。今夜要秘密離開長沙,他又瞞著她。
他坐在板車上,總覺得堂妹會隨時出現。在家時,兩小無猜,大了,見了她,總有些心慌意亂。他敢衝著冒火的機槍跑,不一定能衝著一個姑娘的眼睛跑——他勇敢,辦事毫不猶豫;在堂妹的關係上卻彷徨不定。說不清,剪不斷。大哥遺妻的痛苦常使他想獨身終生……
到了車站,他買完了票,四顧無人。他知道堂妹不會來了,心反而踏實。他在候車室暫修,想找個僻靜的椅子歇一歇,等候上車。
“先雲。”一個稍胖的年輕女子從拐角處走出來。她麵頰紅撲撲的,孩子似的厚下巴微微壓在她的喉嚨上。她穿著帶白花的藍夾襖,褲腳朝上挽了兩道,一看就是能吃苦的農村姑娘。她走到蔣先雲跟前,低下臉,睫毛密密地交織在一起,兩片厚厚的嘴唇葡萄似地嘟嚕著。
先雲兩眼一瞪:“你怎麼知道我在這裏?”
堂妹聽了,賭氣地說:“你要走了,也不跟我說一聲。”
“我去外地有點急事。”
“你不告訴我,我也知道。你要去當兵。”
“你——”蔣先雲示意她別往下說。
“好鐵不打釘,好男不當兵。你忘了家鄉遭災那年,城裏的兵還來搶糧……”
“兵跟兵不一樣。我當的……要殺土匪、強盜、抓壞人的兵。”
“兵有什麼好壞。我看你是念了書有了學問,看不上我。你要不願意就明說……”堂妹把身子扭向一邊。
“妹子,我不騙你。”
“那你帶我走。既然是好兵,我也去當。”
“妹子,你聽說小吳門外被人砍頭的有女子麼?沒有吧,就是說,現今還不是女子起來當兵的時候。”
“我不能去闖闖?開一個女子當兵的頭。再說,湘軍裏還有女俠官哩,我為什麼當不得。”
“你在家等著,我在軍隊紮下根,一定來接你和娘。”
“真的?你別騙我。”
她在先雲身邊坐下,把包袱放在膝蓋上,取出一件棉坎肩和一雙鞋墊,放在先雲懷裏,側過身子,對著他笑。
“當兵怎麼能帶這些!”先雲把東西放回包袱,紮好。“拿回去自己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