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年事已高又有疾病纏身,能翻閱幾十萬字的長卷並記下筆記,已然使我十分不安。昨天,您在電話裏告訴我,您為了轉移讀過此書後的沉重心情,特意找來《花季·雨季》來讀,使我心情更為之忐忑。您正在養病之中,如果是我加重了您的負荷,都將是我的“犯罪”。其實,我當初讓友人帶此書給您的意思,隻是留作紀念。因為在1985年初,您在中國作協兩屆黨組的交接會上,曾說過如下的話:“我要離任了,在這裏我要強調一下,這次新的黨組中有王蒙和維熙,我希望你倆不能因工作而丟下創作,那可不是領導調你們來,以及我個人歡迎你們來作協工作的初衷。”我敬重您的這段告別詞,因而有了重點作品,我總是托人給您帶去,以示對您的深深懷念。
今天,我閱讀您的來信時,再次記起了您在1985年初對後來人的告誡。但我的答卷並不及格,這隻有靠今後的“老驥伏櫪……壯心不已”了。多年以來,靜心苦耕,一直處於與外界的半隔絕的狀態,與您也有十幾年沒有見麵了。近日,我將去看望您,此信權當做已然叩響了您家的門鈴。
緊握您手!
從維熙
2000年2月25日於團結湖
(原載《文藝報》2000年3月7日)
陳忠實就《走向混沌》致函從維熙
維熙兄:
您好!
內蒙之行,我對老兄才有了最切近的感知,真是太難得了。您贈的大作《走向混沌》拜讀過了。我要告訴您,這是一次驚心動魄的閱讀。這樣的閱讀許多年都沒有發生了,即使世界名著中的小說也沒有產生這樣令我多次閉上眼睛氣不能出的噎死的感覺。殘忍、醜惡、偽善這些通常的詞彙都在巨大的生活真實裏變得沒有意味了。同樣,在巨大的真實裏,許多問題不需言說而明白如鏡了。您把這樣一部作品推到中國當代圖書館的書架上,其他什麼東西都可以不在乎了。這部書的意義,對於當代人是重要的,對未來的國家可能更具有意義。這是任何小說都無法取代的。我向多位朋友推介這部書,直言有存檔的價值,對於研究民族的精神曆程是最可珍貴的資料。
我們相識已久,了解卻從這部書開始,表示誠摯的欽敬之意。請保重,並向夫人問好。愉快安健。
忠實
2002年10月15日
從維熙回函陳忠實
忠實老弟:
來信收讀。與燕祥和老弟同行北國邊陲,是一次北國風光之外的精神享受。多少年了,我的龜形生活態度,讓我婉拒了許多邀請,而龜縮在書齋獨善其身,因而我這次與老弟同行,真是一種緣分。說起來也挺可笑,你在精神上首先對我產生刺激的,是在北國的初秋,隻穿一件空心單衣。最初,我想是弟妹的失職,後來我才想到這是陝北高原漢子的灑脫與無畏。之所以產生了如此聯想,一是聽在京的陝西妹子劉茵談及;二是在幾年前閱讀過《白鹿原》之後,產生的一種臆斷——自古有“文如其人”之說,一個沒有寬闊胸襟的男人,是難以把描述其複雜的曆史經緯以及活在那個年代眾多人物的筆墨張弛到那種廣度和深度的。因而,你給我留下男子漢的印象,是有多重含意的。九九歸一,你是文壇的一個自成方圓、有棱有角的漢子。
感謝你對《走向混沌》的真誠讚許。讀你的來信時,正是我的酒後,因為酒後放形之故,因為你這封筆飛墨舞的來信,而又多喝了幾杯;但酒醒過後,我當真感到了一種莫名的悲涼。麵對非正常年代的人文曆史,我的筆墨太乏力了,雖然竭盡了全部心神,想給流逝過去的歲月留下一點東西,但遠遠沒有能表達出其斑斑血色之萬一。因而,在上個世紀之尾的1998年,我重訪我流放過的故土時,麵對我曾為囚時的大蘆花蕩,深深地鞠了幾個大躬。這是實話。記得幾年前,薑文曾為《走向混沌》搬上銀幕的問題,來我家家訪(當時他隻看到了三部曲中的第一部),我也把上述認知告訴了他。這不是謙虛,而是內心的自責。
但是留下曆史的真實形影,總比一片空白要好。不知回頭自視民族缺陷的人,正是魯迅先生筆下所深惡痛絕的。不是嗎?
願你我在這方麵做得更好!
別後,十分想念。何日來京一聚,當盡地主之誼矣!
附筆問候弟妹安好!順祝秋安!
維熙
2002年10月25日於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