瓶兒是不是把西門慶看得太完美了?可以這樣說,“情人眼裏出西施”,一切又是比較而言,畢竟隻有西門慶給了她歡樂和安慰。但是瓶兒又把前麵的路想象得太平坦了,熱情太高,心情太急,一旦西門慶因為出事不能如約娶她,她便茫然不知所措,進而悲傷難堪而病倒,絕望之時相信了蔣竹山,使自己的生活道路上出現了不滿意的短暫的第三次婚姻,使自己拐了一個大彎再進入西門慶的家中。
通觀李瓶兒的四次婚姻,我們可以看到:少女在婚姻上的無權造成了她和梁中書的無知之婚姻,婦女在家庭關係中的附庸地位造成了她和花子虛的無情之婚姻,絕望的困境造成了她和蔣竹山的被迫之婚姻,對自己生活目標的追求造成了她和西門慶的希望之婚姻。前三次婚姻是這個沒有絲毫地位的女人在以男人特權為前提的傳統婚姻製度的泥坑中被踐踏或痛苦掙紮的結果,它不僅構成了瓶兒性格發展變化的縱向圖形,也形成了她進入西門慶家之後“知足而樂”,轉以傳統的道德規範要求自己來服從家庭(社會)的需要的基本思想。
在家庭關係中,女人之間的關係遠比男人之間的關係難以處理,婆媳之間、妯娌之間、姑嫂之間、姊妹之間產生矛盾、發生口角是常有的事,何況妻妾之間。因為妻妾之間不僅有經濟、思想、性格等方麵導致矛盾產生的因素,而且還有特別的因素,那就是與丈夫的關係。這種關係的內容既複雜又微妙,大概讓那些作為妻妾的女人自己來說說,也是難得清楚的。在西門慶一大家妻妾中,由這種關係構成的矛盾更複雜了。一妻五妾六個女人的出身、經曆、文化修養、性格脾性、經濟背景、愛好信仰的差距很大,其中又有一個與眾不同的潘金蓮,這個家庭的後房前院就難得有太平日子了。
瓶兒最初對潘金蓮頗有好感。這是因為她認為自己與西門慶的事金蓮幫了大忙,於是她要求西門慶把自己的住房蓋在金蓮的一處。但她沒有了解到實情,尤其沒有摸透金蓮的憂慮和嫉妒之心,她想不到自己的美貌長相和雪白皮膚會成為金蓮樹己為敵的原因;她想不到自己常常拿出錢來讓大家吃喝玩樂、幫助別人、幫助金蓮也成了金蓮嫉妒自己的又一原因;她想不到自己以委屈求平靜,以忍耐和溫順求生存反而更加激怒金蓮;她更想不到,自己那剛來到世上的嬰兒會被金蓮作為絆腳石加以清除。
終於,官哥兒死在金蓮蓄意馴練出來的貓爪之下。忍耐到極限的瓶兒依照她自己的性格慣性沒有去同金蓮拚鬥,而是隨著兒子的死也倒下了。不僅如此,她此時此刻的道德觀念竟使她自己陷入到一種“罪我”的意識狀態之中,她一再地夢見花子虛來索她的命,內心深處感到自己對花子虛犯下了大罪。她在肯定自己與西門慶的關係的同時,又在否定自己的過去,反省自己的罪孽。於是,她的靈魂便完全被千百年來對婦女迫害的傳統倫理所懾服,也被當時社會所推行的道德規範所震恐,瓶兒臨終前的全部心態實際上是這一類人物的典型心態。瓶兒在死之前,把對金蓮的怨恨集中在一句話上,那就是勸戒已經懷孕的吳月娘:“娘到明日好好生看養著,與他爹做個根蒂兒,休要似奴心粗,吃人暗算了。”這句分量不輕、痛徹心肺的話還是“悄悄同月娘哭泣”說出來的。多麼深沉的怨恨內容!又是多麼微弱的怨恨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