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漢武帝的錢從哪來(2 / 3)

開刀的決心好下,怎麼開刀是難題。鹽鐵業利益巨大,上上下下早成了一個利益集團,國家不是我的,可鹽鐵的利益是我的,現在讓我舍小家就大家,憑什麼?所以上至中央官員,下至各地商人,一旦國家要開刀,肯定會立刻抱成團,誓把“自由經營”進行到底。如此鐵板一塊,不講點方式方法肯定是不行的。

萬幸的是,漢武帝身邊有一個會講方式方法的人,他就是大名鼎鼎的桑弘羊。

作為名垂青史的改革家,桑弘羊當時卻被看成“叛徒”,因為他本身就是商人家族出身。作為從商人體係內走出來的人,他最清楚裏麵的門道。早在十三歲時,桑弘羊就“入侍宮中”,這個人最大的優點就是腦子管用,會算。先是會算賬,大小的財政開支用度,他轉轉腦子就算得清清楚楚,記憶力也好得很,特別是跟數字有關的事物,給他說一遍就不忘。漢武帝開始注意他,是在即位的早期。桑弘羊作為宮中的侍中,即漢武帝的“秘書”,能夠清楚地推斷出國家每天各項活動的開支,甚至能夠指出哪些開支可以避免,哪些開支不可避免。比如在閩越國侵擾東甌國,漢武帝發兵幹涉的時候,桑弘羊遠在千裏之外的長安城,卻清楚地推算出前線軍隊每天的財物用度,以及最終的財政預算,事後與實際支出核對,竟然分毫不差,此時的桑弘羊年僅十五歲,放在今天,也是一個絕對的數學神童。

不但能算,桑弘羊還能說,特別是說到財政問題,更是打了雞血一樣興奮,滔滔不絕幾天幾夜都沒完。後來衛青奪取河套地區,漢朝廷議是否要在當地築城守備,丞相公孫弘等人以花費巨大為由堅決反對,一番陳詞把年輕的漢武帝說得啞口無言。關鍵時刻又是桑弘羊挺身而出,一頓旁征博引,竟然讓宦海老臣公孫弘張口結舌,最終不得不同意了這個建議。有趣的是,這場廷議之後,原本是“反戰派”的公孫弘,此後變成了堅決的“主戰派”,積極支持漢武帝對匈奴的各類戰事。雖說他見風使舵,但也確實是被桑弘羊給說怕了。

又能算,又能說,這樣的人,自然成為這場至關重要的大改革的策動者。當然桑弘羊不但能說能算,還很能躲,這麼大一件牽一發動全身的事情,他並非是衝在前麵的,當時他的職務依然隻是侍中,負責落實改革政策的人,是當時的大農丞東郭鹹陽和孔僅,桑弘羊是躲在背後出主意的人。

桑弘羊的主意很簡單,卻樣樣擊中鹽鐵問題的要害。

鹽鐵官營的政策,在當時主要有簡單的四條:第一,將煮鹽、冶煉的營業收歸政府管理,所得收入補充賦稅;第二,由官府招募鹽戶,發給煮鹽器具和生活費用;第三,嚴查各地私自經營鹽鐵的事情,用鐵腕手段打擊;第四,國家在各地設立鐵官,管理鐵器專賣事務。

第一條是改革的目的與宗旨,後麵三條是基本方式,其中起到關鍵作用的,是第二與第四條。第二條政府招募鹽戶,屬於釜底抽薪的缺德狠招,因為鹽商們之所以能夠獨大,關鍵在於對各地平民鹽戶的控製。鹽戶們皆依附於各路鹽商,受其盤剝,食鹽的收購價格和最後賣出價格,早在漢景帝在位時期,就有了將近五倍的差價。然而改革之後,政府通過提供基本生活費和煮鹽器具的手段,拉住了比商人們更低一層的貧民階層,以更優惠的政策將食鹽牢牢地抓在自己手裏。鹽業的源頭斷掉,從此鹽商們想翻天也難。而在各地設立鐵官,負責鐵器買賣事宜,更是不動聲色地盤剝了先前鐵器商人們的權益,將其原本的特權牢牢抓在手裏。沒有二、四兩條,所謂的鐵腕打擊私人經營鹽鐵,根本無從做起,而政府壟斷鹽鐵貿易,也隻能是白日做夢。

桑弘羊的政策,既陰且狠,不招來反對是不可能的。鹽鐵業的商人不必說,按照野史記載,當時已經有商人收買殺手,準備要桑弘羊的命。朝堂方麵,同樣反對聲四起,先前在鹽鐵貿易中獲得利潤的官員們反對,那些從文景時代過來的老臣們也反對,因為這樣違反祖製,是與民爭利。當然這一點漢武帝早就想到了,他的辦法也簡單——殺雞給猴看,找個狠人監督著,誰敢出頭就收拾誰。漢武帝找到的狠人,就是此時西漢帝國第一酷吏——張湯。

張湯這個人,後世一直眾說紛紜,有說是“廉政標兵”的,也有說是“劊子手”的,因為他確實為官清廉,死的時候家中都無餘財,但行事也著實凶狠。他是西安人,父親是長安丞,受家庭影響從小喜歡法律。他小時候,就曾因家裏的老鼠偷吃食物,一怒之下不但殺死老鼠,更依照大漢律法,給老鼠寫了一份條理清晰的判決書,處死老鼠手段之陰毒,以及判決書之精彩,讓其父瞠目結舌。成年之後,張湯曾跟隨漢景帝時代著名酷吏寧成工作。寧成是當時頭號狠人,有“寧遇老虎,不遇寧成”之說。受這位老領導的影響,張湯也養成了行事果斷,出手狠毒的風格。他得到漢武帝的賞識,是因為漢武帝早期著名的陳皇後巫蠱案。陳皇後因妒忌衛青的姐姐衛子夫得寵,在後宮裏用巫術詛咒衛子夫,事情敗露之後,張湯負責審理,他在短時間裏連續出手,處死涉案宮女多人,迅速審結了此案,漢武帝也因此認識到這個酷吏的能力。隨後張湯官位節節攀升,到了經濟改革時期,已經是掌管全國司法大權的廷尉署禦史(司法部長兼特務頭子)。

漢武帝一度寵信張湯到了極點。漢武帝和他討論政事,經常從早侃到晚,甚至興奮得忘記吃飯。之所以恩寵有加,一是張湯行動力極強,效率很快,今天能做完的事情絕不過夜;二是他出手狠毒,但凡漢武帝要整治的人,必然要置其於死地;最重要的,是他聽話,他的聰明往往用在曲解法律條文上,漢武帝要做的事情,哪怕再過分,他都能從法律上找到依據,而漢武帝交代的事情,哪怕再狠毒,他都能完成得極其漂亮。張湯還相當尊重領導,但凡是重大案子,都是早請示晚彙報,且關鍵時刻敢為領導背黑鍋,如此能幹活又聽話的人才,自然是漢武帝眼裏最容易使喚的鷹犬。

經濟改革早期,正是張湯這位“鷹犬”為漢武帝的改革保駕護航。鹽鐵官營開始後沒多久,張湯就以極快的速度,搜集到上至中央高官,下至地方反對派的種種劣跡,尤其是他們與鹽鐵商人相互勾結,甚至收受賄賂的各種證據。改革開始後,凡是不說話的,就暫且放一馬,敢說話反對的,就照著罪證抓人,還敢反對,就殺無赦,接連懲辦了數名官員後,大家都啞巴了。

大家啞巴了,事情就好辦了。公元前120年開始,鹽鐵官營在全國推廣開來,僅在當年,就迅速為國家積累了巨額財富,史載“以億萬計,皆鹽鐵之福也”。需要注意的是,就在鹽鐵官營的第二年,漢武帝就取得了以傾國之力北伐漠北,斬殺匈奴近十萬人,迫使匈奴狼狽北竄的赫赫功業,這筆軍費開支的大頭正是拜鹽鐵所賜。 三

隨著公元前119年漠北之戰的勝利,持續肆虐北中國百年的匈奴人消停了,漢帝國的邊境迎來了一段真正意義上的和平。而西漢帝國內部的經濟改革卻從此越演越烈。

嚐到鹽鐵改革甜頭的漢武帝,決心把全方位的經濟改革推行到底,原因很簡單——他需要錢。匈奴雖然逃竄了,但要趕盡殺絕,需要錢,南方諸侯國的割據仍在,要統一南北,需要錢。張騫從西域回來了,要再通西域,打通絲綢之路,拉攏西域國家,斷掉匈奴的生存空間,需要錢。甚至,漢武帝很想再活五百年,一千年更好,求神拜仙,尋找長生之道,當然也要錢。更深層的原因卻不是錢,政府開支捉襟見肘,勢豪大戶富可敵國,不受政府節製,長此以往誰是皇帝?要確立國家對財政的絕對控製權,掌控國民經濟的命脈,所以經濟改革,不隻是錢的問題,更是權的問題。

為了錢權的問題,漢武帝持續推行了第二項改革:幣製改革。

比起幣製改革遭到的反擊,早先的鹽鐵官營,基本算是小兒科了。因為鹽鐵官營最多不過得罪了那些從事這項行業的官商們,幣製改革得罪的幾乎是全國的有錢人。因為當時私自鑄造錢幣不是違法行為,而是國民經濟的潛規則,是公開的秘密,但凡是有點兒錢的,有點兒關係渠道的,手頭緊了,都會想辦法鑄點兒錢花花。那年頭沒有驗鈔機,更沒有防偽水印,做這事很方便很容易。

漢武帝容不下這樣的“很方便很容易”,一個國家,如果連鑄造貨幣的權力都長期放任自流,那恐怕不止皇帝有名無實,估計亡國也不遠了。這一點卻是大臣甚至富人們所沒感覺的,反正國家不是我的,你做你的皇帝,我鑄我的錢,管這麼多幹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