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數星星的孩子——張衡(1 / 3)

第二十二章 在小學的語文課本裏,《數星星的孩子》令這位勤奮的少年形象長留我們心中,但是我想為他重新寫一篇評傳。因為在中國古代的科學家中,他具有一種極其完美的品質——科學與文化素養的統一,偉大的人格魅力和豐富的創造力的統一。中國古代科技往往被看作一種脫離理論,唯有技術的行當,然而在張衡的身上,卻可以清楚地倒映出中國古代科學家最優秀的品質——文化思維與科技實踐的結合。

盡管我們的教科書和民間故事裏,曾不止一次記錄過這位科學家的故事,但事實上,我們對他的了解還隻在一個膚淺的表層。當西方人把歐幾裏得和亞裏士多德定為文化的聖賢時,張衡的發明與科學理論,在同胞眼中卻隻是小兒科的把戲。我們想到阿基米德,總會想起“給我一個支點,我可以撬動地球”的名言,但是想到張衡,我們的腦中卻浮現出一位星光下數星星的孩童形象。

寫下如上文字的時候,我的眼前多次浮現出課本上那個數星星的孩子的形象。盡管多年以後,我不止一次地見到成年張衡的形象,但是在我的心中,張衡始終是一個心靈如孩童一般透明的人。在魚龍混雜的宦海,他始終以一顆純真的心靈履行人生信念,敲開了自然科學的大門。教科書上是如此介紹張衡的:中國古代政治家、文學家、科學家。他做過河間國的相國,曾經不畏強暴為民請命。他是一位偉大的詩人,“水能載舟亦能覆舟”的名言給他帶來了無數的災難,卻在幾百年以後被唐太宗引為聖賢至理。他人生裏大多數時光花在太史令任上,終日與各類天文儀器相伴,也兌現了童年時那“窺探宇宙奧秘”的誓言。直到今天我依然記得小學課文《數星星的孩子》裏開篇的幾句話:“晚上,滿天的星星像無數珍珠撒在碧玉盤裏。一個孩子坐在院子裏,靠著奶奶,仰著頭,指著天空數星星。一顆,兩顆,一直數到了幾百顆。”我無法查閱那篇簡單的文字出自何人之手,但是這位作者無疑是值得欽佩的,隻語片言,卻概括了這位科學家一生的命運軌道。張衡的一生都在數星星,從南陽到河間,從河間到洛陽,他以莫大的勇氣向天空和大地的奧秘宣戰。當古代世界的人類迷信鬼神,對宇宙和天體的奧秘處於蒙昧狀態時,他以孜孜不倦的探索精神和嚴謹的治學態度,成為點燃宇宙科學聖火的普羅米修斯。

在中國古代的哲學和思想觀念裏,“天道”始終是一個神聖而不可侵犯的話題,一眼望不到邊的大地與神秘無邊的天空,給人類帶來了多少惶恐和敬畏。羅馬教會燒死了布魯諾,但是地球依然在轉動,這是蒙昧時期的西方世界特有的笑話。而在中國,雖然沒有西方野蠻的殺戮與迫害,但是世俗的流言與壓力依然成為文明前進的阻力。這也注定了張衡的人生將在打擊和嘲笑中度過。儒生們稱他為“妖人”,後世的曆史學家們也曾把他當作“奇人”。其實人類中從沒有妖,所謂的“妖人”,隻是擁有比常人更加敏銳的眼光和發現精神。在中國古代的演變過程裏,在清王朝統一中國以前,我們一樣可以發現如張衡一樣流光溢彩的姓名。在古代,作為一個科學家,生在中國實在是一種莫大的幸福。公元2世紀的東漢,古羅馬的老爺們正在鬥獸場上無所事事,印度和阿拉伯地區是野蠻人的天下,德國人和英國人還是一些茹毛飲血的遊牧部族。而在地球另一端的東方,中國已經建立了一個完全文明的封建製國家,驛路四通八達,一戶農家的糧食產量足夠養活數家歐洲人口。高度統一的集權製國家,擁有人口近百萬的大型城市。當時西方人眼中如天堂一樣的生活,在中國已經成為事實。那同樣是一個群星閃爍的時代,《九章算術》開啟了人類走向數學大門的鑰匙,勾股定理的問世影響了未來天文到建築的各個方麵。紡織機的廣泛推廣使絲綢成為中國對外出口的主要物品,並成為西方人眼裏上帝的傑作。當今天的人們批判著儒家的保守與偏執的時候,我們恰恰忽略了,儒家最基本的精神是它的包容,可以允許批判,可以允許爭論,但是意識形態的差別不會造成思想的殺戮,中國古代科學正是成長在這樣一種寬鬆的環境裏。這對於張衡也是莫大的幸運,如果他生在古希臘,會像蘇格拉底一樣走上審判台,如果他生在古羅馬,會如布魯諾一樣走向火刑架。自由科學的氛圍為中國古代科技發展締造了一個廣闊的平台,也是中華文明長久領先於世界的原因。

公元78年,張衡出生在河南南陽的一個名門望族家庭,祖父張堪是抵抗匈奴的名將,也是東漢的開國功臣之一。出生在這樣的家庭裏,他可以如世家子弟一樣,終日以飲酒和歌舞為樂,到規定的年齡去承襲一份閑散的官職。他也可以做一位雲遊山水的詩人,就像他青年時代一樣,《二京賦》《南都賦》等作品在今天依然膾炙人口。如果當初他選擇的是文學而非科學,也許今天他在國人中的名氣會大很多,至少他會像司馬相如一樣,故事會被無數的民間戲曲改編,也會被無數的影視作品戲說,他的形象會被一幹當紅小生們反複扮演,捧紅無數的影視新人。在中國,做才子往往比做學者輕鬆得多,名聲也大得多。他也試圖這樣做過,從十六歲開始,他離開了生養他的故鄉,踏上了求學的路途。當與他同年齡的世家子弟正沉溺在女人的溫柔鄉中,他獨自走上了一條艱辛的道路。這或許與他的家庭有不可分割的關係。我們提到古代的名門望族,總會想到大宅門裏的紈絝子弟,或者青樓一擲千金的浪蕩公子。在張衡的家庭裏,刻苦和嚴謹是祖傳的家訓,當東漢的開國功臣們在天下承平的光景中漸漸走向腐化時,張衡的祖父張堪依然保持著貧苦出身的樸素本質。我記得《數星星的孩子》裏那位為張衡講述宇宙奧秘的爺爺的形象,我寧可相信這不是文學的杜撰,因為一個人最初的品格和修養都來自家庭的教育。張衡自主選擇了一條艱辛的道路,十六歲,張衡已經走遍了萬水千山。著名的《二京賦》是他在這一時期的代表作品,那華麗的詞彙,那超人的想象以及那熱血燃燒的情懷,讓人很難想象出自一位未及弱冠的少年之手。然而生活並不是按照想象順延下去的,生活充滿了種種意外。在洛陽的太學裏,張衡結識了著名天文學家崔瑗,從那一刻起,他開始了對天文和曆法的研究,這是他人生裏一個重大的轉變。轉變的原因,任何一部史書都沒有做過交代,但是我想,這或許正與他童年時數星星的夢想有關,童年的蒙昧從這一刻起終於有了確定的答案,他注定要把青春與熱血奉獻給一門嶄新的學問。命運的軌跡經過了多年的輪轉以後,終於又回到童年的起點,從少年時代仰望星空的那一刻起,他的生命就注定為探索宇宙奧秘而燃燒。

從公元100年張衡接受邀請,擔任南陽太守鮑德的主簿開始,到公元115年,張衡出任太史令,這十五年時間是張衡作為一個學者的研究期,或許也可以看作他一生裏最快樂的一段時光。日間清茶一杯,促膝論道,夜間紅燭一盞,苦讀《太玄經》,苦行僧一般的修行磨煉了他堅忍的意誌,前人深刻的學問賦予了他求索的勇氣。那段少年不識愁滋味的歲月裏,年輕的張衡會再一次仰望天空的繁星嗎?“我所思兮在桂林,欲往從之湘水深。側身南望涕沾襟。”虔誠的詩歌今天依然唱響在我們的心中,張衡用這般華麗的文字書寫了心路的曆程,他的人生軌跡永遠都好似一個大大的圓,從數星星的孩子到詩人,再到一位天文學家,從洛陽到河間,再到故鄉南陽美麗的村莊,終點回到起點的輪回裏,腳步走過萬水千山,心中的感悟又有幾多?側身南望涕沾襟,他是為無窮盡的探索道路而流淚,還是為莫測的前程而彷徨?中國知識分子一向有學而優則仕的傳統,張衡也同樣重複了這樣的過程。公元108年,三十七歲的張衡收拾行裝,踏上了去都城洛陽的路途,是漢王朝在等待張衡的到來,還是張衡在等待漢王朝的召喚?無論怎樣,從他走進宮闈大門的那一刻起,他就卷入了洪流一般的是非裏。他性格剛直,不畏強暴,清廉愛民,這是祖父遺留給他的品格,也是中國清流階層固有的精神信條。我們今天提到清流,總會想到滿清末年,那些拒絕變法和進步的保守大臣。但是在中國傳統的儒家思想裏,清流意味著一種高潔的信念,而非死讀教條書的酸腐,清流更代表了做人做事嚴謹認真的精神,與中國儒家思想裏關於治學求解的態度是一脈相承的。

東漢時代,中國還處於封建社會的形成階段,封建的禮教和典章尚未完全成型,封建製度和封建思想尚且代表著一種先進的進取精神,一如近代西方的啟蒙主義思潮與民主精神。先進的士大夫分子們對於民貴君輕思想的堅持,一如一千八百多年後的孫中山對三民主義思想的堅守。倔強的張衡正是帶著這樣一種信念走進洛陽城的,也正是這樣一種信念使他成為宦官攻擊的靶標。在今人的眼裏,學者永遠隻是學者,政客永遠隻是政客,兩者不能混為一談,投身政治洪流的科學家,科學研究方麵必然無法有很高的建樹。而事實上,所謂“政治”,隻是被人類人為地賦予了種種黑暗的內容,政治並非全是肮髒,而是一個中性的詞彙。張衡在洛陽的多年裏,始終是各類政治活動的主角,也是當時清流階層的主要人物之一。他曾在朝堂之上力陳宦官的罪惡,也曾經嚴詞拒絕當權人物對他的收買。而這一切,與他同時成功研究出了渾天儀不相矛盾,與他寫出了著名的天文論著《靈憲》不相矛盾。知識如果不能與實際相結合,就永遠隻是一紙空文,任何先進的科學思想都需要有先進的政治思想為基礎,否則美好的理想隻能在現實裏扭曲變形。無論是身為一個政客,還是身為一個學者,張衡都延續了一貫的品格:對原則的堅持和對操守的堅持。他不迷信權威的學說與學者,也不畏懼當朝權貴的淫威。做學問的態度與做人的態度一脈相承,正是中國士大夫階層的精神典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