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我就是懷著這樣複雜的心情為你送葬的。你在家鄉的鎮上以瘋和瘋前的教師身份而著名。雖然你給家庭親友和四鄰造成許多不幸,給你送葬卻來了幾百人,送葬禮的人名就記了一大本子,葬禮錢竟近五千元。是出於對你的追念緬懷嗎?你的兒女們都長大成人了,在親友們認為不錯的崗位上工作。兒女們誰都不像你沒有朋友。弟弟妹妹的同誌和朋友們見到我都要訴說一通你的仁義,說你雖然是瘋子也比有些正常人講道德,從不偷著或是公開拿別人的東西。到街上買東西不管是小攤上的還是商店裏的你分文不少付錢,哪個認識的人出於友好不收或少收你的錢,你絲毫不讓常常是把多餘的錢扔下就走。還說你尊重婦女不管病犯得多麼嚴重從未無端辱罵過女人也從不欺負小孩,還常常把自己的東西給一些小孩吃。你除了不太講衛生不珍惜自己的身體和對親人太嚴酷之外,在鄉親們嘴裏你簡直成了做人的典型。咱們家西邊老李頭是個光棍漢是個酒鬼是個無賴,常常喝起酒來就發瘋打人就調戲婦女就影響社會治安,人人怕他就連公安派出所都有點怵他,唯你不怕他敢罵他敢打他。有一次他發酒瘋攔道時你把他打得滿街直跑。那些和你同代的叔伯們又免不了當我的麵誇你毛筆字寫得如何好,課講得如何明白,穿著如何樸素,艱苦奮鬥精神如何如何強等等--雖然我是在外邊大城市的大機關裏工作、鄉親們眼裏的一個不小的“官”,可一切儀式都由鄉親們安排好了,不管我同不同意,他們說多大的官兒也要入鄉隨俗。我就一概不管,我已十年沒回家鄉什麼也管不了啦,我盼快點送葬完畢好倒出時間來安撫一下受爸爸之苦多年的弟弟妹妹們。
出殯開始了,爸爸,在咱們這個小鎮上為你舉行的儀式夠隆重的了。起棺前那一係列生動有趣體現著生者美好願望但實際一點用也沒有的細節我不想細說了也說不明白。二弟弟腰紮自孝帶,頭戴大白孝帽,跪在門口將一隻瓦盆摔碎,然後打起靈幡引導著眾人把你的棺材抬出咱家的院子。戴孝帽、摔喪盆、打靈幡的事本該長子我做的,一來我不願做,二來我穿著軍服鄉親們認為我是大官兒,三來政府又禁止土葬,大家便讓我二弟樹生代替我了。樹生也是黨員。可鄉親們不管黨員不黨員,說樹生脫胎出生時頭上就戴頂白帽,我知道這是真的,說那白帽是不吉祥的孝帽會妨老人,當時就把白帽剝下掛在樹上,算作樹生的,後來院中的樹相繼死了,爸爸媽媽還是沒逃脫早死。有這麼多理由在,樹生便沒法說一句怨言就扛起靈幡。有兩個人攙扶著他,他的前麵三十來個晚輩抬著十多個花圈,他們後麵是一輛拉棺材的馬車,幾輛拉送葬人的卡車,還有一輛小吉普車。天太冷又到遠山送葬,在我的製止下才免去了哭天嚎地的婦女方隊。
爸爸,我就站在拉你棺材的馬車上,我穿著便服沒像別人那樣紮孝帶隻戴了條黑紗。那天風無端大了起來,忽然又飄起非常大非常大的雪,雪片很大像漫天紙錢飛舞。我扶著你的棺材置身於浩浩雪浴中。幾個鄉親非拽我坐進小車不可,心中沒說的理由一定還是我是“官兒”該坐小車。如果我坐進小車更會心裏不好受的。自己的父親死了,憑什麼要別人代我受罪而自己坐進小車裏。鄉親們的心裏,官兒的位置比神比鬼都重要的。爸爸,我還是扶著棺木和鄉親們浴在雪中體會著人的滋味,那感覺此生不會再重有了。我聽見鄉親們誇讚我是孝子的嘖嘖聲,可是,隻有我自己知道,透過漫天飛舞的紙錢似的雪片,我直接看見和想著的是我的親骨肉弟弟樹生。爸爸,樹生真是夠苦了,生下來就成了咱家院裏那棵榆樹的兒子。不久榆樹死了,你和媽媽都成了瘋子,他便從七八歲起過上比沒有父母還缺少歡樂的生活。
我不知他是怎樣熬到十八歲的。那年聽說他要參軍離家,我特意從部隊趕回來送他,趕上他還沒換軍裝,一見他麵我就心酸酸地流淚了。他那麼瘦一臉營養不良的神色,棉帽破得都沒有毛兒了,棉褲不但薄而且補了好幾塊他自己補的補丁,棉襖稍好些,一問竟是二舅家小友子借他穿的。可是我可憐的二弟樹生沒說一個苦字,他不知道什麼叫甘才不覺得什麼叫苦哇,他高興得像即將去天堂享福一樣。那時我在部隊已生活了十來年我知道部隊不是享福的地方,因而見樹生越樂我心越酸,暗暗咽進肚裏的淚水越苦澀。我盡著我最大的努力給樹生買了些糖果帶上,爸爸,這事應該由你來做的呀。樹生根本沒想到你該做這事兒,他還覺得活十八歲了自己還沒掙錢給爹媽買點什麼是無能是不孝呢。他把我給他買的糖果都悄悄留給了你和媽媽,那都是他走後家裏人才知道的。